「哦,就这么承认了,」确认能治后,江晏青也松懈下不少,轻轻笑了一下,「还以为你会抵死否认呢?」
宁桉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万一我没失忆,只是诈你呢。」
「呵呵,」江晏青也笑了,冷声开口,「宁桉,那你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宁桉:「…………」
「神医!」她连忙慷慨激昂地转移话题,「您看看,能不能给我讲讲我之前的事,眼下这情况,寸步难行啊——」
「万一被牧劲这些人发现,我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江晏青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心底腹诽,战后没多久,你一个景朝金枝玉叶能力超群的皇家郡主跑到敌国来,也确实是想死无葬身之地。
「行,」江晏青叹了口气,起身站到人身后,「最关键的药材要京都才有,我先给你施针。」
他一边动作,一边低声讲了起来。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明明是医者,身体却不是很好的样子,十指却凉得像块冰,拂过宁桉发丝的时候,让她不知觉头皮发麻。
可离奇的是,哪怕都这样了,宁桉依旧下意识觉得,这人没有恶意。
就好像她曾经全心全意地靠着这人,捡回一条命一样。
不过一会,宁桉就顾不上这些了。她坐在原地,表情越来越怪,无语哽咽。
百家报?户部清廉告示?夜斩群官定民心?
这一步步……怎么这么像她会做的?!
宁桉面色发青,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醒过来这么多天,她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不是初初穿越了。
「不是,」她忍不住狐疑地问,「景国郡主?那我好端端的,干嘛跑到敌国来,还伤成这样?!」
「谁知道你,」江晏青没好气地开口,「有的人嘴上说喜欢在安全的地方躺平,却一次又一次往危险的地方钻。」
宁桉简直无法反驳,没有记忆,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这么做啊。好在眼下面临着一个大危机,让她无暇深思。
「越国上下,不会有人认识我吧?这身份一但暴露了,那不是死定了。」
「都不知道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江晏青扼腕叹息,「南都虽然繁华,但也没什么重臣在这,牧劲几个,更是草包中的草包。」
也就是说,在南都,暂时不用担心面上的易容被识破,身份暴露,宁桉松了口气。
「但是,」江晏青冷笑一声,「眼下恰好南都出了件大事,皇帝必然会派心腹大臣来。」
「你猜猜,他们对景朝的易容术,摸得透不透?」
宁桉:「…………」
还真是上天眷顾,江晏青喉头微动,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幸好是南都,幸好他不死心,主动领命来了南都。
幸好宁桉还活着。
「那颗珠子是你的吧?」消极了片刻,宁桉飞快恢复理智,沉思着开口。
她正犹豫怎么开口,就见江晏青忽地一笑,「不错。」
「南都确实来了一位使臣,」他意味深长地说。
嗯?!
宁桉真心实意地惊了一下,她还没说,江晏青就意会了?
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宁桉惊诧万分。
***
另一头,都督府上,牧劲和着太守曹大人一起,躲在暗室里满心焦急。
「你说说,」牧劲神色慌乱,连不住地拍手,「来别个还好,塞塞银子塞塞人,虽不说完全没事,可还保得住脑袋!」
「眼下来了这么个煞星!人家有陛下供着,我们还能塞比宫里更多的银子更多的人不成!」
牧劲神色犹豫,连眼瞅着一旁板着脸的曹大人,唉声叹气。
「当时做的时候你不开口,眼下还能怎么办!」
曹闳亦是强压着怒气,越国国姓是巴,只有重臣才能被赐姓。那江晏青虽不像其他皇子那么名正言顺,可满朝上下谁不说,这人就像陛下的私生子那般。
不。
哪怕是陛下的亲儿子,也没他爬得快的。
「也真是邪乎了,」牧劲忍不住念叨,「你说说这人,一路走得怪邪,明明是长子举荐空降会试的人,却能力压众人一举夺了个魁首。」
「中榜后,正常人都知道抱好老东家吧,他倒好,明火执仗地和长子翻了脸,没被压下去就算了,还得了圣心,一路走了别人十来年都没走过的路。」
至于这个别人,牧劲哽了哽喉咙。
还能有谁,不就是他们这些快致仕了都还在边关打转的倒霉蛋吧。
「行了,现在说这么还有什么用,」曹闳叹息一声,「银子还能凭空冒出来不成?」
「倒不如烧香拜佛求求他再懒两日,好把矿场那边的处理干净。」
「别忘了,」他提示一句,「城里那个拿珠子的,可还没探明情况呢。」
「这自然不用说,我早派人去打听了。」牧劲连忙回答,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另一头,宁桉晃了晃脑袋,看着身旁的一卷银针。
她的伤要完全恢复,还需要一味药引子。这药引子难得,江晏青倒是有,可也不会带着四处跑。
因此,要等他回京之后,才能试着让宁桉恢复记忆。
不过洗去宁桉脸上易容药水的药就没那么难了,江晏青从后院翻出去,不一会就带了瓶药粉进来。
她带着舞姬打扮的江晏青从正殿里厮混到卧室,在楼里众人眼中,那可真是颠鸾倒凤春风一度,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管事的懂事,早早备好了热水,直通卧房另一头的大池子。宁桉取了个帕子,蘸着水沾着药粉细细地擦,半晌,终于露出一张脸来。
这……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镜中人眉目明艳精致,皮肤雪白细腻,顾盼间说不出来的灵动狡黠。
除了更稚嫩几分,长得和她前世几乎一模一样。
宁桉愣了愣,又取了另一瓶药水,这是江晏青带来的,易容水pro版,到时候到了京都,也能瞒天过海。
正准备动手时,就从镜子倒影里,看见江晏青沉沉的眉眼。
消瘦了好多……
身后,江晏青动了动指尖,避开了眼默默心想,「画好了和我去一个地方……」
宁桉顿了顿,又飞快动起手来。两人换了身男装,确保看上去和之前大不相同后,由江晏青带着,一同上了暗处的马车。
「我此次来南都,是奉旨来查一件事。」江晏青说,「南都每年的税银约有7百多万两,其中会有一部分银子留在地方,剩下的大半,都要上交到内库里去。」
宁桉点点头,不同于历史上大部分国家皇帝内库与国库分开的状况,越国是只有内库的说法,由皇帝亲自派人管着钱,各地官吏要钱,都找他要。
这种做法累赘,麻烦,但是不得不说,皇帝掌控了钱,就是牢牢掌控了皇权。
「本来税银开春就运到京都去了,但却有人暗中查到,南都官吏弄虚作假,以劣充好。」
古代版逃税,宁桉顿悟,这时候的金子银子,可不能够像现代那般,仪器一验纯度标明。越国的银子纯不纯抵多少铜板,那是有专人鉴定的。
牧劲等人就是抓住这么个空子,将银子的纯度往高了说,好自己昧下那点钱。
「连国库都不愿意放出来,越帝怎么可能容忍得了有人拿假的糊弄他。」
敏锐地觉察到江晏青并非传言那般忠心后,宁桉也不掩饰了,直白地问了出来。
牧劲等人的做法,对越帝而言,那就是自家下人偷了钱,能不生气吗?
「不错,」江晏青点点头,他暗访出行,坐的自然不是皇帝亲赐那辆奢靡得让人咋舌的马车,而是市井里随便租来的一辆。
眼下,马车渐渐往山上跑,道路崎岖,坐在车上的两人也不免踉跄起来。
「想要逃过一截,只能想办法把缺了的银子补上,再推脱伪饰,可牧劲等人费尽心思贪了,自然是早就用了部分,一时半会哪里掏得出银子。」
江晏青神色有些讥讽,他轻轻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所以他们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宁桉拧着眉,心底隐隐约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南都官吏花钱大手大脚,缺的银子必然不是一点。加之越帝不会给他们太长时间。
时间短任务重,还能从哪里搞来银子呢?
她脸色有些发白,马车停下,江晏青先跳了下去,抬手搀着她下来。
「到了。」他眉眼一垂,面色在灰沉沉的天光中有些白。
空气里传来阵阵血腥味。
宁桉猛吸一口气,踉跄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前方。
群山之间有着巨大的矿坑,那些灰黑色的泥土残石上,血液氧化黯淡,成了一块一块晦涩的斑。
第63章 越地 (五)
「大人, 人已经控制起来了。」
宁桉站在风里,微微有些愣神,听着江晏青的下属和他汇报着。
这座矿场深藏在群山之中,周围被南都官府层层把控起来, 普通百姓向来不会入内。今日, 他们走得是一条隐蔽的小道, 绕过外层的官吏,也因此得见真容。
漆黑的矿洞内, 少许天光照了进去, 微茫的灯火中露出一张张疲惫的,死气沉沉的脸来。石灰、飞尘……种种斑驳的物质覆盖在这些工人脸上,像是一张焊死的面具, 让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只有那深入骨髓的疲惫,绝望, 冲破层层皮肉, 横生着闯了出来。
「这,这些……」
宁桉喉头哽咽一下, 哪怕如此微弱的灯光,她也看清了, 这些人身上穿的并非囚服, 而是普通百姓所着的短打。
再一看, 人群里被遮在深处的那几个身影,瘦削, 矮小,一看就是少年。
不详的预感开始浮现。
「南都的矿脉贫瘠, 向来挖数米才能得一点点矿来,」江晏青挥退了下属, 站在宁桉身后说起来,「也因此,朝廷统计时并未把它算在内。」
「可再贫瘠,那也是有矿的……」宁桉喃喃出声,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自己没有意会江晏青的意思。
但现实就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
「短时间内牧劲搞不到足够的银钱,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这座矿场上来,」江晏青叹息一声,微微垂下的眼眸间满是说不出的悲悯。
「这矿不正规,自然不能从牢里派死役来,所以,他们强逼了附近十余村落近百青壮年来,为他们挖矿。」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
宁桉脑中轰隆作响,穿越过来,她从不以乐观态度看待这个封建王国,特别是越国这般离奇的制度下,百姓为鱼肉官吏为刀俎的情况,她早就在心底预演过千万遍。
可当真正看见这一幕,她还是笑不出来。
「大人,又死了一个。」有侍卫注意到他们,从洞里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对着江晏青微微地摇摇头,只喊了一句就沉默不语。
宁桉心头一跳,猛地拔腿越过那些沉默站着的人群,向深处跑去。
再深一点,煤油灯的后面,白布遮挡着一排排冷寂的躯体。
「呕——」
剧烈的腐臭逼得宁桉无意识干呕一声,她脚底一软就要俯下身去,被江晏青整个牢牢抱住,捧着脸塞一颗药丸进嘴里。
「宁桉,」江晏青沉沉地开口,「别怕,冷静点。」
「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只是开矿,这不应该!」
嘴里传来药丸苦涩清凉的味道,宁桉喉头发哽,声音紧紧崩成一条线,不可置信,「这么多人……」
几天前,她还在现代社会高楼大厦里衣衫靓丽地忙来忙去,几天后,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一具具冰冷冷的尸体。
纵然她甚至不认识这些人,可那种莫名的,物伤其类的悲悯还是将她整个摄住,逃避不能。
「…………」江晏青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好在宁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既然是偷偷采矿,连人都是拐来的,自然不会拨钱拨粮。也不用谈什么薪酬休息,家人就在身后,这些人只能被迫着,软着脚在一座近乎荒芜的矿脉里翻找。
他们没有粮食,也无法离开,赖以为生的只不过是漆黑矿洞里生长的青苔杂草,和天上零星的几滴落雨。
宁桉视线滑过那一具具尸体,白布包裹的身形,却像是一团火,灼烧了整个洞窟。
「没有年轻的……」
艰难刻苦的条件下,村民们开始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护住幼苗。那些年少的,长年累月吃不饱饭饿得竹竿一样打颤的少年被他们护在身后。苔草,孩子先吃,雨露,孩子先喝,下矿,我们先下。
于是,甚至没有等到希望到来,就有一批长者,先死在了矿洞中。
「来到南都后,我就收到了这边的消息,」江晏青垂着头,看不出情绪地说,「可等我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只来得及,控制住矿场的官吏。匆忙间甚至都顾不上把宁桉安置好,就要带着她急匆匆地赶来。
「对不起……」江晏青轻声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宁桉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空气进了肺里,却像是点燃了一把火,黑暗里少女的眼眸亮得惊人。
「整个南都官吏,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挟持控制百姓,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只有牧劲,只有曹闳几个人知道?
宁桉不相信,她无比鲜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讨厌这个国家,讨厌这个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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