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晨曦慢慢收起,日晷上的影子移动,啪一下,断裂开来。
痛如撕心裂肺。
片刻后,容厌牵动面上的肌肉,控制着自己的神情微微笑起来,牵着晚晚的手站起身。
白术、紫苏等人早已做好了准备,带着两车的行囊,牵着绿绮,先一步出了皇宫。
乌木的车厢掩去了皇宫的标识,走到车下,下方明明有脚踏,容厌还是先一步将晚晚抱起,上了车厢,又俯身理好她的裙摆,而后才入内坐下。
他平静地说着嘱咐和安排,“朱缨功夫很好,也与你相识,你出行在外,有她在你身边,总能让我放心一些。从此她便是你的人,另外还有十几个功夫不错的暗卫,一并予你,上陵这边我会安排好,她们的亲眷我都会妥善安置,朱缨等人不会与我再有联系,你可以放心用人。”
“这辆马车是工匠最新所制,用了当世最结实的木料,寻常刀枪难破,非特制的箭矢弓|弩无法损伤。”
“紫苏那里,我已经让她带上了一盒商行钱庄的契书,都已经转到你的名下,年年有分红,俱是新买下的,无需担心我安插什么眼线。”
“朱缨那里有一份名单,是我让人搜寻来的各地能人,日后若有需要,可以自去联络……”
他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这些时日,他做尽了他所能做的,周全地为她铺好远行的路。
与他不会再有半点相关。
……他是做足了,假定的她这次走是想要彻底抛下他的准备。
车厢内,容厌能感受到车轮一圈圈滚动,马车缓缓驶离皇宫,缓缓接近城门。
他每一刻都想叫停。
他反复地在想,管她日后恨不恨他,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会痛苦,那为什么还要放她走?他就是想要她,就是不想她离开。
晚晚握着他的手,坐姿一点也不端庄地倚靠在他身上,柔软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他身上。
那么柔软信任。
容厌如坠冰火交织的深渊。
他说一句,她应一句。
到了城门外,容厌看向车窗之外的天空。
天空澄明地好似一望无际的碧海,映在他眼底,却一寸寸结上了寒冷的冰霜,冷得他的心口似乎也疼到麻木,甚至感知不到离别的悲痛。
梨花还在风中细碎地飘落。
他望着这天这花,心里却出神地想,梨城,离城,果然是那么不吉利的名字。
片刻之后,他侧过身,浅浅笑着,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而后,他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出车厢。
他会记得,他最爱的人,为他手刃过曾经的爱人,为他甘愿放弃自由,为他放弃坚持了十几年的信念。
他得到的也不少。
他尝过的甜不多,可这些,差不多足够他的余生回味。
“容厌。”
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晚晚的声音。
晚晚掀开车帘,起身追到了车辕处,容厌刚一回头,就看到晚晚从车上跳下来,飞扑入他怀中。
容厌张开手臂拥她入怀。
烈阳融化在她衣角发梢,她好像一束光,强烈地奔涌到他身上。
珠翠碰撞,发出的声响清脆悦耳,更加明晰响亮如同擂鼓的,是他心动的心跳声音。
就像一年前的嘉县城门处,马背上红衣的女郎仿佛携着漫天的霞光,冥冥注定,落入他怀。
思及过往,容厌眼眶忽地发热。
晚晚抱紧他,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他,脸颊埋在他颈侧,深深的拥抱,就好像要将对方死死黏在自己身上,融为一体一般。
晚晚感受着他揽着她腰身的手越收越紧。
准备了那么久的分别,就这么到了?
她就要离开了?
晚晚拼命地抱紧他,凑在他耳边,她想再强调。
她会回来的,她不是要舍弃他,她爱他,她可以接受分别,但不接受真的与他断开。
这些时日,吻他,抱他,她无时无刻不在意识到容厌对她的吸引。
前世不设心防轻而易举就喜欢上他,这一世再深的忌惮和抵触,也还是没压过源自灵魂深处的吸引。
晚晚扯起唇角,只轻轻道:“我好喜欢你啊。”
她狠心地不说让他等她,也不再强调她会回来。
痛吧。
腐肉总要用最干脆利落的刀去挖干净。
他信她会回来也好,他不信也罢。
他不想让她忍受他无缘无故的不安和情绪,他想留下最后的骄傲。
都可以。
晚晚从他颈侧抬起头,看着他,眼眸中是浓重的占有欲望。
她会在合适的时候回来的。
车队、宫人分立在官道与城门两边,静静等候这漆木马车下紧紧拥抱的两人分开。
出宫来的人都身着常服,来往行人看多了离别,在城门处看到这样浓情蜜意的年轻夫妻,也只是因为他们过于出众的外貌和华贵的衣衫而多看了几眼。
行人越发多了起来,马车先驶远了些。
日头也渐渐升高。
无人催促,可不管多么紧密的拥抱,两人心底都清楚。
离别就是离别,今日就是今日。
缓缓松开手,晚晚从容厌身上跳下来,紫苏走上前,为晚晚带上遮阳的幂篱,她正要再退开,留给两人难舍难分的空间,晚晚忽地握住她的手臂,微微笑着道:“时候也不早了,走吧。”
容厌沉默地看着她。
晚晚折身再次面对着容厌,隔着半透明的薄纱,容厌看不真切晚晚的面容,晚晚模糊能看清容厌的眼睛。
他好平静。
晚晚鼻子有些酸,她扬起笑容,轻轻朝着容厌点头示意。
“我走了。”
好一会儿没听到容厌回答。
容厌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想要“嗯”一声回应,喉间却哽涩到没能出声。
他再次应道:“好。”
嗓音已经微哑。
晚晚转过身,背对着他,眼前人来人往,高大的杨树下,车队就在前方等着她。
容厌站在上陵的城门之下,平静地看着她走远,他是用尽了此生最大的自制,才在这一刻没有上前抓住她、阻拦她,牢牢锁她在身边。
直到看到她一步步背离他走远的背影,分别的真切痛楚才在心口弥漫开。
铺天盖地。
何其残忍。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如有所觉,她转过身。
容厌仍旧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
她回眸的那一刻,晚晚真真切切地看到,他苍白的面容分明平静到冷淡,一滴泪却从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中,倏地滚落,眼眶晕红。
琥珀浸没水底,晶莹剔透的泪水砸落在黄土地面,晚晚看得那么清晰。
他那么平静地哭了。
容厌几乎不曾落过泪。
痛到极致也不曾哭过。
她只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痛楚一刹那似乎从他蔓延到她身上。
晚晚眼眶发热,心口一抽,刺痛如锥,她下意识抬起手捂住跳乱了一拍的胸口。
即便如此,她也没再朝他靠近一步。
容厌想,往常,总是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再等着她回来。他总是不舍得她离开。
这次是真的不挽留了。
这次,他先转过了身。
晚晚脚步一僵。
她看着容厌转过身,而后慢慢走入上陵皇城。
巍峨的城门高耸,战火的痕迹早已被崭新的红漆掩盖,城墙的砖瓦一块一块磊起皇权的孤绝至高。
他依旧身着玄色的衣袍,厚重又寻常的颜色在他身上却与所有人都不同,是格外的料峭矜贵,轩然霞举。
她的容厌世无其二。
衣袂随着他迈开的脚步散开,一步一步,晚晚站在城门之外,看着容厌慢慢走进城门,隐没入人海,再寻不见。
又驻足好一会儿,晚晚狠下心,转身决然地往车队走去。
她独自踩着脚踏上了马车,车队早已整装待发,待她坐稳之后,离开上陵的车队便上了路。
城门处日日都会上演各种各样的分别,再如何难舍难分也不会过多引人注目。
晚晚就这样离开了上陵。
容厌登上城门最高处的瞭望台,玄衣被高处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垂眸望着官道上的车队渐行渐远。
烈阳高照之时,车队在视野中只剩下几个小点。
日影偏西之时,穷尽目力,一无所获。
容厌在烈日之下看了太久的右眼生疼,他唇色惨白,身体细细发抖,抬手按在阑干上,身子微微前倾,勉强才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长睫颤颤闭上,几乎呼吸不上。
心痛原来真的会让人身处在烈日之下,也只能感觉到无尽的寒冷。
他与晚晚之间的联系,今日起,便真的断了。
容厌没有晚晚了。
第106章 春缠(上)
那一年, 是建安四年。
金帐王庭纳入大邺版图,划辽东、辽西二省,秋后开恩科, 广纳贤才, 朝廷犹如时刻也停歇不下的陀螺, 飞速运转。
容厌一开始总是病倒, 发起高烧昏迷后,半夜惊醒,总是重复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平日里, 即便只是听到谁不经意说到一个“晚”字,都会惹来他片刻的怔忡。
渐渐地, 宫中众人默认了, 谁也不会在他面前提起任何与皇后相关的事, “晚”字约定俗成地成为了皇宫之中的避讳。
太医令已经年逾七十,早就请了想要告老还乡的旨,眼下他迟迟没再有下文,一次容厌问起时, 太医令改了主意,决意再鞠躬尽瘁几年。
容厌淡声应了。
他料得到,晚晚临走前,应当是与太医令商讨了许多, 只是他与太医令会面时, 谁都未曾提起过晚晚半个字。
从炎夏步入深秋,梨花也次第凋谢, 时间久了, 容厌总算不再常常缠绵病榻,精神渐渐也有了好转。
朝政上, 纷至沓来的政务忙得众臣晕头转向,容厌的精力也全都扑在了国事之上。
只偶尔,他会独自登上城楼,望着远方迢迢的官道,沉默地从天亮等到天黑。
这一年的桂榜公布后,上陵迎来难得热闹的一段时间。
举子要赶来皇城准备明年的春闱,年底那些需要述职的各地官员奔赴而来,天下英才齐聚,将雪白的梨城变为了金黄的宝地。
曹如意成了容厌身边的大太监,伴君如伴虎,他极为机敏地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好本事。
一年多之前,宫中人人都怕御前伺候,生怕一不留神惹了陛下,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而如今,陛下变得格外勤政,也格外沉默,待宫人也疏懒迁就,不愿分神多搭理半分。曹如意日日随侍在侧,熟悉了陛下的习惯,便轻轻松松也能过得如意,整个人渐渐发了福。
皇后还在时,后宫中就没了人,如今皇后也离了上陵,有些胆子大的,不知道是为了身后的主子还是自个儿,塞了足足的金玉到他袖子里,询问陛下对枕边人的口风。
曹如意能收的收,不能收的一动也不敢动,但不管是谁,问就是摇头。
他心里门清,他眼见着皇后娘娘从叶贵人坐到皇后的位置,从上陵到嘉县,从折霜殿到椒房宫,如今皇后娘娘虽然出了宫离了上陵,陛下平日也什么都不说,但他心里也琢磨着,其实陛下还是一直在等着。
朝会不是日日都有,容厌也不是日日都得不了闲,他没有多少享乐的兴致,做完了每日要做的政务与武艺,除了会上城楼远眺,便是去琴室调弦抚琴。
琴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不成曲调。
曹如意偶尔也会看着地上的秋霜叹气。
这居然就是大邺最尊贵的人,日复一日孤寂无聊的行程。
一日重复一日,冷得很啊。
这一年的中秋节,晚晚未归。
到了年底,宫宴结束后,晚晚依旧未归。容厌等了许久,寂寂深夜之中,他独自将一杯杯酒液灌下,喝到烂醉,一地空瓶之中,他又红着眼眶,推开空荡无人的椒房宫大门,独自宿在了空无一人的后宫。
时间一日日过去,年底过后,又是一年阳春。
梨花接上雪化后的雪白,漫天的银装之间,点缀上了柳绿与花红。
花朝节,容厌独自去了江南景。他在堂中抚了几首曲子,编织了新一年的花冠,等不到人,而后将这花冠放入了流水之中。
春日未归。
到了槐香阵阵,夏日忽至,距离晚晚离开已经有了整整一年。
容厌立在城楼上,从拂晓等到明月高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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