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付出点代价。
他给她那么多日的机会,等着她伤寒病好,哪怕她不忏悔不愧疚,她主动来缓和,哪怕只是试探他对她的态度,就算又是冷漠相对……
可她是不是真就当他已经死了。
这样的事,是她的过错,她却还是见也不见他。
……她到底是怕死不敢见他,还是嫌他对她的杀意还不够重?
这一次,她绝不能好过,他不会轻易放过她,让这件事过去。
容厌神色冰冷。
午后,他批完今日放在他面前的折子,依旧没有一点胃口,让人撤下没碰一下的午膳,支着额头小憩,身体太过疲惫,昏昏沉沉间,他难得能睡过去。
他的睡眠一向不好,即便到了如今,他不论何时都还是习惯戒备着,身边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幼年时,独在深宫,他还没中那么多毒,没有那些眼疾头疾,睡眠也比现在要好。那时他偶尔会有些满眼血腥的杀戮梦境,后来,随着权力慢慢过渡到他手中,他头疾缠身,睡得少,那些宣告他无能的梦境也慢慢消失。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这一次,他清醒地知道他在做梦。
明明是冬日,他却看到了皇宫之中草木葳蕤,枝叶繁茂,嫩黄的迎春花招展。
梦境是在皇宫,每一个的掌权者都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对皇宫稍微修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他确定,这梦境是在他掌权两三年之后。
这个时候,他想的居然是……
论起时间,那叶晚晚也应当在这座皇宫之中。
去椒房宫,去看,他梦里会不会有叶晚晚。
如果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等她找他解释等了九日,她总归也该在梦里有些说法。
不需要他去椒房宫,眼前的场景忽然转换,他看到叶晚晚的背影。
她没有挽发,一头青丝悬瀑般垂在身后,一袭单薄的深衣,腰间丝绦束出格外纤细的腰身,随着她的走动,不饰一物的长发与随风飘起的衣摆交织在一起,空荡的衣袂飞扬,就好像随时能乘风远去一般,不系一物的伶仃之感。
她走进椒房宫中小花园的一座水榭阁楼之中,一步一阶,慢慢往上走。
她那么消瘦,似乎要融进风里。
可梦境中的她,依旧没有回头。
他的视线追随着她一起慢慢走上这座阁楼,看她拖着脚步,极为疲惫地往上走。
这一条台阶,好像长地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这是他的梦境,他梦境里的她,却还是,至始至终都不会回头。
容厌原本想着。
她只要道歉,哪怕是梦里。对他服软,对他做个保证……
哪怕只是主动对他说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
他就当她是想要与他和好。
可是,她只是僵硬地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直要走到阁楼最顶上去。
……
容厌平静地从梦中醒来。
他那么久没做过梦,他如愿梦到了叶晚晚,可梦里的她,还是只管往前走,不回头。
她在阁楼上走上又走下,一条台阶上完又下去,安静而压抑着……
已经九日了,他不去见她,她是不是真的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找他。
就连梦里的她也一样冰冷。
容厌隐忍地深深呼吸了一下,那么久了。
不管她对他做了什么,有多伤人,是不是她就是不会对他有一星半点的后悔之意,是不是一句解释都不可能对他说,是不是连敷衍的话只要他不去逼她她也不会同他讲。
九日了,就算再有一个九日,她会服软吗?会主动来见他吗?
她怎么那么可恨?
容厌觉得自己可笑。
又过了许久,他才扶着书案站起身。
九日,又九日,他不见她,她就是不会来见他。
可既然梦见她了……容厌垂下眼眸,近乎卑下地想,他就当是她主动来见了他。
叶云瑟的事,她若有什么打算,隔着张群玉、隔着晁兆,总归不如直接对他说好一些。
椒房宫中。
晚晚亲自去将晒了一面的药材翻动着去晒另一面。
听到有外放回朝的官员要交给她旧物,她回过头,却见到一个故人。
第53章 纵我不往(二)
晚晚看到张群玉的那一瞬间, 忽然有种冥冥注定之感。
张群玉在晚晚回眸的那一刻,微微怔愣了一下。
“你……”
几年了?
晚晚陷入回忆之中。
应该得有四年了,那是她还作为骆曦时, 她与师兄去雪山游历。大雪封山, 她和师兄曾与张群玉困在雪山之中同行过一程, 勉强算得上是一路提防、互相背刺, 最后却又托付生死的生死之交。
那时,有限的物资,不知道何时能停下的大雪, 让同样被困住的一行人,在生死边际露出各种丑陋面目。
师兄依旧沉稳而强大地将她护在身后, 没让她去直面半分险恶, 她看在眼里, 心里都知道。
最后,只剩下她、师兄、张群玉三个人,没有火种、干柴,干燥的衣物也在打斗中被撕碎。
作为仅剩下来的人, 看着少得可怜的物资,师兄和张群玉面面相觑。
四面皆是茫茫一片的雪,谁也不知道明天的日出和死亡哪一个会先降临。
她病得昏昏沉沉,师兄背着她, 手被冻僵了也不松开半分, 不知道他自己的温度和力气还能撑下去多久,却始终没有放弃她, 最后咬牙一步步跟在张群玉身后, 靠盯着张群玉染了半身血色的白衣,才勉强没有陷入雪盲之中。
平安脱险后, 师兄要走了张群玉身上仅有的两枚铜钱,分了她一枚,算是承认了他欠下的这一桩,张群玉也不在意,念叨了两句他师兄妹二人恶霸行为出了雪山也不改,居然还抢走了他最后一个包子的钱,还没有知具名姓,眨眼间张群玉就走得影子都再也瞧不见。
这样一段萍水相逢,没想到,在宫中还会遇到。
只是,光阴似箭,沧海桑田。
张群玉先反应过来,笑了一下,没有开口去提为何当年的师兄妹,师兄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当年那么珍爱的师妹居然成了如今的皇后娘娘。
他抬手行了礼,嗓音依旧是那年雪山里那般,清清冽冽像是寒风吹雪,却又比当年更加温润柔和。
“臣张群玉,见过皇后娘娘。”
晚晚也笑了一下,“免礼。”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叙旧的。
那个时候,她在病中,不想说话,只浑浑噩噩听着师兄和那些人打交道,到最后只剩下师兄和张群玉句句挖坑试探,她和张群玉只是认识,但算不上熟悉,话也没说上过几句。
张群玉还没忘记这一行的目的,从袖中取出木盒,推开盒盖,而后摊开在她面前。
“娘娘,群玉此行是请示陛下后,为娘娘送来此物。”
晚晚低眸看过去,瞳孔猛地缩紧。
锦瑟纹。
这个纹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买到的,是阿姐自己画出来的花样,专门请叶家的玉匠雕刻了几枚。这佩玉玉质算不上非常名贵,不值得人去偷窃,可这个花样,只有叶云瑟有。
佩玉上面并不平整,风吹雨打,还有磕碰的碎裂纹路。
忽然之间,捧到她面前这样一个特殊意义的佩玉,晚晚一瞬间知道了张群玉接下来要告知她的话。
当年阿姐坠崖失踪,那么高的悬崖,找了许久找不到人,便已经代表着这个人遭遇了不幸。
可是两年之后,阿姐的佩玉又被拿到她面前。
晚晚凝着这一块佩玉。
张群玉轻声道:“节哀。”
晚晚心情复杂成一团。
在张群玉面前,她却只是冷静地问:“是哪里有蹊跷?”
张群玉将如何发现叶云瑟尸身的过程、以及当年的剿匪范围又说了一遍。
那么明显的可疑之处。
叶云瑟作为军中一个刚刚上手的医女,怎么会跨越了几百里,从南方的青州到了西北的肃州?
晚晚沉默了片刻,“陛下准许我请人去查吗?”
张群玉如实回答:“陛下说,若娘娘要查,可以亲自去通知晁兆,晁将军会从府衙调人去往肃州,也可以由臣代劳。”
晚晚从他手中将这枚佩玉接过来,手指捏紧木盒,没注意到木盒边缘并不平整的木刺险些就要扎进她肌肤里。
张群玉瞧着她的手指,欲言又止了一下。
晚晚注意到他神色,茫然看他。
他略微羞赧,“这木盒是臣身边小厮随手劈出来的,并不光滑平整,娘娘当心。”
晚晚看了一眼粗糙的木盒上没有打磨光滑的纹样,粗制劣造,材质像是随手从伙房救出来的一块木头劈成,她又扫了一眼他身上洗得发旧的官袍。
她没有多问,让人备了谢礼,便请他为她奔走,迎阿姐尸身回上陵,再去通知晁兆。
张群玉没有推脱,收了赏赐便告退。
等到外人都走了,晚晚才回到寝殿,将这块佩玉取出。
瑟瑟的尸身找到了,她真的死去了。
晚晚看着这块佩玉发呆。
她此刻的情绪,平静,低落,还有一股巨大的空茫之感。
之前见不到阿姐的尸身,她其实对阿姐已经死去这个事实还没有那么大的感触。
毕竟,阿姐总能绝处逢生,她走到哪里,都能得到所有人的珍爱,只要有人的地方,只要能留有一丝余地,她就走不上死路。
从青州到肃州,她作为随在青州驻军中的医女,却死在肃州,这期间都发生了什么?
晚晚回想着,当初阿姐为什么也要学习医术呢?
那是她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她跟着阿姐在建安伯府中迷了路,却遇上小世子突发急病。那个时候,她刚巧学了如何救治那急病,尽管答应了师父不让上陵的人知道她的医术,却还是施了救,等小世子平平安安醒了,建安伯府声势浩大地来叶家道谢。
谢的是阿姐。
称赞阿姐小小年纪,医术却很好,及时救下了人。
那时,她和阿姐在宴会结束后便回了家,后来伯府夫人问起是谁救了小世子,都觉得,应当是阿姐。
阿姐聪慧之名远扬,琴棋书画,无一不是同龄女郎之中最拔尖的那个。
若说救人,上不得台面的她和声名远扬的阿姐之间,想也不用多想,定然是阿姐救了人。
家中便也如此认下,都知道她只和阿姐算是亲近,她会的,阿姐也必然会一些。有能力救了人的,只能是阿姐。
因此,阿姐开始学习医术,为了不落在她后面,日日苦读医书,很快也真的入了门。
知晓两人都在学医的人,都会同她说一句,你要向瑟瑟多请教啊。
瑟瑟脸色发白,她和晚晚最是亲近,所以她知道晚晚不能展露医术,她也知道两个人医术差距到底有多大。
晚晚所有的天赋似乎都放在了医术上,对琴棋书画连及格都是后来苦练出的结果,比起阿姐随随便便就能得到先生的夸赞,她总是迟钝到让族中先生们怒目而视。
晚晚很小的时候便总被说蠢笨、被说没用,阿姐是压在她头顶的高山,阿姐听到侍者背后的笑话,也觉得家里偏爱地过分,于是便对她多有照拂。
后来阿姐也只能去学了医术,她在医术上的天赋比寻常人也好很多,可是头一回,叶云瑟在晚晚这里明白了,什么是天堑。
可时间那么久了,上陵第一美人,上陵第一才女,都是指代她叶云瑟一人……后来,瑟瑟遇到解决不了的病症,便会由晚晚来处理。
那些名号、称赞、眼光,晚晚小时候或许是在意的。
因为那时她所能看到的,便只有对她严肃而冷淡的父亲,慈爱却只将委屈在自己和她身上堆积的小娘,那些对她没有什么期待的先生们,还有院中势利的踩高捧低。
到了江南之后,她成了骆良的徒弟,一下有了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的师父,会想着法子打扮她疼爱她的师娘,还有……耐心让她明白,她也没那么差劲的邢月师兄。
于是再回到上陵,她也不在意别人眼中如何瞧不起她,不在意那些名声。
当那次她难得主动动手救人,却都以为是一点医术都不曾了解过的阿姐救的人时。
她心里消失了些什么。
“都看得到的。从小缠绵病榻的是我,自幼研习医术的也是我,那么多年,埋在药房的也是我。可为什么都觉得,瑟瑟的医术会比我好?”
晚晚如今能够坦然地轻松说出来。
阿姐不是坏人,这些年,她是在上陵对她最好的人。当年这件事,是让她和阿姐,两个人心知肚明,却从没有说出口的隔阂。
甚至一直到阿姐做了军医。
阿姐说,神医的遗愿里也不希望晚晚是他徒弟的身份暴露,若是晚晚展现了医术,她在江南的过往,藏不住的。
若当年之事重提,本就形同危楼的上陵第一美人之名,同时也会被彻底践踏下去。那个关头,她会遭受一切恶名来将她拉下去,不知道多少人想将原本不可及的美人变成人人可以去攀折欺辱的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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