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因为他在看她,她不能有什么异样,可他知不知道那里面有药?
他应当是知道的,就站在对面看着,没有拦。
试探、猜忌,早就有了。
晚晚低低“哦”了一声。
容厌察觉她情绪的低落,慢慢将茶水倾倒进茶海之中,“如今怎么舍得在孤面前坦白了?”
晚晚低声道:“南下同行,这些时日,你对我好,我都知道的。瘟疫无情,这和一个人智计多高超、武力多强悍无关的。如果,我说,是我不自量力、放心不下你,你会信吗,容容。”
容厌忽然抬起眼眸,长睫抬起如出锋的剑刃。
他眼神锋锐,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晚晚眨眼间仰脸笑起来,好似没有说出那些话一般,“不管你信不信,医者这样多也忙不过来,多我一个也好,我师从大家,医术真的很好的。”
容厌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顺着她的话道:“你可以去医馆,孤不会阻挠,但要想清楚。你来了嘉县,若只在营帐中待着,时疫结束,回宫孤自会赏你。多少金银、什么位份,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
他话音一转,“可若你凭着你的医术踏出门外,若在你手中死伤,所有责难皆会在你。你是孤的妃子,甚至有人会为了捉孤的错处,故意让你医治的人不治身亡。而你所要遭受的贬斥还会因这一层更甚,认为孤在纵容你胡作非为,你是在班门弄斧、不顾百姓生死仗势博名。”
“孤并无所谓。你能做到哪种程度,都没有人动得了你,可你自己得想好。”
若人因为在她手中,却死于非命,这对任何一个医者来说都会是心结。
晚晚怔了怔。
容厌煮好了茶,将她面前的茶杯斟上茶水,而后起身,却是径直出了营帐。
晚晚坐在原地,拿起容厌为她煮的茶,茶水微烫,她小口抿了抿,清润馥郁的茶香在口中漫开。
很好喝。
看了眼茶海中满满的茶水,容厌出去了,那就可以全是她的,她有些满意,又有些淡淡的忧愁。
是呀,他说得没错。
甜言蜜语说的多了,话从口中过,不在心中留,她要参与瘟疫的制药,对利弊都很清楚。
她没有师父骆良那般出神入化臻至当世最高的医术,不可能一去,就能给出最合适的药来。
晚晚看着茶杯中映出的她漆黑的眼眸,可是,她一定会去。
喝够了茶,晚晚精神异常地好,从带来的包袱中拿出特意带来的医书,在灯下一直看到月亮爬到了最高,终于困了些,又坚持了许久,没等来容厌,这才阖上医书,躺倒床榻里侧先睡。
容厌并没有走远。
隔壁军帐无人,他站在绘有五城之地的地形图前,视线却并没有落在这上面。
他眼眸平静冷寂,却又有些出神。
叶晚晚那些话……
他想着,下次,叶晚晚若是再满口胡言,他不能总是放任不计较。
直到月落星沉,他才回到自己营帐前,从外面来看,里面留着一盏灯。
不算明亮的一点灯光如豆,是在等他。
容厌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晚晚已经蜷在床榻里侧睡着。
他走到床头,半晌,才拿了半透的灯罩掩住了灯火。
-
第二日,晚晚一醒来,问了问,容厌一早便去城中议事,晚晚收拾了医书和银针,便往医馆去。
她路上当掉了一些首饰,才匆匆买了套制好的银针,如今医术也让他知道了,回到宫中,她尽早要再打制一套趁手的金针。
到了医馆,此时天色尚早,医者应在例行小议,晚晚托药童递了消息,等了两三刻钟,没等到答复。
五城死亡的百姓已成千上万,所用的度瘴散、老君神明白散无法遏制这时疫的致死。
这等焦头烂额之时,换任何一个有名望的医者,听说帝王的妃子要来一同研制药方,必然也是愤愤而不愿有好脸色。
她垂眸思索了下,以三层棉布遮面便走进医馆之中,她没有行针,只是看到醒来的病患,便询问是否可以诊脉,一连诊了数十人。
已经有医者回来,艾灸烟气袅袅,中药苦涩味道浓郁卷来。
晚晚将还能诊脉的病患都诊了一遍,直到日头已经升到最高,她眉心渐渐锁紧。
前方忽然有人挡住去路,因陛下也在,这次前来的太医当中,也包含了太医令,主管此次瘟疫。
时疫焦灼,太医令鹤发白须,身形清癯,原本清亮的眼睛此时却难言疲惫,精神状态都大不如前。
他略一拱手作礼,“云妃娘娘大驾。”
晚晚敏锐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善,柔和地笑着,恭顺行礼:“太医令大人。”
太医令道:“既然陛下有令,娘娘可来旁听……”
他一边说,一边隐忍地闭了一下眼睛:“敢问娘娘可有师从?”
晚晚抿了一下唇。
骆良多番告诫过她,不要让叶晚晚这个名字,沾上骆良弟子这个名号。
骆良不喜上陵,不喜达官贵族,他的遗愿也是如此,逼着她在他最后一刻立誓。
容厌面前,她说有师从,他不会追问,可大庭广众之下,说不出具体哪个人来,收不了场。
晚晚垂眸,摇头。
太医令微怒,忍了又忍,“诊脉诊了那么多人,娘娘可有什么思绪?没有师从,不曾单独行医,您是能拿出救好人的良方?”
晚晚微微怔了怔。
她当然不可能当场就写得出解决这场瘟疫的方子。
太医令已经是大邺医术最好的医者之一,他率众人研制几日都没能研究出的方子,骆良就算再强,她也只是他的弟子,怎么可能眨眼就能写出?
晚晚在来到医馆等待的那半个多时辰,便已经想到了可能面对的场景,她有太多不能说的,倒是可以让太医令当场考校,却也没有必要因此而生出芥蒂。
毕竟,她只是要来诊脉就足矣。
她用药凶险,也不太能和温病派的太医等人融洽。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及时想出方子,她也不确定太医令能否想出。是她多有隐瞒,没有必要在此时与太医令再进一步交恶。
晚晚没有辩驳,没有进一步为自己正名,仿佛真的只是皇帝的宠妃恃宠掺和。
太医令也是脾气极好,没有破口大骂。
“娘娘为何好好的营帐不待,非要来医馆?娘娘自称会医术,在宫中还大病一病就是一年?您身子金贵,若有了半分差错,医馆上下,谁能担待得起?”
晚晚没有再解释,欠身一礼,便出了医馆。
身后,她隐隐听到有人怨道:“还不是因为叶家大姑娘,就是前些年死在战场上的那个小女医。”
“陛下宠她是因为她生得像叶大姑娘,她倒好,难不成嫉妒嫡姐嫉妒成这样,想借着这次瘟疫,将她已经死了两年的嫡姐名声比下去?”
“无知善妒的恶妇。”
晚晚仰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大概因为烧着中药,天空阴翳不见阳光,她掌心冰凉,眼前也有些眩晕。
嫉妒?
晚晚觉得可笑,又笑不出。
站在医馆门口许久,才重新举步,回到营帐之中。
匆匆用了些午膳,晚晚伏在案前,一刻不停地思索着,按照君臣佐使,一味一味地列出药名。
宣纸黑字被修改地凌乱如麻。
晚膳也没有心思,吃上两口便撤下,一张宣纸写满,换下一张,最后拿着一张多次修改的方子,十二味药,思索许久,终是难以落笔。
星月再次爬上夜幕。
容厌听说了白日里的为难,他吩咐了两句,让人带话给太医令,又将人喊住,没有再插手。
回到营帐之中,便看到晚晚伏在案上,肘下压着一小摞写满字迹的宣纸。
容厌没有叫醒她,尽力轻柔地将她抱起来,另用一块镇纸压住这一摞方子,而后便抱着她到床榻上,除去鞋袜外衫,将人放到床上。
晚晚一沾床榻,便下意识缩成一团。
额头微微出了汗,将墨迹也染到了额上。
容厌看了眼,起身洗了一块帕子,
-
晚晚在梦里又见到了前世的自己,她坐一处水池边上,白雾氤氲,池水中的影子模糊不清。
她直接问:“前世,这场瘟疫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影子淡淡道:“我不知道。”
前世,她被送回了宫中。
她被送回来时,那是六月初。她在宫中,和徽妃等人争斗,吃了亏,也害了人。她满心以为,是容厌自己走不了,却在意她的安危,到了嘉县边上,也还是让人将她送回了宫中。
这一等,就是两三个月,从季夏一直到秋意转浓。
容厌平安回宫,京中倒了一大片世家,这几个月君主不临朝,朝堂也居然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稳。
那一日,霜重枫红,她等在宫门出,从早到晚,终于看到帝王的仪仗出现在眼前。
她哭到颤抖,拼了命地奔向他,却被禁卫拦下。
容厌看到她,抬了下手,才被放行。
她扑到他身前,他侧了侧身子,单手拦住她,没让她撞到他怀中。
他低眸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了句,“先回去,明日再去看你。”
京中堆积的要事太多,她这些时日也知道,更明白身为帝王的容厌,其实一日没有多少能空出来的时间,更遑论今日。
她忙不迭点头,只记得,他回宫后,只见了她。
那时看不清,此时再看。
今生的她,奔向他的那一刻,是他将她拥抱进怀中,用力将她抱紧,还当着那么多的人,抱着她走进营帐。
他可能都不觉得他会在意这些。
可是,他是在意的。
晚晚打断回忆,“我要知道药方,你知不知道有哪些药?”
影子慢慢讲完,淡淡道:“这场瘟疫后来是染病的全死了,才结束的,你说呢?”
晚晚又一次问:“后来不可能没有人钻研过。”
影子笑了:“你学医,会一心埋于医术,可我不曾学过,我学的是容厌教我的心机权术,就算后来有,你觉得我会知道?”
晚晚不想再多说,就想要从梦中醒来,影子忽然道:“我只知道,后来那药方与容厌有关。”
晚晚愣了下。
怎么可能?
容厌又不会医术。
影子慢悠悠道:“我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可是这瘟疫的方子,最后是在宫里,在容厌身边制出来的,许是他找了别的医者来罢。”
晚晚醒过来,外面晨光熹微,桌上煮好的茶微微冒着热气,容厌已经出了门。
接连几日的光景在医书与方剂之间匆匆而过。
这几日,她和容厌几乎没有碰过面。
他回来时,她已经入睡,她醒过来时,他早已出门,只偶尔给她煮一壶茶水。
晚晚想了想,他这些天,每日最多也就只能睡两个多时辰。
她的方子在经过她又几次去医馆诊脉之后,也已经有了眉目。
她用药险,可想了这几日,最终也只能确定下来这张药方。
看着上面的用药,她默不作声,又将这药压在底下,并不打算拿出来。
若用了她的药,染病的人死了,她都会觉得是死于她的方剂配伍。
但是用前世的法子,那便必得两三个月。
容厌前世是怎么找人制出来的药方?
晚晚眉心紧锁着入睡,朦胧之间,她忽然察觉,身侧还有一个人。
灯火被灯罩笼着,光芒柔润,她睁开眼睛,便看到容厌靠坐在床边,对着朦胧的光线看着手中的密函,发现她醒过来,容厌放下手中的书信,手探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
微微温热,并不烫。
方才回来,发现她脸颊不正常的烫,他一靠近,她便抱过来,用他的手去给她解热。
摸出她额头不烫,才发现是帐中冰鉴都化了,她也没去说让人补上。
容厌问道:“近日如何?”
晚晚拿他的手冰了会儿脸颊,并不起身,“不好。”
“孤去同太医令说一声?”
晚晚不太想说话,“不要,我写不出来。”
容厌被逗笑了,将她抱起来,笑着道:“每日不都写着方子了吗?”
晚晚也无处可说,此时初醒,月光些微,天然形成的舒适暧昧氛围之下,她轻声道:“吃了我的药,可能会先被毒死。”
容厌顿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眸微微深了些,问:“你是制出了能解瘟疫的药。只是用的药药性却可能会过于猛烈让人身体受不住?”
晚晚闷闷应了一声。
容厌笑了出来。
“你是神医吗,这才几日。”
她是江南戏称的小医圣,神医骆良是当代医圣。
晚晚没有说话。
容厌垂眸拿起她一只手,微微抬高了些,放在灯烛之下看了看。
她十指纤细,手臂也细,却不是全然柔弱的细弱,即便没有用力,能看到肌骨的线条饱满流畅,不是完全柔弱的人可以拥有的。
掌心许多处,还有着微微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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