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地上脏…”男人微弱的声音响起。
锦杪猛地抬头,撞入一双疲惫却又不失温柔的桃花眼,她鼻子一酸,哽咽道:“我都不嫌弃,你嫌弃什么?”
裴臻手撑在床边,想要起来,可是稍微一动,浑身上下就会疼得他连呼吸也难受,好不容易有点血色的脸又白了回去。
“你一个病人就别瞎折腾了,有什么事情叫别人一声就是。”锦杪又气又心疼,疾步过去扶着裴臻靠在床头。
“殿下。”
“干嘛?”
喊她又不说事,锦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奴才没事,殿下不哭。”裴臻抬手,掌心轻轻擦过少女泪痕交错的小脸。
“谁哭了?我为什么要哭?”锦杪果断拿开脸上的手,背过手捏着袖子在脸上胡乱擦拭。
看着少女粗鲁的动作,裴臻无奈,“殿下,您轻点。”
她都不在乎,他在乎什么?
都这时候了,他就不能在乎在乎自己?
锦杪发现这眼泪是越擦越多,她越擦越使劲。恍惚间,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裴臻不知何时下了床,看她的眼神既无奈又心疼。
她有什么好心疼的,该心疼的是他自己好不好?
锦杪心里有股气,让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抹眼泪。
快要跨过门槛时,锦杪回头,“好好歇着吧你!”
“好。”
裴臻不明白,为什么少女生气,他心里竟然还暖暖的,连带身上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
过了半个多月,裴臻身上的伤才好利索。
这期间,锦杪提心吊胆,生怕棍刑给裴臻身体留下什么无法挽救的伤害,于是她每日在佛前多了一件事——为裴臻祈祷。
如今人安然无恙,她也就放心了。
不过……
棍刑给裴臻造成的心理伤害该怎么办?
商节说要多加开解,又没具体说该怎么开解。
锦杪思来想去也没个好主意,于是她找来书,想将棍刑了解透彻。
单是看文字都觉得好疼,更何况还是亲身经历的人。
凉榻上的少女捧着话本,看得认真,不知看见了什么内容,小脸上登时皱出了包子褶。随后少女灵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将他从上到下一番打量后,秀气的眉心竟拧出了一个川字。
裴臻也跟着皱了皱眉。他很好奇书上写了什么,可他一迈开腿,少女便会将书压在怀中,很明显是不想让他看见。
其实锦杪手里有两本书,外面是她常看的话本,里面是记录了各种刑罚的小册子。看完棍刑,她趁裴臻不注意,将小册子藏进了袖子里。
午膳过后,人容易犯困,锦杪看着话本,呵欠连天,昏昏欲睡。当她快要睡着时,宫里来人了。
定北侯凯旋回朝,圣上在宫中设了庆功宴,邀琼阳公主进宫赴宴。
锦杪想称病不去,可传话的人说母妃也会赴宴。她不得不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指尖摁在发疼的额角,心里开始盘算到时候在庆功宴上该如何尽快脱身。
传话的太监离开后,婢子开始准备赴宴要穿戴的衣服首饰。
锦杪打心眼儿里不愿去参加庆功宴,对于怎么打扮,她也就不在意了。婢子让她抬手,她就抬手,乖巧极了。
等她想到小册子时,已经梳妆打扮完毕。
婢子说将小册子放在了妆奁旁,可她找来找去也没有,总不可能小册子自己长腿跑了吧?
锦杪看过不少志怪小说,她越是找不到,越觉得很有可能是她想的那样。
有道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嘛。
想是这么想,但锦杪还是没放弃寻找。忽然她的耳边响起裴臻的声音,“殿下可是在找它?”
锦杪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她缓缓抬起眼帘,还真就这么巧,小册子在裴臻手里拿着呢。
“它、怎么会在你这儿?”锦杪咽了咽嗓子,不大自在地伸手接过。
“奴才对历朝历代的刑罚很感兴趣,刚才看见,一时情不自禁拿走看了。还请殿下恕罪。”
看、看了?
锦杪立时瞪圆了杏眼,不可置信地盯住裴臻。男人面色如常,她担心的情况根本没有发生。
锦杪陡然意识到一件事,会不会是她低估了裴臻的心理承受能力?毕竟,他是经历过被诛十族的人。
犹豫片刻,锦杪试探性地问道:“你、都看完啦?”
“嗯,奴才印象最深的就是棍刑,因为奴才之前挨的也是棍刑。不同的是、”裴臻故意顿了一下,在少女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中,他缓缓开口:“没殿下想的那么惨。”
锦杪愣愣地眨了两下眼,什么叫没她想的那么惨,书上记载的棍刑本来就很残忍好不好?
难不成真是她低估了裴臻的心理承受能力?
锦杪陷入深思。
“殿下。”
“嗯?”
“书上记录的棍刑早在前朝建立之初就被废了,而今大晟沿用的是前朝的刑罚。”裴臻看见少女呆住,觉得有些好笑,他克制住试图上扬的嘴角,继续说:“现在的棍刑就只是用棍子打在人身上。”
锦杪后知后觉自己闹了个笑话,脸上慢慢烧了起来。即便她的担心不曾与裴臻说过,但她还是觉得尴尬,轻咳一声别过视线,“原来如此。”
白瓷般的小脸变得绯红,浓密纤长的眼睫轻颤,菱唇不安地来回抿着,纤纤十指不停揪着袖口的花边。
少女的不好意思悉数落在裴臻眼里。
话题本该到此结束,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该到此为止。
“殿下还想知道什么,奴才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没。”
锦杪此刻恨不能原地消失,哪儿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怕裴臻再和她说话,锦杪随便派了个差事让人出去,这才得以喘了口气,放松下来。
第18章
大晟与西戎作战,起初一直处于下风。原以为大晟此番必败无疑,没曾想邓巍扭转乾坤,率军大获全胜。
消息传回帝京,圣心大悦,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此前因战事带来的低迷已经荡然无存,街上处处充斥着热闹喜气,百姓脸上都洋溢着发自肺腑的笑容。
锦杪因着要赴宴,心情谈不上好,可这一路下来,倒叫她心情变好了。
庆功宴设在麟德殿。锦杪入宫后,得知母妃还未过去,便去了琼阳宫。但她来迟一步,母妃去了宁常在那儿看刚出生的小皇子。
锦杪不愿去凑这个热闹,便留在琼阳宫等母妃回来。她刚坐到罗汉床上,一只乌云盖雪就跳到了她膝上,毛绒绒的小脑袋在她手上蹭来蹭去,圆溜溜的眼睛眯成缝,一副享受的模样。
“殿下许久不来,喵喵想殿下想得紧。”宫人端来茶放在小几上。
喵喵是小十五取的名字。这只乌云盖雪原是她送给小十五的生辰礼物,后来圣上让小十五跟着大臣外出学习,小十五便将喵喵送到了琼阳宫,说是喵喵会代替他陪着母妃。
也不知道喵喵的这个代替什么时候是个头。
锦杪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捏捏喵喵胖乎乎的脸,莞尔一笑,“我也很想你呢。”
喵喵似是听懂了这话,奶声奶
气地“喵~”了一声,锦杪的心登时软得一塌糊涂,她忍不住抱起喵喵蹭了蹭它的脸。
这番动作来得太快,宫人的一声殿下都没来得及出口。
喵喵最近换毛,即便是每天梳理,也还是会掉。
这不,锦杪就蹭了一脸猫毛。
宫人正要上前,瞥见一旁的裴臻迈开腿伸出手,于是宫人自觉垂下眼帘,安静候着。
“请殿下闭眼。”
锦杪乖乖闭上眼,由着裴臻为她拿掉脸上的猫毛。
睡在她腿上的喵喵可就不乖了,伸出爪子去够裴臻腰间香囊的流苏,乐此不疲。
锦杪忍不住悄悄睁眼去看,每到这时,耳畔就会响起很是无奈的一句:“殿下。”
闻言,她立时闭好眼睛,不过一息,又虚着眼睛去觑男人的脸色,毫不意外又得到一声无奈的殿下。
锦杪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乐此不疲。在下一次男人要开口时,她学着他的语气说:“殿下~”
裴臻无奈一笑,人和猫一样调皮。不同的是,他拿少女没办法,只能加快手里的动作。
这边完成后,锦杪坐到梳妆台前补了妆,回头发现喵喵在裴臻怀里睡着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
毫不意外,沾了一手的毛。
锦杪打算去盥手,却见裴臻将怀里的喵喵交给宫人抱着,随后握住她的手腕,带她去盥手。
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用不着他这样。
可是男人神情专注,锦杪不忍出声打扰。等到手上的水擦干,她才将心里的话道出。
裴臻拧手巾的动作一顿。他抬眸,“奴才伺候殿下是应该的。”
是应该的没错,但也得分情况。她已经十六岁了,没必要再拿她当小孩子对待。
锦杪从男人眼里看见了受伤的情绪,原以为是她看错了,定睛细看,确实是。于是她想说的话,也就被咽回了肚子里。
罢了,又不是什么坏事,随他去吧。
“你弯腰,然后把眼睛闭上。”
裴臻虽不清楚少女要做什么,但他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睛,弯下腰。眼睫上有什么一触即离,他听见少女说:“可以了。”
锦杪将拿下来的一根猫毛扔到刚才洗过手的水里,回头发现裴臻还闭着眼,乖顺极了。
她伸出食指,轻轻触在男人的眉心,慢慢往下……
指腹贴在微凉的薄唇上,软软的,让她想要摁下去。
锦杪确实也这么做了,只是没想到男人会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
明明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但她就是觉得像犯了什么大错,慌乱地收回手,转身就要离开盥洗室。
没曾想,一转身会和母妃四目相对,锦杪愣住,“母妃什么时候回来的?”
徐贵妃瞥了一眼裴臻,如实道:“在你摸他的时候。”
锦杪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该怎么说。这回母妃看见的是事实,她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有句话还是得说一下。
“母妃,这件事不可以告诉别人哦,父皇也不行。”
“为什么?”
这话把锦杪问住了,为什么不可以说呢……
思忖片刻后,她压着声音说:“因为这是很私密的事情,不能传出去。”
“什么叫做私密?”徐贵妃不解地抓了抓后脑勺。
“就是很重要的事。”
“我知道了。”
徐贵妃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锦杪松了口气,可算是说明白了。但她没想到母妃还有一句话等着她。
“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喜欢他的事告诉别人。”
锦杪惊讶地瞪圆了杏眼,怎么就成她喜欢裴臻了?母妃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啊?
“母妃,事情不是、”
“你放心,我绝对谁也不告诉。”徐贵妃拍拍心口保证道。
锦杪:“……”母妃啊,你女儿真的不喜欢他!
可是不管她怎么解释,母妃都不相信她。锦杪累了,心想就这样吧,只要母妃不说出去,随便怎么认为都行。
-
庆功宴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锦杪原想着坐一会儿就称身体不适离开宴会,不料圣上将母妃叫到了他身边。母妃如今心智如孩童,这让她很难放下心离开。没办法,她只能继续留在宴会上。
邓巍权势煊赫,如今又打了胜仗。圣上本就忌惮定北侯,眼下已有伏低做小之姿。
天下之主,竟然如此窝囊,真是可笑!
锦杪心中满是嘲讽,但面上不露分毫情绪。她垂下眼帘,不紧不慢吃着面前桌上的东西。
忽地,麟德殿安静下来。
锦杪抬眸,只见邓巍离开座位走到殿中央向圣上行礼,所有人的视线汇聚在他身上。
邓巍朗声道:“西戎在退兵时提了一个要求,只要皇上您将琼阳公主嫁过去,他们就永不侵犯大晟。”
话音未落,举座哗然。
因为大家明白了这场胜仗是怎么来的。
若是邓巍率兵打败西戎,哪里轮得到西戎向大晟提要求?分明是邓巍向西戎求和,才会如此。
群臣愤然,邓巍却不以为意。他环顾众人,点明要害,“放眼我朝,找不出第二个能率兵与西戎作战的,倘我不在了,诸位该当如何?如今只需琼阳公主嫁到西戎,便可安堵如故。难不成诸位希望大晟灭在西戎手上?”
现实摆在眼前,群臣哑然,纷纷将视线投向上位。
圣上面色紧绷,久久没有言语。
麟德殿里弥漫着压抑沉闷的氛围,一个个都不敢轻举妄动。
唯锦杪还在吃着,她的神色一如平常,仿佛这件事与她毫不相干。
“琼阳。”
随着圣上开口,一众人的视线落到锦杪身上。
“你可愿嫁?”
锦杪不紧不慢吃完碗里剩下的半个清炖蟹粉狮子头才起身。她走到殿中央稽首,“西戎千里迢迢,儿臣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帝京,恳求父皇恩准母妃同儿臣一起到西戎。”
圣上沉默半晌,“此事容后再议。”
琼阳公主是圣上最疼爱的女儿,圣上一时无法作出决定是情理之中的事,群臣表示理解。
锦杪不理解,她以为圣上会一口答应。不过无碍,眼下的情况,圣上除了答应,没有别的法子。
-
这场庆功宴草草结束,众人陆陆续续离宫。
锦杪没有坐玉辇,她走在深不见底的甬道上,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这片窄小的天。
少女容色平静,在深沉的夜色里平静得出奇。
裴臻知晓她不愿待在帝京,可那西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身子弱,不适合去蛮夷之地。
裴臻心里有情绪在翻涌,他想叫她别嫁,可他有什么能力让她别嫁?
他就是个奴才,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奴才。
为奴这么久,裴臻头一次因为现在的身份深感无力。他颓丧地低下头,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
锦杪发觉身侧没了动静,她回头望去,“怎么了?”
“殿下……”裴臻嗓音沙哑,眼里含着哀戚,“真的想好了吗?”
“我的想法不重要,因为他们一定会让我嫁。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说服自己接受呢?这样一来,心里可以少些难受。”锦杪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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