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你们想回家吗?”
她心中其实早就有这种念头,在天灾将至之前,不来接小孩,不接她们电话,是默认不要自己的孩子了吧。
但孩子们都期待着回家,她不得不送她们过来。
现在才第一户呢,就发生了这种事。
她与那些孩子们一个个对视,又问了一遍:“你们想回家吗?如果有不想回家的,可以跟老师和小天爱住在一起。”
她的房子是小了点,但挤一挤,这么些小姑娘,还是住得下的。
再说了,她可以直接带着她们去找政府帮忙,让政府出面安置这些小姑娘。
“老师,我,我想回家。”
孩子们并没有沉默太久,很快,就有一个圆圆脸的小姑娘嗫嚅着说道。
她想回家,家里有爸爸妈妈呢,虽然他们也没有多宠她,但他们是爸爸妈妈啊。
有了她第一个开口之后,其他大多数的小姑娘也次第开口,都表示想要回家。
李昭昭叹了口气,她其实能理解。
孩子总是天然地喜欢父母、依赖父母的。
在她小的时候,也干过很多愚蠢的事情,无条件地爱着自己的父母,希望可以得到他们多一点的注视和关爱。
那时候年幼的她并不懂,“爱”这种东西,其实并不能守恒。
它更多时候是一种奢侈品,无缘由,难度量,更难以强求。
没有再耽搁时间,她很快调转了车头,朝计划中的第二个小姑娘村里开去。
小天爱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和细碎的头发黏在一起,一绺一绺的,哭得眼睛鼻尖红通通的。
此时就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愣愣地看着窗外发呆。
平时交好的小姑娘这个时候也不敢打扰她,只握了握她的手。
不过绝大多数的小姑娘看着小天爱,再想着自己的父母,都沉默了下来。
贫困山区里出来的女孩子,懂事都早。
虽然这十几个小朋友里,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岁,但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四五岁开始,就已经在帮家里干力所能及的活了。
用当地的话来讲,就是小孩子没那么精贵,养这么大,总不能天天吃白饭。
扫地,洗碗,晒衣服,跟着上山下田。
再大一点,七八岁的时候,就可以踩着板凳做饭,独自进山去捡柴了。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她们,虽然年纪还小,但都学会了揣摩大人的心思,学会怎么做才能讨好大人。
她们知道同为人子女,但她们在父母心中的分量,和其他的姊妹/兄弟是不同的。
也知道,被抛弃是什么意思。
虽然老师们没有明说,但是,同寝室楼的很多同学朋友的爸爸妈妈,昨晚就第一时间过来把她们接回家了。
只有她们几个是不一样的。
她们和洪爱娣一样,没有收到来自爸妈的任何音讯。
有高年级的姐姐偷偷跟她们说了,她们的爸妈都不来接她们,甚至不接电话,所以才需要昭昭老师亲自送她们回家。
这一路上,她们心里忐忑,给自己爸妈找了很多借口。
天幕上看到的那一幕那么恐怖,爸爸妈妈肯定是很忙,要搬家,要准备很多事情,所以才一时没顾上她们吧。
但现在,这些借口都摇摇欲坠。
因为她们知道了,洪爱娣的爸妈之所以不来学校接她、不接老师电话,是因为,他们不要洪爱娣了。
不要她了。
从小过得不太幸福,且心思比较敏感的人,在受到长辈的殴打责骂的时候,很多时候会产生一些很幼稚荒唐的想法。
比如,如果我去死他们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后悔?
如果我离家出走,他们找不到我,会不会着急?
在她们的这种幻想里,他们的爸爸妈妈一定会伤心会着急,会后悔为什么没有对她好一点。
然后等她回来了,肯定会加倍地对她好,再也不凶她打她了……
敏感的不被爱的女孩子们,日复一日地沉溺在这种幻想里,以此治愈,或者说麻痹自己破碎的童年。
用这种幻想,将那一道道被家人暴力割开的伤口缝合了起来。
如此,日子才可以顺利过下去。
即便是现在,在看到了洪爱娣被抛弃的真相之后,她们仍固执地想被这些破碎的假象治愈,哪怕那一道道伤口已经全部崩开在日光下了,仍然不敢相信。
自己的爸妈肯定和洪爱娣的爸妈不一样的。
她们怎么可能没有后悔的,没有伤心着急的,就像丢弃一件破旧的家具一般,说不要,就不要她们了呢?
无论如何,她们也不想接受这样的现实。
所以,她们想要回家去,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
李昭昭感受到孩子们不同以往的沉默和那一股盘旋在孩子们头上的阴霾。
她有心想要说什么缓和气氛,但许久,也只发出了一声叹息。
有些伤口,并不是缝合了就会痊愈的。
有些疼痛,也不是言语可以抚慰的。
老旧的校车在坑洼不平的乡村小道上上下颠簸,车内的孩子们的心也上上下下慌慌张张地跳着。
她们望着车窗外一点一点熟悉起来的景色,有期待,也有惶恐。
所幸,如天爱一般被父母直接放弃的小女孩并不多。
第二站到达陈家村,送的是一个叫陈佳丽的小姑娘。
陈佳丽家属于重组家庭,家里除了有个不同父不同母的哥哥之外,还有个同母不同父的妹妹。
陈父陈母正在忙碌地搬运东西,门前堆了一堆装在膨化猪饲料袋里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稻谷,足有十几包。
看到校车开过来,陈母擦了擦汗,迎了上来。
李昭昭刚停下车打开车门,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声音:“陈佳丽快点。”
翘首以盼的陈佳丽眼睛中迸发出亮晶晶的光芒来,小书包一晃,腾一下子就往车门口冲。
因为速度太快,在门口还差点摔下去了,李昭昭及时拉住了她,将她的那一袋棉被行李都拿了出来。
陈母接过了那袋棉被,扯了陈佳丽一把,急匆匆地道:“赶紧的,去看你自己的东西你奶给你收好了没。”
陈父社交广泛,有个昔日好友,刚刚来找他买了两千斤的粮食和十几只鸡鸭,作为回报,要把安城某个老旧小区里的一套小高层借给他们住。
虽然是老小区,但那套房子在十九楼,不会被水淹。
面积也有七十几平,够他们一家六口人住得舒舒服服的了。
李昭昭想叮嘱陈佳丽两句,不过她被陈母推着向前走,只顾得上匆匆回头朝李昭昭挥了挥手,露出了一抹长久忐忑后,终于魂安魄定、长舒了口气的笑来。
“拜拜,昭昭老师,我到家了。”
我到家了。
我爸妈没有不要我。
陈母转头朝李昭昭道了句谢,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去接孩子为什么不接电话,就自顾自忙开了。
李昭昭也没在意,她知道,陈佳丽的爸妈不去接她,不给音讯,肯定是有什么问题,但她没有资格插手那么多。
且时间紧迫,没有太多的时间多耽误。
很快校车再度启动。
陈佳丽的顺利到家,让车里的几个孩子都燃起了希望来,气氛终于没有再那么压抑。
此时车外的风已经越发大了起来,草木都被吹弯了头,乡道上的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黄烟,交通也越来越堵。
一条条乡道上,到处都是突突突载满了货的三轮车、小汽车、大货车。
道路被占,前进就变得慢吞吞的,脾气火爆的司机狂按着喇叭,就算在车里都可以听到前方堵车的几个车主正在对骂。
各种脏话乱飞,只差拿起武器干架了。
末日将至,所有人都又恐又慌,情绪也在崩溃的边缘,平日里笑笑就过的一点小冲突,在这种情况下都可以升级成血拼。
李昭昭听着那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话,将车窗都关了起来。
在小道上等了没一会儿,突然有几个带着草帽的人乓乓乓地敲起了车门。
李昭昭微微皱眉,将上车处的车窗打开了点,转过身来问道:“有什么事吗?”
“你是青鸟小学的司机是吧?要去哪里?顺我们哥几个一程呗。”车外为首的男子喊道。
李昭昭摇头:“不好意思,我要送学生回家,不顺路。”
言罢她就要将车窗关上。
一只大手突然伸出来,掰在车窗上,吓得李昭昭赶紧松开关车门的按键,抬高了声音道:“快松开,等下夹到你手了怎么办。”
还好她速度快,不然真夹到手,来跟她碰瓷就糟了。
那男子却不以为意:“你都没问我们要去哪里,怎么知道不顺路?我们只是要进城里,你这方向肯定也是啊,捎我们一程呗,我们刚好车坏了。”
李昭昭前后看了一下,却没有看到什么所谓的坏了的车,倒是有不少人不停探头看了过来。
她心里了然,想搭顺路车是假,想抢一辆车可能才是真。
天幕出现之后,她早有预料,肯定少不了作奸犯科的人出现。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天灾明天才会到来,今天就已经出现了丢弃自己孩子的父母,以及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想抢车的人。
她一介女流,瘦弱矮小,又带着一群小女娃,看起来确实很好欺负。
李昭昭快速从座椅下面掏出一瓶红通通的长条罐来,一手按在按压条处,冷着脸走到车窗前,居高临下地透过车窗看着那几个男的,直接按下了喷射的按钮。
热辣的辣椒水顿时喷溅到那男子手上,空气中弥漫着火辣辣的刺激性味道。
那男子的手顿时火辣辣的疼,连忙收回了手呼呼地疯狂吹气,刚张开嘴巴就疯狂打起了喷嚏来,涕泪交下。
他的同伙没想到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这臭丫头,胆子这么大,竟然还是有备而来。
当即就想伸出手将后腰的刀拔出来,就算隔着车伤不了她,也可以把她车胎扎破,让她吃吃苦头。
但其他明显有点智商的队友拉住了他。
前后都有停下的车,越来越多人在探头探脑。
这几人本是附近城郊的几个无业游民,天幕之后,看到众人都在囤货都在搬家,心里动起了歪心思,已经相继或偷或抢了好几辆车了。
物资他们吞下,车子就租给那些没有车的人让他们搬家。
前面几次都还挺顺利的,大白天+主干道+前后都是车子,这几个条件下,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他们直接伪装成过路人想搭乘别人的车。
只要找一头“肥羊”,哀求一下,对方多半会心软,等一旦上了车,开到比较偏僻的地方,把司机踹下去,车就是他们的了,没人会怀疑。
计划很好,他们在这个容易堵车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一致决定选择李昭昭的校车。
一来,司机是个小姑娘,车上也一车小姑娘,好对付,且因为是校车,司机心应该比较软,更容易得手。
二来,车上可以看到有一包一包的东西,想来都是物资,可能是买了一堆东西要养孩子们的。
三来,校车体积大,到时候无论是租给别人,还是自己运货,性价比都更高。
没想到,这该死的女司机,警惕性竟然这么高。
合适的作案契机,现在也成了限制,让他们难以报复李昭昭
前后左右都是车,都是人,一旦坏了李昭昭的车,交通肯定就会出现堵塞,一旦耽误后面的车前进,那些车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李昭昭很聪明,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所以敢直接和他们撕破脸。
几人恨恨地离开,心里把李昭昭的脸记下了,若有机会,定当报复。
李昭昭回头看着车上的小姑娘们,手里的辣椒水紧了紧。
还有十个村落要走,她不知道按照今天这堵车的程度,能否将她们安全都送到家,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另外一个小天爱出现。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护她们活下去。
但她不能在这里放弃。
她得变强起来。
李昭昭心中下定了决心,回到驾驶座上坐下,刚想把辣椒水瓶放回原位,突然发现,金属外壳的水瓶,竟然被自己捏扁了。
她记得非常清楚,自己当日刚收货的时候,明明瓶身非常坚硬,她还和绵绵吐槽过,这都可以伪装成热水瓶呢!
刚刚抱着天爱的那一幕此时才被她回想了起来。
她的力气好像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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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十一点半,李昭昭才开着校车到达最后一个村落。
但此时的村子早已经人去楼空,一片狼藉。
车子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借着车灯,可以看到前面房子里漆黑一片,大门可能没有关好,在狂风之下被吹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最后一个学生名叫王立秋,她面无表情地从车上走了下来,手里拿着学生寝室中常用的手电筒。
李昭昭也下了车,陪着她踏进了那一扇黑黝黝的大门里。
屋内乱糟糟的一片,所有看起来值钱点的东西都不见了,立秋打开了灯,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眶里也没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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