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外面太医令求见。
晚晚起身请太医令入内,两人再次仔细商议着接下来如何行针。
她右手复位后,又修养了一日,可加上她藏暗器撕裂的伤处,右手稍微一动便刺痛难忍,更别说再行针。
她思索了一整日,终于下定了决心,若是不能解毒,便用药引毒上浮,金针封住全身穴位,仅留一条往左眼,待毒素汇入,再截断左眼经络,与身体隔绝。
这大胆的方法,仅仅是那日她从路边小摊上所得残本中所得,寥寥几句推想再无验证,可此时谁都别无选择。
最好最好的结果,他也要失去一只眼睛。
太医令虽然有了年纪,可他向来勤于锻炼,握针时,手依旧稳稳当当。
晚晚看着金针一根根没入容厌的身体,许久之后,他左眼从眼角缓缓渗出深色的血液。
最后收了针,太医令已经浑身冒汗,难以站稳。
晚晚时刻都查着容厌的脉搏,又等了片刻,确定此次用针大功告成,他的身体不会再恶化。
御书房一间隔间终究不便,行针之后,晚晚命人小心将容厌移到椒房宫的寝殿之中。
医家手段已用无可用,接下来,便只能等,等他醒来。
或者不醒。
行针之后,晚晚整日整日待在寝殿之中,时刻都要握着他的手。
手指落在他脉搏之上,只有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生命迹象,她才能不再惶惶难以终日。
张群玉后来病倒歇下,由裴相等人操持局面,同时,各项重大决策还是需要在张群玉、晚晚二人印信之下才可生效。
远在北疆的饶温也发来了捷报,金帐王庭在大邺的攻势之下一退再退,设在天险之后的又一重陷阱也已经度过,封狼居胥近在眉睫,大邺已打下百年来被扼住命脉的广袤草场。
百废待兴。
一日又一日过去,不论是生机留给他的时间,还是峥嵘向好的繁忙朝政,留给一个生死不明的帝王的时间,都即将走到尽头。
平叛后第七日,三月初九,柳绿莺啼,桃李争春。
张群玉也已经从病中大好,经过一番和朝臣暗中机锋计较,挡回对容厌生死状态的窥探,而后例常再来椒房宫看望。
晚晚在寝殿里间隔着一扇屏风与他说话。
国不可一日无主,晚晚没有子嗣,容厌亦无兄弟,各方的暗流开始涌动。
容厌早就为她做好了安排,进可以临朝执政,有张群玉、晁兆、饶温为辅,退可以抽身而去,从此逍遥。
她想要的自由,忽然之间就对她敞开了大门,任她挑选。
张群玉问了容厌的身体,又问了绿绮的境况,再绕回朝事。
晚晚明白,手中有多大的权力,肩上就得扛起多大的担子。
她纵然历经善恶,也知晓好坏,可她已经习惯了冷淡,挤不出更多的仁心和悲悯,也没有强大的欲望,便连伪装也不愿去做。
她向来能够认清自己的需求和卑劣,只要有选择,她就不会走上政治这条路。
这几日时刻思索,她也在想,这一世她没有表露出对权力的渴望,容厌为什么还要将她往这上面推?
共患磨难之后,张群玉眼眸依旧清明温润,他在外面放松地倚着靠背,眯着眼睛看外面的春光正好。
“陛下这个人啊,好也极好,坏也极坏,聪明也笨。看大邺他的声望,再看朝中上下那么多铁了心、无论如何都誓死追随他的臣子,便知,他其实极擅拿捏人心,这是他在用头脑行事。”
“可是面对在意的人,他更多是用心行事。娘娘对陛下别无所求,金银、财宝,皆如眼下尘埃。而陛下眼中,他最珍贵的,便是他的权和时间。”
容厌作为帝王,却总让晚晚意识不到他是皇帝。
不是忘记他的身份,而是感受不到帝王应该有的状态。
他在她身边总有大把的时间,耐心到不行,权势也是放在她手边予取予求,随意地让人渐渐忘记对他最开始的警惕和惧意。
他确实渐渐让她忘记了他身上的压迫感。
晚晚依旧握着他的手,指腹之下,她都已经习惯了他脉搏一下下的跳动。
她笑了笑,赞同,“确实,聪明也笨。”
聪明时算无遗策,笨时不计后果、不留余地。
外面张群玉听到晚晚的笑声,怔了怔。
犹豫了下,他轻声道:“陛下,已经是昏迷第十日了吗?”
再不醒来,又能再撑多久?
晚晚垂下眼眸,看着榻上依旧毫无知觉的人,轻轻应了一声。
已经是第十日了。
最开始那几日,她眼睛哭到视物不清,擦干眼泪,又会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又怕、又难过。
反复的悲恸之中,她想了不知道多少遍与他的过往,一日日睡梦中哭泣着从惊惧中醒来,醒来又只能看到依旧生死难料的容厌。
她过去也常常看着无力躺在榻上的他。
过去是看他毒发,看他痛苦,看他在疼痛中难过到昏厥过去,她会在一旁等他醒来。
他总会在天亮阳光照到他脸颊上后睁开眼睛,而今,她和往日一样等着,一日又一日过去,晨光并着夕阳交错,他还是不醒。
晚晚一度害怕地浑身颤抖。
她怕她只是徒劳,怕一切只是一场空欢喜,怕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那她该怎么办?
只是想一想,她便忍不住泪流满面。
最害怕的那日,是她恐惧地想到,万一,真就像是楚行月说的那般,是容厌不想活了,该怎么办?
他担忧她会觉得他在博取同情,从未与她讲过他的过往,可这样久,晚晚总能拼凑出他完整的过去。
他少时情绪似是迟钝了些,裴露凝在悬园寺中却将他教导得极好,他先后历经了父母惨死于面前,后来独自行于宫廷,百般苦楚酷刑折磨加身。他做过许多好事、也做过许多利欲熏心、淡漠人命的荒唐事,却也没真的成为一个冷血贪权的怪物。
十几年里,他从未有一日好过。
净明、张群玉……他身边不少人都察觉出他早就存了自毁自弃的念头,直到他终于动了心,有了喜欢想要终老的人……
可他亦从未有一日在她这里好过。
她打过他,骂过他,羞辱过他,折磨过他。
让他这一年承受的痛苦不亚于过往。
可他还是愿意爱她,尊她、重她,护她,求她。
晚晚一想到就浑身发冷,她怕极了,怕他就此心安理得想要死去,摆脱囚禁他的皇宫王权、上陵大邺。
若他从未有过一日全然的欢愉,这样的阳间,他还会想要回来吗?
晚晚泣不成声。
而她,那么久,给过他多少好脸色?
不过几日,晚晚便又清瘦了一圈,神色靡靡,眼神空洞。
这不同于在楚行月面前的伪装,她是真的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可后来,她想到容厌留给她的信,想到他这次设局想要告知她的话——
若要分离,他只能接受死别。
她强逼自己再燃起一丝希望,他说要给她选择,如今,他没死、她没走。
她甚至也可以从此都不走了,她愿意就此留在他身边。
这一番大费周章,他终于能够如愿,若有知觉,他舍不舍得只差一步、万事成空?
晚晚在楚行月和容厌之间选择了容厌。
在容厌的性命和自由之间,也选了他。
晚晚抬起手,重复着这几日做了千百遍的动作,轻轻抚摸他的左眼,从眼角轻轻触碰到眼尾。
那么漂亮的眼睛,却永远失去了光明。
“他会醒来的,今后,我会一直陪着他。”
她如今总算不再哭泣,也能平静地笑出来。
“千般算计,大费周章。”
容厌了解楚行月,可每每在她面前提起,两人便总是争执,后来他便也不再提及,关于楚行月,他从没有机会多说。
所以,他其实很了解她吧,不论是她藏在心底的说或者未说,一意孤行地故作愚昧还是极端的冷静清醒。
他知道她渴望被爱,知道她向往自由,知道她厌恶算计,他深爱她,可他依旧用性命谋划设局,要锁住她。
他那些道歉,原是为此。
那么如今,他可以如愿以偿了。
他不能不醒。
“我心悦他。我也愿意,将我最珍视的交给他。”
张群玉在外面安静听完,平平静静地垂眸轻笑了下,“是啊,陛下谋算万千,只差醒来便能遂心,怎么舍得一直睡下去。”
又坐了片刻,张群玉出声道别。
他走之后,寝殿再次安静下来。
晚晚面上的笑容淡下,眼帘也随之轻轻阖上。
她除下外袍,掀起被角,卧到容厌身边,扣着他的脉搏,将他的手抱在身前,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侧。
他真的没道理不醒。
晚晚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
抱了容厌一会儿,她渐渐睡过去。
春光在窗外流逝,等到她醒来,大半日又已经过去。
她一醒来,第一眼依旧是去看容厌。
他一动不动,身上没有多少温度,她只能靠着他的脉搏去时刻控制住心神。
晚晚稍稍起身,抱着他,脸颊轻轻在他颈窝蹭了蹭。
“外人肯定觉得我好奇怪。”
像是疯了一样,日日守着抱着一具没多少希望还能醒来的身体。
晚晚重复着一日日说了数不清多少遍的,“容容,醒过来吧。”
这些时日,她流了太多眼泪,此刻心底再大的悲伤,也难以再哭出来。
晚晚蜷缩在容厌身侧,又抱了他许久,他身体很凉,纵然是阳春三月,殿内不合时宜地仍旧烧着地龙,他的身体也丝毫没有被温暖。
她固执地想用自己的体温在他身上留下温度。
午后斜阳,外面紫苏轻轻敲响了门扇。
“娘娘,御史携众多大臣又等在御书房中了,这回不管张大人如何阻拦,他们只一言不发跪在丹陛之下,非要等您过去。”
这几日朝政仍旧在勉强运转,可众多的要紧决策,只能由晚晚、张群玉、裴相等人商议,不论决策好坏,朝中总有人不安国将不国。
晚晚应了一声,她缓缓坐起身,左手依旧拉着他的手不想放开。
她垂眸看着他。
他还是闭着眼睛,长发衣衫都被蹭地些微凌乱,呼吸细微,唇色惨淡。
一成不变。
晚晚慢慢整理好他的衣襟和头发,望着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下了好一会儿决心,才将手松开。
将他的手放至锦被之下,掖好被角,晚晚站起身,就要离开,又忍不住回头去摸了摸他颈间血脉微微的跳动。
若是可以,她真的想一刻都不要离开他。
怕他从此真的不醒,也怕他醒来时她不在。
晚晚终于体悟到了当初她挡箭之后,特意避开他醒来时,他心底的悲意和难过。
她忍着不舍,轻声道别,“我走了。”
站起身,她穿上宫装,紫苏进来为她梳好发髻,晚晚又来到床边,看着容厌,轻轻道:“等我回来。”
她往外走,走出几步,又转身过来,去看榻上容厌有没有清醒。
只是从榻边走到门外,不长的距离,她却走了太久。
出了椒房宫,乘上轿辇前往御书房,入内之后,晚晚听着一句句假设容厌不醒,朝廷应该如何准备的话。
“陛下生死未卜,老臣眼看着陛下从年幼登基到丰功伟绩,多年君臣,老臣心中难道不痛?可陛下一人,又怎可误了煌煌一国?”
她知道,作为大臣,考量这些再应该不过。
可望着那些眼中精光不断,算计着如何在巨变之中求利的人,她又难忍胸中愠怒。
容厌明明没死,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商议他的身后事。
晚晚抿紧唇,逼迫自己假笑着应对。
张群玉在其中斡旋,唇枪舌战,许久之后,张群玉等人面露疲惫哀伤,朝臣或痛哭遗憾、或面红耳赤怒而甩袖,众人渐渐离去。
徘徊在皇宫上方的鸟雀依旧啼鸣清脆,街道恢复繁华,蜉蝣朝生暮死。
耳边似有人在悠声高唱。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共山阿。
众生纷纭。
晚晚脱力地靠着椅背又休息了会儿,谢过张群玉,无需多言,道别之后,缓了缓眼睛的酸胀,终于能再回椒房宫。
奔往寝殿,去探他的鼻息,摸他的心跳,上上下下检查完一遍,她才总算能松一口气。
疲惫至极。
坐在床头,她拉着他的手,怔怔地出神。
有时候,她在想容厌醒来之后,她该如何面对他,有时候,她在回忆与他的过往,更多时候,她只是放空自己,连思绪都不想动一动。
日日盼望他醒来,日日失望,她想了无数个面对他醒来时的场景,这些场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模糊地渐渐让人看不清。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已经麻木。
晚晚走到窗边,坐在圈椅之中,仰头去看花窗外的天空。
她侧过脸颊,眼眸望着窗外,抬手支起下颌,一日日的安静等待之中,她微微恍惚,独处时总觉半梦半醒。
皇宫中的一切都极尽精美,每扇花窗的图案都巧夺天工,可再美的窗,也终究是圈住了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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