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陵的朱雀大街之上,楚行月慢慢行在其间,一步步走到宫门之前。
他面上带着淡而温的笑,唇瓣轻轻地念着什么。
他在平静至极地倒数。
宫门将破,容厌的身体也将毒发恶化到被摧毁,无可解。
他在为容厌的死期计时。
终于让他等到了这一日啊。
楚行月望着天际的大雨,天色阴沉,他周身也被积水溅上了匆忙的泥点,形容并不整洁,面上浅笑却悠闲。
四年的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才得来今日的大仇将雪,他此时难得可以生出些许闲情逸致。
楚行月姿态优雅,动作轻缓地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长剑。
他面上笑容平和,隔着重重宫门,他只望着宸极宫的方向。
“杀容厌者,赏千金,封万户侯。得其血肉,按照斤两,一两得一金,十金封百夫长。”
平静至极的话语,疯狂到底的命令。
明面上几乎注定的局势之下,众人闻此,眼中瞬间迸发出格外的热切。
楚行月缓缓拭去长剑上沾染的血迹,微笑间,声音隐入风雨之中。
“猜一猜,到最后,你会不会被人肢解为肉泥。为楚氏上千亡魂好好偿命吧,这几年黄粱一梦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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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厌最后与张群玉等人议完事。
“晁将军来信,北大营的轻骑今晨便可以抵达,明日他会再带来两万兵力。”
大邺所有军营剑拔弩张,兵力却都集中在北境,两万多的兵力,已经是晁兆游走四方能得到的极限,能明日让大军抵达,也是几乎不眠不休赶路才能做到的结果。
张群玉照例是留在最后的那个人。
正事当前,他毫无保留地竭力而为。
他虽然听过许多场战役,也亲眼看到过战场杀伐,可这却是他第一次,要在数万之众的围困劣势之下,守住这座皇宫。
整座城只有一万多的兵力可用。
“按照陛下的安排,楚行月最多只有三万人,只要能守到明日,晁兆一到,楚行月就只能伏诛……臣再去看一看外面的布防和军备。”
张群玉思路清晰地猜测出了容厌的计划。
即便在兵临城下的这个时候,他眉目虽认真,神色却从容没有多少不安张皇。
容厌抬眸,看到张群玉镇定转身的背影。
他议完事,已经没了多少力气,能发出的嗓音轻微。
“张群玉。”
张群玉顿住,折过身,问:“陛下,何事?”
容厌道:“接下来守皇城这一日,凡事你皆自行决断,不必再来找我请示。”
张群玉怔了下,皱眉。
他其实早就习惯了先前在庙堂的行事方式。每当他做下什么大的关键决策之时,提前告知容厌。他相信容厌的本事,不管他决策是否合适,可只要告知了容厌,就不必再有任何后顾之忧。
如今,若说成败在此一举的守城不必再让容厌知晓,那便相当于,容厌将皇宫完全交到了他的手里。
但是,他就算再得容厌信任,臣子就是臣子,越俎代庖的事情他不能做。
而若是往日,容厌哪会这样草率地将权力和安危全都交给另一个人。
张群玉眸光一瞬间复杂起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容厌缓缓道,“你的才能不止表现出来的这些。过去便罢了,可是,你得明白,我也会死。”
张群玉瞳孔缩了一下。
一个君王,在被逼宫的时候,自己说自己也会死这种话?
简直荒谬!
张群玉忽地生出几分这些年被愚弄的怒意。
“我只是一个臣子,能守住,是我职责。就算我守不住……”
容厌打断道:“你必须守住。”
张群玉顾不得什么君臣之隔,语气顿时锐利起来,直接反问道:“为何?”
容厌望着他,忽地轻笑了一下,意有所指,“你说为何?”
张群玉正欲反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顿住,手指攥紧。
他唯一一件对不起容厌的事。
容厌看到他的神色变化,垂下眼眸,知道张群玉此刻是彻底明白了。
他想要嗤笑,却自觉更应自嘲。
神色淡淡,他轻声道:“不管这江山会不会易姓,大邺不能姓楚。若我活不下来,总得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是在最上面。她是我的皇后,我不能让她接下来因为我的缘故,还要被算计。”
张群玉不再急着想要出门,他忽然大不韪地大步回到殿中,仰头去看容厌的面色。
玄金的龙袍颜色浓丽,容厌的面色便显得愈发苍白,如濯冰漱雪,而唇色竟已有几分乌色。
可他的眼神依旧全盘在握。
即便是谋算自己如何死亡。
张群玉眼中漫开苦涩、愠怒,可对着容厌此时的状态,什么话都显得无力。
他这些年的持重和分寸毁在了这些时日。
他是对不住容厌,可一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被他刻意地算计引导,张群玉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声骂了一句:“容厌……你真是活该。最后这一步,能让所有人恨你,也是天下第一的本事。你是皇帝,是我等许多人誓死追随的君主,你……你眼睁睁放任你自己走到穷途,你若真死了,你自己倒是清净,可你后面那么多人又该怎么办?”
容厌静静道:“这个天下,从不曾缺谁不可,我也一样。明日之后,北疆平定,皇城亦有大军控制,士族有裴氏等家族引导。这些年,我清洗朝堂,使得文武有序,制衡有道,等到晚晚回来,她想让谁上位便让谁上位,我信她。”
“而我,”容厌轻轻闭上眼睛,眉眼间笼罩着并不厚重,却存在了太久的疲惫。
他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不想再累了。”
自幼就浸在仇恨和危险之中,当初为了复仇和活命而权欲熏心,后来大权在握,便一瞬间失去了斗下去的可能,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这一年,他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那么久的坚持,让他越发怀疑自己当初拼命复仇和活下去的的意义和价值。
他太累了,他只能给自己一个理由,只想摈弃全部,纯粹为一个人活着。
时至今日,她若是不要……那他也不要了。
活着当然很好,可他的“很好”,前提是她最后的选择是他。
否则,他活着还能有什么乐趣。
人又怎么做得到一辈子那么多年地自找苦吃。
张群玉站在阶下,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容厌不想在人前失态,他神智刚有昏沉下来的趋势,下一刻,就将手指按在自己的左边手臂上,指尖用力,血色透过衣袖往外极淡地渗透出来。
锥心的刺痛沿着手臂往头颅蔓延开,剧痛之下,他又能维持住清醒。
昨夜划破的这道刀口,从受伤的那一刻到此时,已经数不清被扯裂了多少次,到了血都流不出多少出来的程度。
张群玉不是只能看到一面的人。
某种程度上,他觉得容厌这样忽然之间撒手不管,是辜负了许多人对他本人的信仰,是极不负责的表现。
可他也知道,容厌不会没有安排后手,他一死,堂堂一代明君困死于罪大恶极的士族反扑,说不清运作之后,他这一死会不会激发更多人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
总归不论他生他死,从大局上看,他都可以让自己问心无愧。
……连去死都要给自己谋划那么久、找那么多的理由、融进那么多的算计。
张群玉也体悟到了这股悲哀。
他仰头又看了看容厌。
容厌高座龙椅,一手按在奏折之上,另一手撑着额头,低垂而下的眸光此刻也透着彻骨的冷静和全盘在握之意。
若不说,没有谁会透过这迎面的压迫感和威势,去看到他如雪般苍白脆弱的面色。
“你不要后悔。”
容厌唇角一弯,声音平静而从容,“固所愿也。”
张群玉心底更生出一股连挣扎都挣扎不起来的无力。
容厌这人,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若是不曾得到过,那还好,若是得到过他飞蛾扑火一般不顾一切的情意,这辈子……让人如何能忘记。
张群玉侧过脸颊,去听外面的刀戟之声。
就算知道明日乾坤将定,此刻皇宫之前的血光仍在。
他已无话可说,不再多留。
容厌独在御书房中撑着额头,不多时,他像是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想要攒一攒力气,回椒房宫。
御书房中此时正是空荡无人。
他这人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尽管幼年时为了在楚太后手底下活命,做出过许多愚蠢卑微的姿态,可他不仅没有不在意这些,反而更加不想让自己在人前狼狈。
他这些年,最多最多也只能容忍晚晚看到他卑微折腰的模样。
细微的呼吸之间,摆放在角落的水漏规律地发出滴答的声响。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意识随着一声声的水滴又有弥散的趋势,容厌习惯性想要再去扯裂手臂上的伤口,手指刚刚抬起,向来运转飞速的脑海此时白光一过,天地乍然一空,全身的力气这一瞬间悉数抽干。
身体若玉山倾颓,容厌这一刻察觉自己将要跌倒在地上,随着这一道知觉,铺天盖地而来的是千刀万剐般的疼痛。
每一寸血肉似乎都在崩裂,躯体疼到又被扯开的手臂伤口处都只剩下淡淡的麻木。
他口中流出血液,眼眸酸痛,开始往外渗血。
血液不再是正常的颜色,这色泽艳丽,面色越是青白,这血色越是鲜艳张扬。
……他的时间到了?
容厌费力地抬眸看了眼刚刚升起的朝阳。
还那么早。
咽下涌上的鲜血,抬手去擦唇角的血迹,容厌挣扎想要扶着龙椅起身坐好,可他全身气力被病痛剥离,渐渐直不起身,甚至身体滑落单膝跪地时,手臂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终于到了捉襟见肘的时候。
他用仅剩的力气捂住口鼻,鲜血仍旧从他指缝泄出。
……艳红的血,青白的肤,他手指枯瘦如窗外病梅残枝。
病骨支离,气息奄奄,连声音也发不出。
那么快啊,他还没等到她。
容厌放弃再挣扎起身。
御书房中漫开死寂一般的寂静,无声无息。
容厌放任自己昏沉到无以为继,眼前与意识弥漫开的薄雾之中,前世今生重叠,隐约可以窥见上陵的轮廓。
梨花满城,花瓣之上,悠悠然落了一场春雪。
不知道这是哪一年,春雪之下,披着一件纯黑色鹤氅的容厌站在皇宫的阁楼之上。
过于厚重的衣物包裹着病弱枯瘦的身体,琉璃般的眼珠常常望着江南的方向,涣散无神。
这是晚晚离开前的那段时日里,她最经常停留的地方,后来,这里也成了他每日待的最久的处所。
饶温、晁兆紧张地跟在后面,容厌下了阁楼,去到东宫,看了眼他培养了三年的少年太子功课,出门后,仰头望着漫天的春日白雪。
他忽然想,北方的上陵春日落了雪,那江南呢?
这般想了,第二日,他便私服去了江南散心。
说是散心,可是饶温不用问也知道,容厌是想要去江南的哪里。
江南没有落雪,比上陵要更为温暖的空气中,是潮湿而连绵的阴雨。
湿滑的青石板街之间,容厌没有走动的力气,只能坐在轮椅上,由人将他推到一处不引人注目的拐角。在这里,他透过潺潺的雨幕,安静地望着眼前一个个走过的人。
等了好久,直到外衫被水汽濡湿,鹤氅湿重,这时,他才看到一个姑娘。
隔着一扇半开的窗,她从他面前经过,乌发如云散开。
她撑着一把半黄不黄的油纸伞,伞面描的是茉莉花的纹样,亭亭走在白墙黛瓦的青石巷道之间,腰身纤细,身上浅绿色没有纹饰的裙衫飘飘袅袅。
她美地仿佛是整个烟雨江南化身的仙魅,身后酒家的旗旌在雨里飘摇,处处皆是江南独有的风流秀致韵味。
多么舒心美妙。
自从看到她,容厌便沉默而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座守望的雕塑,一动不动,似要维持这个姿势,望着她从亘古到无穷。
身侧饶温记着时辰,小声催他喝药。
容厌平静地凝视着她在江南的烟雨中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一处拐角,再寻不见。
他病痛缠身,不远万里,等了这样久,终于能隔得远远地看她一眼。
可他走不到青石板街的尽头,也看不到她的归属。
她或许回到了一处挂着明澄灯笼的庭院,或许又回到了哪处药堂,当她踏入门槛的那一刻,温暖便会争相将她拥入怀中。
……离开他,她果然会过得很好。
回到上陵,容厌一病不起。
没有等到绵长的阴雨天气结束,一日清晨,饶温看到容厌在层层锦被之间微微发抖,好似极冷的模样。
他明白了什么,明明已经是春日,他还是颤声让人将地龙烧得再热一些。
晁兆喊来太医,龙床之下,乌压压跪了一片的人。
太子膝行上前,流着泪听着容厌有一句没一句的嘱托。
他的声音已经到了不凑近就听不清的程度。
说完对这个王朝的规划,容厌面色微微红润了些,他让众臣出去跪着等待他的殡天,独独留下了饶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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