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本应该是皇后操持,不过自从容厌软禁过晚晚之后,她便懒得理会宫中事务,他便让紫苏配合饶温按照往年的规制准备。
估算着除夕宴开始的时间,容厌赶在晚宴开始之前将卷宗看完,而后起身往椒房宫中去。
椒房宫中灯火明亮,晚晚已经换上了皇后规制的金红色华丽宫装,长发挽起,黑压压的发宛若浓云,颈后散开的些许碎发落在肌肤上,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
听到容厌回来的脚步声,晚晚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是玄金的龙袍,袖口之下,手指微屈的角度有些不自然。
晚晚多看了两眼。
两人对坐在罗汉床案几的两侧,容厌将手抬起,和往日一样由她来为他诊脉。
晚晚手指搭在他晚上,好一会儿之后,也没有将手移开。
他的脉搏不再是过去的强劲,此时跳动的力道也微弱下来。
她没有为他解毒,也还没有为他准备压制毒性的药,他的身体这些时日还在继续恶化。
晚晚又开始发呆。
容厌神情倒是自然。
晚晚回过身,看着他没有一点不对的模样,又看了一眼他握了一天的笔,在他手指之间留下的痕迹。
“还撑得住吗?”
容厌眉梢微微挑高了些,似是在惊讶她忽然而然的一句关切。
他道:“撑得住,好得很。”
晚晚面无表情收回手。
“是蛮好,手臂经脉凝滞,腕部酸胀虚软用不得力,今日头疾又犯,居然没有昏倒,确实好得很。”
容厌确实有些昏沉,听到晚晚这样直白的话,他哑然失笑。
“……晚晚,我没有那么虚弱。”
今晚还有宫宴,容厌这个时候不能忽然出什么事,晚晚又检查了一番,于是便起身去拿金针。
等她取了金针过来,听到容厌这句话,晚晚看了他一眼。
容厌看起来确实正常地不得了,他伪装的正常,似乎将他自己也骗过去了。
可实际上,留给她去选择解不解毒的时间,不长了。
“你的身体,我如今比你清楚。”
容厌没有辩解。
晚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距离宫宴开宴的时间迫在眉睫,除夕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就将要结束,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十二根金针刺入他头部的穴位,她另又取了四根金针,撩起他的袖口,将他的衣袖全推到他手肘处。
四根金针依次落下,晚晚扶着他的手腕,精确地将针尖刺入他骨缝之间,剧烈的酸胀形成尖锐的痛。
对于容厌之前忍受的头疾来说,这点酸痛之感算不得什么。
他懒散地靠着背后的引枕,他感觉到她进针的位置和手法都和以往的医者不同,却也没有多问,疼也没有躲开,就这样伸着手完全交给她去处理。
晚晚捻转金针,针尖下的凝滞之感一点点散开,被施针的人这一刻的滋味怎么也算不得好受。
她看着他还是没有一丝变化的神色,抿了一下唇。
他确实太习惯疼痛和忍耐了。
片刻之后,晚晚将金针全部收起,拔他手腕上的金针时,容厌试着伸展了一下手指,微微的酸胀感还停留在腕间,可那股过度使用的胀痛已经完全消失。
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腕。
晚晚视线转过来扫了一眼,便又移开。
容厌低眸看着她的这只手,没有将指尖移开,而是沿着她的手腕,将手指沿着她里侧的腕间,滑入她掌心。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
他手指扣入她的指缝,轻轻握了一下。
十指相扣是一个很亲密的姿势。每根手指都被分开,被另一只手完全扣入,掌心相对,就像两个坦诚而紧紧相拥的人。
晚晚看着两人扣紧的手指。
还没等她问出口,容厌就已经又将手松开。
晚晚默了默,她要是再问,反倒是显得她很在意他这样忽然一个动作。
他和她,更亲密的事情做得多了去了。
这样一个动作,有什么可在意的。
容厌看着她的神情,她眉眼平静,没有厌恶和抵触。
只是这样,他心情便能好上一些。
窗外已经有焰火升空。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
不再耽搁,晚晚收好金针,便和容厌一同前往宴会的殿宇。
宴会不用她花费半点心神,准确来说,在皇宫之中,她没有半点需要忧虑的地方。
她想要的,容厌都会为她找来,她作为皇后,大小事宜也是她想做就做,不想做容厌会为她解决。
晚晚配合地跟着容厌出现在除夕宴。
他牵着她的手,即便是入座时,也是先扶着她坐好,他才落座。
晚晚一边出神一边望着高台之下的朝臣。
他们对她也十分尊敬。
不久之前,她还是听惯了贬低她的那些流言蜚语。
晚晚看了看容厌。
他神情很淡,侧脸的线条精致,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悦,下面朝臣也早就习惯了他不辨喜怒的态度,不管各自心里想的什么,都营造出一副和乐融融、喜气洋洋的氛围。
注意到她在看他,容厌微微侧过头,宫灯璀璨的灯火落入他清透的眼底,流光溢彩,晶莹剔透。
晚晚没有移开视线,漆黑的眼眸沉静而平和。
视线相接,谁也没先开口,周围和乐的喧闹之声却模糊起来,就像是成为了她与他相望的背景,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彼此。
容厌握住她的手,掌心不大的力道,将她整只手背都轻轻拢住,微冷的温度,凉湛湛地沁入心底。
若他一开始就是这样……
晚晚没有想下去。
宫宴顺利地慢慢到了尾声,晚晚透过花窗,看着外面的夜色。
除夕夜,就快要结束了。
殿外来了几人,同守在外面的曹如意低声讲了几句,随即,曹如意立刻小跑进来,从侧方上到丹陛之上,行礼后,在容厌耳边小声汇报。
“陛下,楚行月已入天牢。”
晚晚这个位置,也听得清曹如意的声音。
她心脏重重一跳。
周遭的喧嚣又清晰起来,方才那股难言的和睦氛围眨眼间消弭,换成了另一股绷紧到极致的气息。
容厌看着她骤然滞住的神色,方才那些舒缓喜悦的心情,此刻荡然一空。
他做了那么多,却比不过有关于楚行月的一句消息。
晚晚手指不自觉收紧。
容厌看着两人交叠的手,随着她蜷起的手指而将手微微合拢,依旧是维持着握着她的手的姿势。
不想松开。
晚晚喉咙干涩起来。
师兄,此刻就在皇宫的天牢之中。
他距离她那么近了。
晚晚呼吸也有些乱。
容厌看了一会儿晚晚的神情,心情沉落谷底,他下颌微抬,示意曹如意先退下。
不过是这样一个点头的功夫,晚晚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
容厌看着她用力到泛白的手指。
晚晚嗓音微涩,“陛下。”
容厌应了一声。
晚晚唤了他一声之后,声音便恢复了往日的清晰平稳。
“我,要去见师兄。”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静静回答:“如果我不想让你见他呢?”
晚晚不想再与他争执,嗓音低柔地反问:“不是陛下让他入上陵的吗?陛下知道楚行月是我的师兄,不仅没有阻拦他入皇城的计划,甚至还让我知道,难道不是允许我可以去见他吗?”
容厌是想让她看清楚行月骨子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沉默了下。
“我会让你见他的。只是,他刚入天牢,你就要去见他吗?”
那么急切。
晚晚轻声道:“知道他在上陵,距离我那么近,我却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样子,才更会多想。我不喜欢臆测那么多。”
在意和不在意,有时候就是那么清晰明了。
楚行月什么都不用做,他随随便便的消息就能牵扯她的心绪,而他费尽心思,才勉强能走入她的眼中,让她看一看他。
还不知道有几分,是因为他故意展露出的漂亮皮囊。
容厌感觉自己似乎在往下坠落。
楚行月横亘在她与他之间时,他便永远是楚行月的赝品。
这样的情况之下,隔着楚行月,他还想让她眼中有他容厌,两个月和两年,也没多少区别。
如今楚行月回来了,他应当不用再被当作他的替身了。
容厌同意了。
晚晚浑浑噩噩等到宫宴结束,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天牢走去。
他为她穿好狐裘,颈边的白色毛领贴着她的脖颈和下颌,衬地一张小脸更加粉雕玉琢,增添了几分少女的稚气。
晚晚走在月光之下,她思绪纷杂。
怎么可能不复杂呢?
过去的邢月师兄,是她最喜欢、最在意的人啊。
如果有一个人,在自己厌恶世间所有人和事的时候,像阳光,像空气一样地包裹着自己,让自己能再次看到花朵的五彩斑斓,看到自己也能被爱……
谁会不动容。
晚晚最开始,对师兄没比对容厌好多少。
什么师兄,同一个师父手底下的陌生人而已。
她也无需去请教一个天赋不如她、记性不如她、心思还不在医术上的师兄。
最开始那一年,她面对师兄,常常是懒得搭理他,不管他如何对她有兴趣,她也只觉得他烦,甚至烦到设计他中了浑身又痒又痛的毒。
师父发现后,盯着她问,是不是她做的,师兄朝她眨眼,让她咬死不要承认。
晚晚瞥他一眼,小女郎为了表示讨厌他,脆生生的声音丝毫不惧地承认下来。
师父面色不明地看着师兄努力对她使眼色。
听到晚晚的承认,师兄哑然。
晚晚被罚之后,跪在庭院里抄清心咒,师兄蹲在她身边唉声叹气,夏日蚊虫多,他弄了些草药,又差人搬来几座冰鉴,在她头顶搭了个遮阳的棚子,一旁摆着冰镇的瓜果甜汤,旁边还有人为她打扇。
师父气得罚师兄一起跪在院子里。
一起受罚,一起学医,一起将足迹遍及整个大邺。
在师兄眼里,她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美好之处。
他在身边时,晚晚不用担心自己被欺负,师兄会带着她教训回来,她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人打搅,万事都有师兄在,她的心情也时时刻刻都是愉悦的,他总有法子让她轻松高兴起来。
所以当他提出要娶她时,晚晚虽然没有立刻同意,看他苦恼,看他反思,看着长袖善舞的他笨拙地买来一堆话本苦读,还四处请教。
她只是在调整、尝试,她在思索,自己愿不愿意让师兄成为与自己更亲近的那种关系。
那么多年,她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师兄的喜欢和在意。
她看得到他在外面一呼百应,光风霁月,走到哪里都受人推崇爱戴,也看得到他下手利落地解决掉妨碍医馆和觊觎她的权贵。
师父对她好,却过于严厉,师娘温柔,却没有几年就撒手人寰。
她是在师兄的爱护之下长大的,让她随心所欲,时刻都将她放在第一位。
大概,再也没有可以对她更好的人了。
她的师兄。
她想答应他,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骆曦和邢月,从小便在一起,一辈子也应在一起。
和师兄一起那么多年,他纵容着她,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好,离不开这样的好。
晚晚被容厌牵着手,慢慢走在通往天牢的路上。
她回想着过去的一点一滴。
她也想起,师父临终前,絮絮叨叨将他多年的心事的告知于她。
他书房中的暗格里,藏着一封信,是他捡到养大的大弟子,也是域外某个国度的王子留下的,拿着这封信,凭着这份养育之恩,能得到多少好处与搅动风云的机会,不言而喻。
师父说,外戚把控皇室太久了,朝堂早晚会有大变,他等不到那一天,不知道大邺的未来在哪里,可是至少,他不能让这封信成为威胁。
他死了,这封信,便也直接烧去好了。
师父死去之后,晚晚看着空荡荡的暗格,还有处处被师兄封锁的医馆。
她想了许久。
师兄那时问过她,为什么他和她那么多年,她却不肯顺从他一次,不肯与他站在一起,她难道不相信他吗?
他眼里似乎有着绝望的神色。
他那么伤心,因为她不肯帮他。
晚晚只是静静地在想。
师兄是知道她的全部的。
知道她总是生出的邪念,知道她总是忍不住发作的恶意,他却还是对她那么好。
她其实一点也不好,那么多年,师兄却肯对她那么用心。
为什么呢?
这些年她过得太好了,她拥有最好的师兄,可到了此刻,晚晚不想去想那么多,推翻过去的一切。
这件事,他也没有选择她,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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