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盛时隔三年再次面圣,发觉天子愈发干瘦枯槁,唯独一双深眸依旧犀利,不怒而威,高深莫测。
天子先询问伤势,然后才提到他送来的奏议。
「《平戎策》朕已看了,河间适合养马,且铁矿丰富,可惜被北戎占据多年,朕也想过收复河间,但对北戎开战,需从长计议。」
萧元盛禀道:「我朝原在河州设有茶马互市,北戎以战马换取药材、粮食、茶与绢帛等物。如今北戎有我朝岁贡的茶与绢帛,不仅取缔茶马互市,且严禁马匹流出北戎,下令每擒获鬻马出界人,皆杀戮,远配其家。很快军中便会出现战马不足的迹象。」
天子不自觉地皱起眉。北庭军战马不足是个极大的隐患。
萧元盛又道:「北戎原本通过榷场购买绢帛,如今不仅不用买,还把岁贡剩余的绢帛低价卖给我朝商人,两头赚钱,如今又因为朝廷盐钞更换频繁,贩盐商户怨声载道,北戎趁机走私青白盐流入我朝,冲击官盐。榷场虽有盈利结余,但流入北戎的铁钱铜钱日渐增多,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蔡源听见「盐钞」,悄然觑了一眼天子。天子眉间的川字皱的更深。
「臣领朔方节度使,这些年眼看北戎越来越富足强盛,心里甚是焦虑不安。究其原因,与我朝岁贡不无关系。臣以为,岁贡不是长久之计,只有出兵讨伐北戎,收复河间才是一劳永逸的良策。」
天子不置可否地看向蔡源,「相国以为如何?」
蔡源道:「臣以为国力再强盛些方可出兵讨伐,否则一旦兵败,后果不堪设想。」
萧元盛道:「相国所言极是,只不过北戎这些年靠着岁贡,养的兵强马壮,占了河间又图谋陇右。再纵容下去,只怕是养虎为患。即便不与北戎开战,岁贡也不可再续。」
蔡源反驳道:「那些岁贡的银两,经由榷场交易又赚回十之六七。若是打仗,花费的可不止那点岁贡银两。」
萧元盛道:「不知相国可有良策解决战马问题?」
蔡源没有吱声,脸色有些尴尬。
「臣并非想要挑起战事,图谋军功。岁贡只会增加北戎的实力,掏空我朝国帑,隐患无穷。」
天子默不作声,心里摇摆不定。岁贡换来的天平,不是长久之计,隐患良多,但与北戎开战,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不愿冒险。他四处征战,历经千辛万苦方才一统天下,这得来不易的荣华太平和王权宝座,对他来说,艰辛宝贵。带着隐痛暗疾的身体,时时刻刻提醒他,他已经不是雄心勃勃的铁血壮年,眼下他只想要活得舒服一些,久一些。
萧元盛一看天子的态度游移不定,识相的不再提收复河间,转而说道:「即便当下不与北戎开战,也不能任由白银与铜钱铁钱流入北戎。依臣愚见,不如将实物岁贡改为票引。」
「百姓运送岁贡前往北戎,长途跋涉,苦不堪言,用票引不仅便于运送,也不必担心途中被人抢劫。可免除百姓徭役,由商队运送货品到朔州榷场,北戎拿着票引自行去榷场交易。商人回京后再以票引换银两。」
蔡源面色微动,露出喜色。
天子却无动于衷,淡淡道:「萧卿先回去吧。等开年朝议,几位相国和户部一起再议此事。」
萧元盛谢恩离去,走出皇宫,恰好碰见国师玄一真人入宫。
萧元盛立刻上前见礼。玄一真人有些受宠若惊,虽说他在天子面前得宠,朝中无人敢对其不敬,但萧元盛这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居然也对他如此恭敬,颇给面子。
玄一关切道:「使君的伤无碍吧?」
萧元盛笑道:「一点皮外伤早就不碍事了。承蒙圣上体恤,一定要我修养几日再进宫。」
玄一恭维道:「使君年轻,身体强健,恢复的快。凶手还没抓到么?」
「没有。不过御前司的人还在暗中搜查。」
寒暄几句之后,玄一入了宫门。
萧元盛贴身侍从容丘牵马过来,问道:「使君是回府还是去留邸?」
萧元盛想了想,「回府吧。」
明日岁除,她总不至于今日还去他家里吧?
萧元盛目力过人,还未走到国公府门前,便见到长街那头,一辆华丽的翟车停在门口,他勒住缰绳,吩咐容丘去问问谁来府中做客。
容丘打马过去问了门房,转头过来回禀,是瑜贞公主。
萧元盛立刻调转马头,毫不犹豫地回了北庭军留邸。
邸官赵嘉忙不迭的从宿房里奔出来迎接,问道:「使君怎么又来了?」
萧元盛坐在太师椅上,没好气道:「家里来了客人。」
赵嘉是萧元盛留在京城的心腹,心里一盘算这京城能让萧元盛躲着不见,一提就烦的人,便有了数,「莫非又是瑜贞公主?」
这位瑜贞公主,未嫁之前听说定国公之子少年英雄,英武俊朗,后又听说萧元盛字贞劭,便觉得这是命定的缘分,天作之合,痴缠着要嫁给萧元盛。萧元盛早与刑部侍郎许由之女定有婚约,瑜贞仗着公主身份,暗地里逼女方主动退婚,事情传扬开来,弄到圣上脸上无光,匆匆给她定下驸马出降。
萧元盛哼了一声,「你该去街上支个算命摊子。」
赵嘉道:「使君不必烦恼。在下今日打听到一桩秘事,暂且还未传开。」
「什么事?」
「北戎要与我朝和亲,圣上把惠王的女儿封了公主,打算开春后嫁去北戎。但是近日北戎突然变了卦,点名要娶瑜贞。」
萧元盛这几日以养伤为由,甚少出门,听见这个消息不由有些意外。
容丘和他一样想法,冲口就说:「瑜贞是个寡妇。」
赵嘉道:「北戎人那讲究这一套?瑜贞和太子都是元后所出。圣上看在元后的情分上,对瑜贞宠爱有加。北戎人听说她新寡,立刻便改了主意,点名要她。」
容丘道:「圣上会舍得让亲女和亲?瑜贞又是他最宠爱的女儿。」
萧元盛不屑道:「圣上不想和北戎开战,连岁贡都不肯断,难道会为了一个公主去得罪北戎?依我看让瑜贞嫁到北戎是板上钉钉。」
容丘原本不喜瑜贞,对她一直缠着萧元盛颇有怨言,加之后来在萧元盛的婚事中搅的萧、许家两家家宅不宁,听见这个消息先是松了一口气,转头又同情起来,「嫁到北戎可真是太惨了,听说北戎王比圣上年纪还大。」
萧元盛突然明白过来,为何这几日,瑜贞不顾颜面,三番两次上门找他,原来是北戎求娶,她急于想要找个夫君。
赵嘉又问:「使君的奏议圣上可准了?」
萧元盛嗤道:「有蔡源那个老匹夫唱反调,准了才怪。」
赵嘉呸道:「这几年朝廷靠着他敛财,百姓早已把他骂死了。就是他出的馊主意,让朝廷发行盐钞,让商户出钱购买盐钞,去产盐地凭钞购买盐,可商户拿钱买了盐钞,朝廷又发行新钞,需要商户补钱以旧钞换新钞。商户好不容易换完新钞,没几天又要重来一次新盐钞,逼着商户不断掏钱以旧换新。长此以往,朝廷的信誉都被他这个老贼给败光了。」
萧元盛道:「所以他一定会劝圣上同意用票引来代替实物岁贡。届时榷场商户拿着茶引,绢引回来换取银两,他必定又会仿效盐引,造出新的茶引,绢引,盘剥那些商户补钱,以旧换新,搜刮一轮。」
赵嘉道:「北戎若是不肯接受票印,一定要实物岁贡呢?」
「北戎翻脸岂不是正好?陛下不想开战,想继续拿钱来换太平。」萧元盛叹了口气,「依我看,只有北戎先挑事,圣上才会应战。圣上老了,不复当年。只知道吃丹药求长生不老。」
赵嘉意味深长道:「使君勿急,公主死活不肯嫁到北戎,这不正是天赐良机吗?」
第54章 54
萧元盛在留邸躲了一个多时辰,估计瑜贞已经走了,方才带着容丘回了定国公府。
赵夫人没好气道:「你待在京城本就时间不多,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动不动去留邸呆着,生怕我和晴儿烦你是不是?」
赵夫人的怨气一旦发作起来就没个头。萧元盛深知母亲的脾气,若不解释清楚,别想得到清静。
「我并非不想在家多陪陪母亲和晴儿,去留邸也是迫不得已,」萧元盛有点难堪的搓了下额角,「是为了躲瑜贞。」
赵夫人明白过来,不由气道:「她那个没脸没皮的样子,我都替圣上臊的慌。」
萧元盛借口养病不见外客,她依旧三天两头登门拜访,醉翁之意,阖府皆知。萧毅在世时升迁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萧家也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赵夫人知道自己性情强势,侍候不来公主儿媳,所以当年就对瑜贞避之不及,如今更是。奈何她公主身份,又不敢让她吃闭门羹。
赵夫人叹气:「晴儿她娘也是个命短福薄的,若是好端端活着,那会又让瑜贞缠上来。我现在担心万一圣上赐婚。」
正说话间,管家从外间递进来一个拜匣,言明是十七王爷派人送来的。
萧元盛打开拜匣,里面是一张两寸宽的梅花笺,赵斐邀请他今夜前去百花楼赴宴。
身为边疆大吏,他不便与朝中亲王来往过密,以免引来猜忌。不过这位十七王爷赵斐是个例外,他从不参与朝政,是出了名的闲散亲王,吃喝玩乐是一把好手,因母亲越贵妃在宫里深得盛宠,圣上也由得他在京城随心所欲。
萧元盛心里掂量一番,也不愿意得罪这位闲散亲王,于是便在傍晚时分带着容丘前往。
百花楼新建,开张没几日,萧元盛第一次来。站在楼宇之外,便闻见浓郁的花香越墙而来。楼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九曲回廊造成花瓣模样,中间挖渠引来温泉水,两侧种满牡丹芍药,梅花,迎春,此刻尚是寒冬腊月,这些原本开了春方才绽放的鲜花,被暖气熏蒸催开,千娇百媚,奼紫千红,置身楼宇之中,花香扑鼻,暖意融融,如身处三春盛景。
萧元盛举头看着楼上数间雅阁,也不知赵斐身在那一室,正准备招呼酒馆来问。
头顶传来一声,「贞劭,我在这儿。」
赵斐依在栏杆上,衣领半开,手中举着一杯酒,喜笑颜开的对他招手。
萧元盛抬头看去,不禁眉头一抽。赵斐和瑜贞长的有点像,偏偏今日他头上还插着一朵芍药花,有点女气,乍一看更像瑜贞。
萧元盛抬步上楼,进了雅阁。容丘和赵斐的几名侍从留在外面等候。
屋内四角烧着火炭,桌上摆放着火锅炉子,愈发燥热,难怪赵斐衣衫轻薄,衣领都解开了。萧元盛本来就不怕冷,这一入温室,瞬间便出了满头汗。
赵斐热情万分的招呼他坐下,毫无芥蒂的说:「快脱衣服。」
萧元盛解了外氅,挂在屏风后的衣架上,趁机四下打量一番,屋内摆设无不雅致精美,显见花费不少。
「王爷好雅致,找了这么个好地方。」
「这是京城那几家最有钱的商户合伙建的,前几日才开张。」赵斐得意的指着雅阁上的牌匾,上面写着「谪仙」两字。「喏,这间雅阁送了我。我便是不来,也不会招待别人。」
萧元盛心里冷笑,朝廷对商户盘剥的厉害,动不动抄家夺财。京城这几家豪商,恐怕也是心惊胆战,生怕那一天刀架到自己脖子上,于是便耗费巨资打造这样一个酒楼,除了挣钱,主要为巴结朝中权贵买个平安。
赵斐给萧元盛倒满一杯酒,「你难得回京一趟,想见你一面也不容易。上次与你喝酒还是三年前。」
萧元盛知道赵斐不会平白无故的约请自己喝酒,索性直问,「王爷叫我过来是不是有事?」
赵斐嘻嘻笑道:「想请贞劭替我弄几匹好马。」自从北戎取消了茶马互市,宝马良驹已是千金难求。
萧元盛笑:「这个容易。」
「那我先谢你了。」赵斐将酒杯递给他,萧元盛盛情难却,一饮而尽。
酒杯刚落到桌上,突然外面珠帘辟里啪啦数声脆响,「好你个十七!喝酒也不叫我。」从外面走进来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
赵斐连忙起身,拱手赔罪,「阿姐恕罪。阿姐快请坐。」
萧元盛一看来人,恨不得拔腿就走。
瑜贞媚眼如丝的望着他,娇声道:「真是巧了,贞劭也在。」
萧元盛硬着头皮行礼,「见过公主。」
「免礼。」
瑜贞外面穿着一件白貂大氅,脱掉之后,内里竟是一身火红长裙,她故意将貂衣搭在萧元盛的外氅上,然后婷婷袅袅的走到他跟前。艳丽繁复的裙裾从他的靴上扫过去,轻盈的一落,状若一朵红莲飘下去。
瑜贞毫不客气的坐在赵斐的位置上,轻扬着下颌,冲着萧元盛嫣然一笑,「坐呀。你也太拘礼了。和十七在一起就这么随意,怎么见了我就拘谨起来,难道我会吃了你不成?」
「微臣不敢。」
她娇嗔的瞟着他,「什么敢不敢的,想见你一面可难如登天呢。每次去府上,夫人都说你不在家。」
萧元盛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那道直勾勾的目光,勾着他的脸。心里又气又恨,却无奈只能忍着。
「这是什么酒?闻着不香呀。」瑜贞端起酒杯,不屑的撇撇嘴,对赵斐道:「你下去把我车上的好酒拿上来。」
赵斐笑嘻嘻的应了一声,很识相的飞快闪出门外。外头便是他的侍从,非得他堂堂亲王亲自跑去拿酒?
萧元盛此刻彻底明白过来,是瑜贞利用赵斐把他钓了出来。
雅阁里只剩下瑜贞和他,萧元盛思量着自己如何找个借口马上走人,正欲开口,却见瑜贞将艳红的指甲伸入酒杯中,沾了一些酒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贞劭。
萧元盛气到脑子发懵,没想到嫁人之后的瑜贞,比当年更为放肆,胆敢这么赤裸裸的调戏他!
「有人居然私下里造谣,是你夫人许氏是被我吓死的。我真是冤枉。」瑜贞抬眸望着萧元盛俊朗的眉眼,幽怨道:「我有那么可怕么?能吓死人?」
萧元盛冷冷道:「公主勿信那些谣言。许氏产后病故,与公主无关。」
瑜贞娇嗔道:「你这么想就好,我怕你也误会我。」
眼看赵斐迟迟不来,萧元盛再也忍不下去,起身道:「臣还有事,先走一步。」
瑜贞居然也没拦着他,从桌上端起酒杯,红艳艳的嘴唇朝着他努了努,「喝了这杯酒再走吧。」
萧元盛无奈,只好接过她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
「等等我看十七上来了没有。」瑜贞提着裙子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咦,十七跑哪了?」
说着,她关上窗户,回眸冲着萧元盛一笑,眼波无比妩媚,「十七请的是萧郎,该走的人是我。萧郎请坐。」
萧元盛突然觉得浑身燥热起来,总不至于听见一声萧郎就起了反应吧。
奇怪,这酒是赵斐准备的,方才两人还喝了两杯,赵斐和他都没事,怎么瑜贞给的这一杯酒有问题?
难道是瑜贞的指甲里藏了东西?她方才沾了酒写他的表字。他被她这个撩拨调戏的动作弄的尴尬羞恼,愤懑之下并未留意她端起来的那杯酒,是不是她动过的那一杯。而且他也绝想不到,瑜贞堂堂公主之尊,会做出这等毫无廉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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