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身处其中,感触了每一寸草木,唐佳才突然意识到。
这多年未曾踏足,只在脑海中浮现的地方,承载着她至今过半的记忆。
刚下过雨。
脚下的青石板路氤氲着水汽。
这条青石小路唐佳曾走过无数次,如今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只不过那总也消不掉,带着泡沫的浣洗污水再也没了踪影。
山城福利院距离旧孤儿院并不远。
这个新址坐落的位置唐佳也十分熟悉。
从前和宋远一起去上学,都会路过这片土地。
不过那时候荒凉一片,只有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遍山野草。而如今已经有了结实的楼房,和一道挂着“山城福利院”牌子的大门。
三个多小时的飞行时间再加上由现代到原始的交通工具的中转。
真正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
这次志愿者活动一共有九人。
唐佳同已经到达的几个人打了招呼,就被负责人带着去了她这七天的住处。
平楼一字排开,每扇门就是一间屋子。
里面很简单。
一张靠着墙的单人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个小书桌,旁边立着一个老式洗脸盆的架子。
唐佳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
等到晚上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九名志愿者已经到了八个。
负责人是这里的副院长,姓李。
她年龄看起来不大,四十出头的样子,为人特别和善热情。她觉得“李副院长”这个名头太过唬人,所以就玩笑着让大家都喊她“李姐”。
吃过一顿饭,唐佳和几个志愿者一起去和小朋友们打招呼,带来的小零食也在此刻派上用场。
再次回到房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耳边的喧闹归于平静,只剩下细细的风声。
唐佳住的这一侧平楼只有两间屋子
屋外就正对着一个庭院。
因为这边没什么人,大晚上倒有点害怕,但好在清净。
她从窗户探出去,最角落的那间还暗着,应该是最后一个志愿者的房间。
这里信号不太好,一条微信消息想发出去都要转半天,唐佳索性早早上了床。
天花板风扇吱呀吱呀的转,规律的敲打声在耳边盘旋,听了一会儿倒逐渐习惯了这噪音。
一整天的舟车劳顿在此刻席卷而来,她合上眼睛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唐佳初三那年。
山城孤儿院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门因为铁锈的斑驳看起来有些褪色,年久失修的模样往外浸透着孤寂,与此刻的熙熙攘攘产生了强烈的对比。
一个身穿警服的男人被围在门前。
许是扑面而来的问题太多,声音太过嘈杂,这名警员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手中的黑色本子随着他有些干涸的嗓音在空中晃动。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现在只是做个笔录,丢了的人能不能找回来我也不敢打保票,快到年底,县里都已经出了好多起小孩被拐卖的案子,咱们现在只能说是尽力调查.......”
他刻意拔高的嗓音,还是被此起彼伏的询问声淹没。
头发花白的赵院长往前走了一步,转身朝大家挥挥手,一瞬间周围变得安静许多。
她的声音带着老年人才有的慈哑:“孙警官,我们孤儿院的情况比较特殊,每天晚上老师们一定清点过孩子的数量才熄灯。昨天晚上花丫头确确实实在她的床上躺着,今天一早喊饭的时候才发现床上没了人。”
可能是话说了太多,赵院长缓了口气,才继续。
“会不会是这丫头自己跑了出去,走迷了路?如果不是拐卖的话,她自己应该也不会走太远,能不能麻烦警官同志那边多腾出来点人手,我们这些老师也都跟着一起找找去?”
丢了孩子的父母家人大多都抱着这样的心态,想着能够有奇迹发生。
孙警官像是处理过太多这样的事件,听过太多相似的话,表情有些不耐烦,但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赵院长,语气还是缓和了下来。
“赵姨,我也不会故意推脱着不帮忙,毕竟丢了小孩是大事,但所里的警察也不可能不办案都跑出去找人了。”
“这样,你们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小孩自己跑出去的话,大概率不是拐卖,找回的希望也大些。你们可以先安排老师们出去找,我立马带着笔录回局里进行调查,尽快找到线索。这样两边一起使劲,能尽快把孩子找回来最好。”
第17章
赵院长虽然心里着急,但也明白这是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
可山城太过贫穷落后,甚至还没有监控摄像头的概念,只能靠着挨家挨户的询问来寻找线索。
直到夜幕降临,仍没有传来一点消息。
后院的地上还铺着薄薄一层没有化开的新雪。
都说下雪的时候没有化雪冷,可唐佳穿着厚厚的棉衣,风吹到身上,还冻得直打哆嗦。
她的脚有一搭没一搭踢着,雪花四散开来,又消失在空中。
宋远蹲在她面前在墙角处鼓捣,没过多久,唐佳眼前忽的一下亮起来,黑色的瞳仁映出火苗的形状。
“岁岁,快过来。”
宋远把唐佳叫了过去,让她把手放在刚升起来的火上暖着。
热气从指尖向全身散开,唐佳被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也染上了笑意。
静悄悄的夜,身后时不时刮过几阵寒风,身前却暖洋洋,两人就这样并肩围着这一小团火烤了半天。
唐佳突然想到今天早上的事情,好不容易暖回来的小脸又转喜为忧:“你说小花妹妹还会回来吗,她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会突然失踪呢?”
宋远细声安慰:“赵院长说,让大家不用担心,况且孙叔叔也说过,应该不会跑太远,说不定明天就找到了。”他看了唐佳一眼,“你呢,唯一要做的就是最近不要到处乱跑,放学的时候等着我一起回来。”
见唐佳两眼放空,也没接他的话,宋远气笑,用胳膊轻轻顶了她一下:“这么不专心,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啦。”唐佳撇撇嘴,又小声嘟囔,“不就比我大两岁,搞得跟个大人似的,再说我哪天放学没跟你一起......”
“说什么?”
她声音低,落进宋远耳朵里跟蚊子咛一样。
“我说,宋远哥哥这么关心我,对我可真好,这心里暖洋洋的。”
她说话时,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狡黠的光,在黑沉的冬夜里格外夺目。
宋远一下就看穿了她的欲盖弥彰,不过他也不跟她计较。
岁岁说什么,他便听什么。
唐佳十三四岁,正是想象力旺盛的年龄。
虽然赵院长和警察叔叔都让他们不要担心,白天和宋远在一起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可小花也不是白天丢的,万一是有坏人半夜溜进她们睡觉的地方,把小花迷晕了偷出去怎么办?
她的床还挨着门,要真是这样,那她被迷晕带走的危险岂不是更大?
唐佳越想越害怕,汗毛都竖了起来,连面前的火都压不住心中的寒意。
“可我还是有点害怕.......”她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告诉了宋远。
宋远静静地听。
他一动不动的模样,一度让唐佳以为他没听进去。
话音刚落,宋远把手从火堆上收了回来,身子也朝她这边斜了斜。
“别怕,有我在。”
唐佳撅撅嘴,心里腹诽。
她明明说的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怕被人偷走,都睡着了他还怎么在啊。
这人一看就是说大话。
可是宋远一字一句答得十分认真,让唐佳一时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敷衍。
干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刚刚这个话题,也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中渐渐被唐佳抛之脑后。
到了要熄灯的时候,幼儿园值班的老师们照例清点人数。因为出了小花的事情,今天晚上又多了一轮清点。
虽说唐佳住的床铺靠着门,但其实这个门也只是个厚厚的帘子。
原是之前的木门因为年久失修坏掉了,可孤儿院没有多余的钱去再装一个新的门,于是就用一些不穿的衣服凑了点棉花缝出来一个可以遮风的帘子。
灯已经熄了很久,可唐佳迟迟没能入睡。
她用被子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不远处的帘子,以及那条帘子和墙体之间的缝隙。
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她身子有些僵,可还是一动不敢动。
突然之间,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背后瞬间冒出一身冷汗。
唐佳又往被子里缩了缩,默默在心里安抚着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可就在这时,帘子突然晃动了下。
唐佳正要要惊叫出声。
走廊微弱的光随着帘子的掀开,及时的洒在来人的脸上,她的声音霎时间卡在了嗓子里。
唐佳眨眨眼,纤长的睫毛上下摆动,目光从恐惧变成了震惊。
她把被子从下半张脸上拉下去。
将要开口的时候,被宋远噤声的手势止住。
宋远踱步到床边,缓慢弯下身,坐在地上,头刚好能靠在床边。
他嘴唇轻启,张合间没有发出声音。
但唐佳看懂了他说的话。
“睡吧。”
他想说。
不要怕,睡吧。
暖黄色的廊灯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映出眼前人清晰的轮廓和高挺的鼻梁。
他慵懒地靠着床沿,朝唐佳的方向偏过头。
目光相接,唐佳看到他上扬的嘴角,那是一抹令人无比安心的笑。
夹带着酸涩的暖意在骤然在心中翻涌。
那一瞬间,唐佳没有办法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而她原本有些发僵的手脚,却渐渐松弛了下来。
原来,他没有在说大话。
唐佳睡了个好觉。
清晨的鸟鸣声把她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床边的人已经不见。
若不是有些凌乱的床褥边缘,唐佳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正想着,屋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整个孤儿院也在此刻炸开了锅。
唐佳收拾好出去的时候,院子中间人已经围了一圈。
她在走廊台阶上踮起脚,伸着脖子朝热闹中心看去,眼睛一亮,是孙叔叔带着小花回来了。
听了半天。
原来是熄灯后,小花突然发现王阿姨给她编的手绳丢了。
那是她很珍爱的东西,也是她作为小女孩儿,唯一拥有的饰品。
她又着急又怕打扰到别人,所以就偷偷溜出去,打算沿着走过的路找。
但夜深露重,又没有路灯,竟迷失了方向。幸好那地方有几个杂草堆,小花钻到里面过了一夜,才没有被冻坏。
总算是有惊无险,今年可以过个好年。
唐佳听得太入迷,一个没站稳,差点从台阶上栽下去。摇摇欲坠时,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身体。
唐佳抬头,对上了宋远的目光。
她立马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却又觉得他的样子十分可怜,心里有些软软的。
可他笑得依旧自信张扬,只是说:“看吧,小花这不是安全回来了,我说的话还能有假?”
唐佳被她的这股劲儿感染,也笑了。
是的,宋远从不会骗她。
-
行李箱滑轮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滚动,发出沉闷的噪音声。
唐佳缓缓睁开眼,扇叶轮廓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她坐起身。
门外的噪音也在此刻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隔壁的开门声。
唐佳想起来今天没有到的那个志愿者,应该就是刚刚门外的人。
她看了眼时间,还不算太晚,于是决定去打个招呼。
指节敲打在门上,伴随着清脆的问候。
“您好,我是隔壁的志愿者,给您带了些小礼物。”
话音落下,屋内响起脚步声。
开门的一瞬间,唐佳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在她抬头对视的那一刹那,拿着礼物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
梦都是反的这句话。
在她身上好像不太灵验。
不然明明刚刚才梦到的人,怎么现在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心跳逐渐加速。
穿堂风吹过,唐佳甚至感受不到发丝在脸颊缠绕。
他穿了一件灰黑色圆领卫衣。
与往日西装革履的样子截然不同,仿佛褪去了这些年浸染上的冷漠和警惕,只剩下夺目的干净和温和。
与她在大学时,幻想中宋远长大后的模样一样。
宋远也愣住了。
沉默如无声的河流,不知流淌了多久。
在溪市,唐佳可以伪装,就算是卸下面具,她尚且还能与自己的情绪周旋。
可是在山城。
就在年少时两人曾经并肩站过的土地上,唐佳再也无法平静。
失去了在溪市跟他演戏的游刃有余,她突然有一种想要立马从这里逃离的冲动。
可张了张嘴,只带着细碎的颤抖,吐出两个字——
“宋远?”
然而这两个字,已经足够滚烫。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两个字万钧之重的情绪,宋远的心脏颤了一下。
他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岁岁,进来再说。”
心脏骤停了一瞬。
时隔多年,唐佳再次从他口中听到“岁岁”这两个字,下意识后退一步:“不了。”
她垂下眸子,掩盖住眼眶中的情绪。
“明天要早起,我要回去了。”
短暂的安静之后,传来了“砰”的关门声。
-
第二天。
唐佳刚打开房门,隔壁的门紧接着就被打开,宋远从里面走了出来。
唐佳愣怔一秒。
过了一晚,她还是没适应一件事实。
她要跟宋远做七天的邻居了。
“早。”宋远看着她。
“......早。”
打过招呼,唐佳心不在焉的往前走。宋远一直跟在她身后,错开半个身子的距离。
清晨的鸟叫环绕四周,两人之间安静的可怕。
宋远的声音打破了此刻寂静。
“晚上聊聊?”
唐佳停下脚步,转头:“聊什么?”
“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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