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臻忙将手放下,心里生出一种犯了大罪的感觉,细想,却又觉得荒唐,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这一觉,锦杪睡到日薄西山,才醒。
她眼饧骨软地靠在榻上,拿过话本打了个呵欠,“传膳吧。”
正看得入神,听见桃月一声惊呼,锦杪翻书的动作一顿,抬眸顺着桃月手指的方向瞧去。
只见李献春又化身为桌子,被人拴上锁链,背上放着晚膳,由人牵着膝行而来。
“怎么回事?”锦杪蹙眉。
合上的话本被扔到几案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牵着李献春的人忙跪下,“回殿下的话,奴才们该劝的都劝了,实在是劝不住,才让他过来伺候您。”
说话的工夫,李献春背上的晚膳已经被放到了桌上。
他抬头,循着熟悉的甜香望过去,用口型说:“殿下,不怪他们。”
锦杪勉强读出李献春说的,她想自己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怪她,考虑不周,只顾着请郎中回来给李献春治伤,忘了安排他的以后。
于是她吩咐下去,“等人手好了,再让他来伺候我,这期间就让他做些简单的活。”
跪在地上的奴才应下,牵着锁链就要带李献春下去。
锦杪把人叫住,“把锁链摘了。”
锁链被摘下,奴才搀着李献春走到外面。见没什么人,奴才呸了一声说:“殿下怕是着了魔了,疼你们这些贱奴!”
知道李献春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奴才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依我看,殿下的病已经进到脑子里了。姓裴的被圣上诛了十族,她难道就不怕姓裴的报复?要我是姓裴的,早想办法弄死她了。而你,也是差点要了她的命。这人呐,心善也得有个度,照她这样,迟早把自己给害死。”
“背后议论主子,该当何罪?”
冷幽幽的声音钻进奴才耳朵里。
奴才浑身一僵,缓慢地回过头,发现裴臻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裴臻自幼习武,听力异于常人,想要走路无声,也是极容易的。
这奴才的话,他听得一字不落。
将人从地上拎起来,裴臻给扔到了寝殿外的台阶下,里边听见动静,很快有人打帘出来问:“怎么回事?”
“此人妄议殿下。”
这话掷地有声,不用婢子通传,锦杪也听见了。她起身到外边,居高临下,微微一笑,“你都说什么了?”
跪在底下的奴才知道琼阳公主是个心善的,可是再心善,他也没胆把那些话再说一遍。
于是他一边使劲扇自己脸,一边认错,“是奴才嘴贱,是奴才嘴贱……”
不过片刻,脸就肿得像馒头,嘴角也裂开了。
锦杪叫停,又罚了二十大板,才转身回了寝殿。
奴才愣住,他还以为自己逃不过被发卖的命运。
从高门大户发卖出去的奴才,往后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奴才谢殿下开恩!”
锦杪听见那人把头磕得砰砰作响,秀气的眉心不自觉皱紧,叫人赶紧把人带下去,又吩咐桃月把裴臻叫进来。
听完裴臻的复述,锦杪忍俊不禁,“我觉得他说的挺对的。我的父皇诛了你们裴家十族,你该恨我才对。”
她一直很好奇裴臻对她的态度,趁着这个机会,就顺着往下问了,“你觉得呢?”
裴臻不假思索,“皇上是皇上,殿下是殿下,不能混为一谈。”
原来如此。
锦杪莫名松了口气,她夹了块吉祥如意卷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吃着。
其实裴臻恨她也没什么,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难为他如今的处境还能拎得清。
“殿下,奴才有话想问您。”
“你说。”
“奴才当初实话实说是不想耽搁殿下,怎的就成了负心汉?”
这件事,裴臻一直都想问,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有误会,苦于没有机会问出口。
锦杪本来挺饿的,这会儿一下就被气饱了,她跟老天爷发过誓,自己不会再因为这件事动怒,遂也不再多说。
“每个人的看法不一样。”
“可奴才觉着、”
筷子啪嗒一声被撂到桌上。
“你也知道自己是奴才。”锦杪冷颜相对,“主子的事,哪轮得到你一个奴才来过问?”
裴臻垂下眼帘,“奴才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锦杪觉着可笑,他们之间的事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只是他不认为自己是个负心汉罢了。
她被裴臻戏弄感情,还差点没挺过来,现如今却要因为他惨,而将她的怨恨都憋着。
凭什么?
锦杪厌恶自己的心软,现在她想心狠一次,将怨恨通通发泄出来。
裴臻是她脚下的奴,她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即便是把人给折磨死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发泄才好。
锦杪心烦意乱,太阳穴隐隐作痛。阖眸晾了裴臻半晌,她才开口,“去外边跪着吧,没我允许不准起来。”
第9章
人不在眼前碍着了,也还是没有胃口,锦杪吃了几口就让人撤了,躺回榻上继续看话本。
素日里看着有趣得紧的内容,这会儿却是怎么也看不下去。
锦杪觉着,她在把书上的字一个个往眼睛里塞,又累又烦,索性将话本一合扔到一边,吩咐桃月准备出府。
迈出寝殿,锦杪一眼看见跪在台阶下的裴臻,腰背挺直,仿佛他并不是在跪着。
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罚跪的法子,可现在看着,一点也不解气。
锦杪步子迈得快,发髻上的金海棠珠花步摇晃个不停,她停在裴臻身边,垂下眼帘扫过他挺拔的身形,不紧不慢说道:“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子。”
裴臻背脊一僵,缓缓弯下腰身,直至整个人跪伏在地上。
看着乖顺得不得了。
明明是该满意的程度,锦杪却莫名火大,她不知道自己心里这股火从何而来,只知道是因裴臻而起,烧得她一颗心难受。
这人真是越看越来气!
“到那里跪着去!”
锦杪气鼓鼓地往裴臻身上踢了一脚,伸手指了个不起眼的角落。
说罢,她不再看裴臻一眼,继续往外走得飞快。
快到仪门时,锦杪看见穆锦泽疾步而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若不是身边长随提醒,人直接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穆锦泽抬头,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眼神木然,看着仿佛丢了魂儿。
他呆呆地唤了一声:“阿姐。”
“怎么了这是?”锦杪话音刚落,人就扑过来抱住她,弱弱地哽咽说:“阿姐,二十八公主没了……”
锦杪怔住,上午还见过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但她现在最该关心的是小十五,小十五和二十八公主并无交情,于情于理,都不该这般。
“阿姐…我看见他们把人摁进水里…我想救她的…可是迟了一步…”
听见小十五微乎其微的说话声,锦杪呼吸一窒,她忙追问:“你可有看见是谁下的手?”
穆锦泽擦了擦眼泪,回想说:“是几个面生的太监,他们把人摁在了冷宫的吉祥缸里,我带着冯总管赶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想必冯总管已将事情禀告父皇,相信很快就会查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宫?”锦杪微微眯眼,伸手捏捏面前的小胖脸,“你去冷宫做什么?”
穆锦泽一噎,打了个哭嗝,“我今天带着阿姐送的猫去看母妃,结果一不留神让猫跑了,然后我出去找,不知不觉就到了冷宫。”
“那猫找到了吗?”
“找到了!”
生怕锦杪不信,穆锦泽忙吩咐长随季冬去马车上把猫抱过来。
锦杪把人叫住,一只猫证明不了什么,没必要去折腾。
她还没说什么,小十五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炸毛,睁圆了一双哭红的眼睛瞪住她,“阿姐这是不相信我!”
话里还带着哭腔,听着让人心疼极了。
可惜啊,这招使太多次,已经对她没用了。
“小十五啊小十五,你觉得阿姐有那么好骗吗?”锦杪微微一笑,伸手往小脑瓜上揉了一把。
“挺好骗的,要不然阿姐怎么会被裴臻骗得团团转?”穆锦泽大起胆子嘀咕,不过他说完就后悔了,“疼疼疼!阿姐我错了!”
“刚不是挺能说的吗?”锦杪冷笑,松开某人的耳朵,“是你自己说,还是我进宫自己查,选吧。”
穆锦泽一边揉耳朵一边咕哝,“阿姐你就听不得裴臻,跟炸药遇着火似的,一下就炸开了。”
“别给我转移话题!”
“我说的是实话,阿姐你就是太在乎裴臻才会这样,要是有一天裴臻被人用来要挟你,那时候阿姐你可就惨了!”
“还说!”
锦杪伸手就要去揪耳朵,这回穆锦泽学聪明了,及时捂住两只耳朵往旁边跑了一段距离。
锦杪没揪到人也不恼,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继续往外走。
看着阿姐越走越远,似是真的不想再理他,穆锦泽慌了,赶紧追了上去,“阿姐,你别生气,我给你揪!”
人就挡在她跟前,锦杪不得不停下,某人把耳朵凑到她手上,求她揪,一副贱兮兮的样子。
她捏住,但没揪。
而是往某人屁屁上面招呼了一巴掌。
穆锦泽惊得跳了起来,涨红了一张脸,“阿姐,我都已经十二岁了,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打我…”
那两个字,他现在都不好意思在阿姐面前说出口。
锦杪倒是无所谓,“就算你二十岁,我也照打不误,谁让我是你阿姐呢?”
穆锦泽不敢再说什么,他知道阿姐这是生气了,遂不再转移话题,“阿姐,其实是这么回事,冷宫里有个丫头可惨了,我去看看她。”
穆锦泽低下头,两只手搅在一起,一副羞赧模样。
是什么心思,一目了然,锦杪也不再追问,只道:“不可以胡来。若你实在喜欢,我就去求皇后把人调到你身边伺候。”
“不用不用,她胆子小,我怕吓着她。”穆锦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有一拼。
瞧瞧这紧张的样子,还真是上了心了。
锦杪忍俊不禁,“行,阿姐依你的。”
见这事儿总算过去了,穆锦泽松了口气,他这才注意到裴臻不在,平时阿姐可是去哪儿都把人带着的。
“阿姐,怎么不见裴臻?”
“在罚跪。”
说到裴臻,锦杪立马冷了脸。
穆锦泽察觉到不对劲,也就不再多问,“我看阿姐要出去,不知是要去哪儿?”
“出去走走。”
“我和阿姐一起!”
-
大晟没有宵禁,灯火辉煌,百姓口中的不夜城。
可惜今天晚上下雨了,不然锦杪可以玩到天明。
房檐上的雨水宛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好一副飞珠溅玉的场面。
锦杪的注意力不知不觉从话本移到了外边。
桃月端着姜汤和糕点回来瞧见窗户打开,无奈地唤了一声:“殿下!”
锦杪裹紧锦衾,缩在榻上乖乖地眨眨眼,“刚打开没一会儿。”
“殿下要是心疼,就让人回去歇着,折腾自己身体作甚?”桃月叹了口气,走到榻边。
“我能心疼什么?”锦杪接过姜汤一口气喝完,素手一拈,往嘴里放了块翠玉豆糕。
吃着吃着,她突然想起外边还跪了个人,杏眸圆睁,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快!去让人进来!还是别进来了,让他回去歇着,记得送碗姜汤过去。”
桃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殿下这不挺心疼的吗?”
“人就跪在我寝殿外边,他要是被冻死了,化成厉鬼肯定第一时间来找我。”光是想想都可怕,锦杪打了
个冷颤,又拈了块翠玉豆糕细嚼慢咽,“你家殿下惜命,这你是知道的。我让他回去歇着是为了我自己着想,明白吗?”
“是,殿下是为了自己着想,不是心疼他。”桃月忍住笑,“奴婢这就去让他回去。”
窗户还没关,锦杪可以看见被淋得狼狈不堪的裴臻朝她的方向行了个礼。
真是规矩啊。
她该高兴的才对,可是竟然有些难受,说不清是为什么。
是夜,锦杪梦到和裴臻初识,之后他们书信往来,情意绵绵,待到他们互许终身,裴臻却告诉她:“殿下金枝玉叶,微臣不敢攀折。”
她不明白这人的态度转变怎会如此之大,追问过,也怀疑过,得到的结果确实如他所说。
他们之间那些你侬我侬的话,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裴臻戏弄了她,而她和裴臻以及整个裴家无冤无仇。刚开始她怎么也想不通裴臻这么做的理由,直到后来她想起一件事。
有回去大相国寺,她遇到一个讨人厌的姑娘,忍不住说了几句,那姑娘哭着说要找她表哥,后来裴臻出现了。
那次就是他们的初遇。
裴臻待他那位表妹是极温柔的,她猜其中多少是有情意在的,只是后来她沉浸在与裴臻的郎情妾意当中,完全忘了这回事。
裴臻戏弄她,很有可能是在替他表妹出气。
她是大晟最尊贵的公主,从来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何时被人欺负得这么惨过?
锦杪越想越伤心,竟在梦里哭了起来。
守夜的婢子听见,忙走到床边挽起幔帐,看见娇小的人缩成一团睡在角落里,心疼极了,“殿下,您醒醒…殿下…”
锦杪醒过来还有些迷糊,见不是桃月,遂问了句:“桃月呢?”
婢子答道:“今晚不是桃月姐姐当值。”
锦杪拖着疲惫的身体靠在床头,接过婢子递来的水喝下后,整个人舒坦了许多,但头还是疼得厉害。
“你去,让裴臻过来伺候。”
她不好受,裴臻也别想好过。
不多时,婢子将人带来。
锦杪没睁眼,多看裴臻一眼都是对她的折磨,她就靠在床头,懒洋洋地吩咐:“我头疼,过来给我摁摁。”
温热的指腹落在太阳穴的一瞬间,锦杪没骨气地软了身子。
忽然甜香满怀,裴臻动作一顿,嗓音有些沙哑,“殿下。”
锦杪本来想坐端正的,转念一想为什么,靠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于是她扭头凶巴巴地瞪了裴臻一眼,“你又不是泥人做的,不会靠一下就垮掉。难不成你嫌弃我?”
“奴才不敢。”
6/52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