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福一怔,如果不是知道她是卢燕儿,他真要以为眼前站着的就是公主。这气势像足了瑜贞,骄横张扬,咄咄逼人。不过,即便知道她是假公主,在外面魏福也不敢顶撞,怕被人怀疑,于是疾步去前头请随行的医官。
魏福一走,卢燕儿抬脚就去了驿馆西侧。北戎三王子恩冲带着接亲使以及侍从护卫,皆被安置于此休憩。门口守着两位北戎护卫,卢燕儿径直朝内高喊了一句,「我乃大周公主,有事要见王子。」
院内亮着灯,北戎人尚未歇息,恩冲精通汉话,听见呼声立刻从屋内出来,随从官员也纷纷出了房间。
卢燕儿看向恩冲,径直问道:「听闻你精通汉话?」
「不错,公主有何见教?」恩冲和接亲使见「公主」孤身一人突然出现,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很好,既然你听得懂,那就仔细听好我说的话。」卢燕儿朗声道:「我叫卢燕儿,并非公主瑜贞,瑜贞当下正躲在朔州,让我替她去北戎和亲。」
恩冲脸色一变,看向身边的两位接亲使,「你们见过她?」
接亲使迟疑道:「宫宴上见过,好像是。」
卢燕儿冷笑:「代替她和亲,当然要找长得像的人。」
魏福带着医官回去,发现姜涛昏迷不醒,卢燕儿不在房内,预感不妙,赶紧跑来东院,恰好听见卢燕儿的话,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喊道:「公主受了刺激,胡言乱语,请三王子见谅。」
卢燕儿冷冷道:「我没有胡言乱语。魏公公还有都尉姜涛都知情。三王子不信,可以把这两人捆起来往死里打,必定会问出真相。」
北戎人面相凶悍,人高马大,魏福立刻下意识地往后闪躲,无法自控地露出心虚之相。
恩冲见状阔步上前,一巴掌扇到魏福脸上,怒道:「你们竟然愚弄北戎王。」
魏福被打的眼冒金星,捂着脸心惊胆战地辩解道:「请王子明辨,只因明日就要离开大周,从此不能再见亲人,公主伤心之下突然犯了疯癫之症,方才把姜都尉都刺伤了。」
卢燕儿冷笑:「魏公公,瑜贞嫁过人,我是完璧之身。姜都尉想让我成为妇人以免露馅,我不从他,所以才将他刺伤。」
魏福听到这里脸色发白,公主随行队伍中带有两名医官,其中一名是女使医官。如果恩冲要求验身,卢燕儿是假公主便瞒不住了。
「王子若不信,可以查验我的清白。」卢燕儿走到恩冲身边,突然扯开衣领,「我愿侍奉王子。」
众人对她的话本已信了七八分,但是她突然露出肌肤自荐枕席,又不禁怀疑公主莫非真有疯癫症?在不清楚她到底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之前,她暂且还是北戎王的女人,恩冲身边侍从都不便多看,纷纷低头,或是移开视线。
青檀隐在黑暗中看到这一幕,一头雾水,实在想不透卢燕儿为何这么做,这女郎看似刚烈,为了保住清白刺伤姜涛,却又突然要向北戎王子自荐枕席。
李虚白和韦长生原本的计划是趁着众人都睡了,释放迷香,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卢燕儿。万万没想到,他们来到驿站的时候,卢燕儿已经站在恩冲的面前,自曝了身份!萧元盛的本意就是为了事情败露,让北戎人知道和亲的是假公主,现在卢燕儿已经挑明,他们也不必偷偷带走她。
李虚白对蒙着面巾的韦长生和青檀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就在三人准备悄无声息的从房顶离开时,突然,卢燕儿抽出了匕首。
恩冲毫无防备,加之卢燕儿袒胸露肤,让恩冲身后侍从无法直视,纷纷移目,她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竟然再次一举得手,刺中了恩冲,可惜的是,此刻她手上无力,匕首只扎进他腰部寸许,没能取他性命。
恩冲惊怒至极,一掌击开卢燕儿,魏福见她竟然行刺北戎王子,直接吓晕了过去。
恩冲侍从反应过来,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公主,立刻上前护主,几把寒光闪闪的弯刀,一起劈向卢燕儿,眼看她就要血溅当场,千钧一发之际,李虚白一把银针撒出去,靠近卢燕儿的北戎人应声倒地。与此同时,青檀飞身跃下房顶,伏己刀挡开了恩冲的长刀,将卢燕儿护在身后。
可以不带走卢燕儿,可是却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死在北戎人刀下,青檀和李虚白心有灵犀,有同样想法,也同时出手。
李虚白和韦长生一左一右挡住围上来的北戎兵,在东院的公主护卫还未赶来援助之前,三人应付这二十多个北戎兵不在话下,救走卢燕儿也不难,但是没想到卢燕儿却一反常态,拚命从青檀身边挣脱,反复几次冲向北戎兵的刀阵,大声喝道:「我不走,我要死在这里。」
再拖下去,东院的公主护卫蜂拥而至,想要脱身就比较麻烦。青檀救过人,但从未遇见过卢燕儿这样的一心求死者。无奈之下,当即果断用手刀劈晕了卢燕儿,对李虚白道:「我背着她,你们断后。」
李虚白和韦长生掩护青檀杀出重围,离开驿站,趁着夜色很快摆脱了追兵。
垂柳巷就在前面,李虚白突然停下步子,低声问青檀,「你累么,歇一会儿吧。」
青檀回答:「不用歇,马上就要到了。」
韦长生却道:「歇会儿吧。」
李虚白停步站在树下,手扶在树干上。青檀听出他气息急促,不禁暗暗奇怪,他内力比她高出许多,她还背负着一个人,怎么李虚白反而会这样?难道最近受过内伤?
青檀正要询问,突然感觉到后脖颈上一阵温热,卢燕儿在她背上低吟了一声,「你们是谁。」
紧接着,青檀的脖颈再次一热,她感觉不对劲,立刻把卢燕儿放下来,亮起火折子。果不其然,卢燕儿吐了血,且鼻孔耳孔也都在流血,双眸涣散。
青檀吃惊道:「你服了毒?」
李虚白蹲下来,抓住她的手腕,急问:「是不是相思血?」
卢燕儿说了声是。
相思血是宫里秘制的一种毒物,和鹤顶红差不多,如果早些还有救,此刻卢燕儿七窍流血,已无力回天。李虚白只好用银针封住她的心脉,让她不至于立刻毙命。
卢燕儿喘息道:「你们快把我送回驿站。」
青檀忍不住道:「我们要救你的命,你为何一心寻死?」
「我父母家人,都死于北戎人之手,我恨这些北戎人。原本我也想好好活着,可瑜贞却让我嫁给仇人。逼到这个份上,我豁出去,杀一个是一个。」
卢燕儿吐出一口血,「我不要你们救我,我本意就是要死在驿站。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是假公主,恩冲为了确认我到底是不是公主,一定会让医官去验尸。」
「你们把我的尸体送回去,我不能白死。」她抓住青檀的手,费尽力气,断断续续说道:「我原本只恨北戎人,现在我更恨的是赵振,他放任北戎人屠杀百姓,他不配做天下之主……我死了也不让他好过,你送我回去,否则我死不瞑目。」
青檀叹口气,低声道:「好,我答应你。」卢燕儿听见她这句话方才吐出最后一口气,手无力地垂下去。
青檀抱起卢燕儿,对李虚白道:「我送她回驿站。」
韦长生道:「我去吧。你扶着虚白先回去。」
扶着?
青檀一怔,韦长生接过卢燕儿的尸体,原路返回。
李虚白抬步走向垂柳巷,突然扶着胸口,踉跄了一步。
青檀一把扶住他,「你有伤?」
李虚白没有回答,但是身体颤了一下,青檀亮起火折子,看见地上有一小滩血,竟然隐隐泛着蓝光。
她震惊地看向李虚白,他脸色苍白的笑了笑,「不好意思,还是让你看见我吐血了。」
夜风从枝叶间吹过,青檀感觉到一丝锋锐的凉意,径直从胸口横穿过去。
那本江湖游医的册子上写过服用红伥死前的症状,吐血而亡,血色发蓝。
第84章 84
青檀定定看着他,一言不发。
李虚白知道她看过那本江湖游医的册子,也知道以她的聪明敏锐,一定会看出异样,他心虚地等着青檀的质问和暴怒。按照她的脾气,出拳暴打一顿也有可能,希望看在他身体虚弱的份上能手下留情。
出乎意料的是,青檀一个字没问,冷静沉默地把他扶进院子,送到房里。
点亮灯后,她依旧默然不语,转身走到院子里。北地的六月和南方不同,夜晚依旧清寒,风吹在脸上,生出浓浓的凉意。
这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墙角有个水井,青檀站在风里深深吸了口气,过去提了一桶水去厨房,有条不紊的点火烧水。
李虚白心绪不宁的坐在房间里,捉摸不透青檀的异常反应,胡思乱想中,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半年不见,青檀对他感情转淡,即便发现他快死了也无所谓,索性装作不知道,也不过问。想到这里,他心头又酸又苦,按捺不住立刻起身就去了厨房。
青檀坐在炉膛前的小凳上,柴火映着她白皙如玉,明艳照人的脸。像她这样美若天仙的可爱女郎,想要嫁给什么的郎君都不难吧?李虚白酸溜溜的想。
青檀对他视若不见,只顾将柴火扔进炉膛,并没有开口和他说话的意思。
李虚白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道:「你为何不问我?」
「问你什么?」青檀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平静又淡然,彷佛他是个陌生人。
「问我为什么吐血。」李虚白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她已经看见了,知道了,他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青檀头也没抬,「不问。」
真的不在乎他的生死?李虚白失望至极,「你真的没有想问的么?」
「我还有什么可问的?」青檀突然爆发,腾地站了起来,「问了你就会说实话吗?」
等她转过脸的时候,李虚白才发现,她眼眸亮的异常,像是蒙了一层水光。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青檀冷冷道:「对,你每次都有苦衷。所以这次也不必解释,我不稀罕知道。明日我就离开燕回城,我只当你已经死了。钱你自己留着吧,我用不着。」
真是字字诛心,万箭穿心。李虚白心口一阵阵抽痛,委屈难过伤感不甘,千头万绪一起涌上来堵到喉咙里,他说话有些哽,「我都吐血了,你也不关心我。」
青檀气笑了,「你不是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么?现在我如你所愿,看见你吐血我不闻不问,就当不知道。你就当没见过我,你现在是在做梦!」
「我不是在做梦。」李虚白被她刺激到失去理智,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哑声道:「你就在我怀里。」
「你就躲到角落里自生自灭好了,我才不会管你。」青檀心头剧痛,嘴上却毫不留情,手也没闲着,使劲推他,李虚白又气又伤心,双臂箍住她的腰身,不容她挣扎离开,「你这么狠心?」
青檀咬牙道:「对骗子我还发什么善心?」
李虚白辩解道:「我不是存心要骗你,这件事只有韦叔和谷主知道,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萧元盛。我不想被人担心,更不想被人可怜。」
青檀无法再硬着心肠去发火,她停下挣扎任由他抱住自己,任由他滚烫的手掌贴在自己背上。
李虚白抱着她,低声道:「枯木逢春之所以在江湖上失传,是因为修习这门内功,每进一阶都是一场赌博。赌的是自己的命。如果能攻克下一阶,功力就会翻倍激增,如果不能,就会反噬重伤,轻则成为废人,重则送命。被称之为邪术。」
青檀终于明白他为何总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最后逼急了他说自己要去出家,其实是做了生离死别的打算。
「离开益州我去了灵鹤谷,之所以在那里耽误三个月,是因为我没有练成。谷主拼却全力才把我救活,调养三个月才勉强恢复三成功力。」
青檀想到他抛过来的那片柳叶,难怪中途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并没有击中她。
「谷主让我静养修复,半年内不可和人交手,更不能受伤。萧元盛并不知道我的身体状况,派人给我送信,想让我来雁回城偷出假公主。我心想,这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不必动武也不会和人交手。可没想到,卢燕儿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接下来你会怎样?」青檀冷声道:「我要听实话。」
「实话就是,我想突破第十阶更难,至少要等内力恢复。」李虚白顿了顿,「不过,下一次过不了,就真的神仙难救,必死无疑。」
青檀急道:「既然是赌生死,那你放弃第十阶。我不许你去赌!
「如果我不去赌,神力丹就像是压在我身上的一道诅咒。活不过三十六岁,并不是说死在三十六岁,而是不知道那天会死,也许二十四岁,也许下月……所以,我宁愿赌一把。」
青檀难过至极,「我不想你去赌。你若是赌没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我要你跟我回幽城去,做个平平无奇的李大夫。」
李虚白叹了口气,「我何曾不想。可是做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对我来说都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青檀难过的说不出话。
在未认识他之前,青檀一直觉得自己命苦,无父无母,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可是比起李虚白,她觉得自己已算幸福,她没有背负血海深仇,不用替父母平冤昭雪,她身体康健,无病无痛。
她心疼道:「你为什么不告诉萧元盛,你现在身体虚弱,不能帮他?」
「萧元盛帮我布局仙人状,一旦事情暴露,他犯的是欺君之罪,后果不堪设想。他堵上身家性命来帮我,在他需要我相助的时候,我又怎能置之不理?士为知己者死,我即便赌上命也会帮他。」
青檀气道:「可是他也没想让你死啊!你为何这么傻?」
「如果张夼和江进酒被人截杀,你会不会去救他们?如果救他们,你可能会死,你还会不会去?」
青檀没有回答,她会救,会去。
「既然他是你的至交好友,你为什么不把练功的事告诉他?」
「他一旦知道,肯定会阻拦我,甚至会强行废掉我的武功。不管我是半死不活的残废,还是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他只要我活着就行,但是我不想。我宁愿拚力一搏,也不愿苟延残喘,生不如死。我要把命握在自己手里,是生是死,由我自己来定。」
李虚白松开双臂,手握住青檀的肩头,低头看着她,「你是我的知己,你一定能明白。」
知己两个字,让青檀动容。是的,她懂。如果是她是李虚白,她会选择和他一样,去拼一把赌一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她不是,她和萧元盛一样,只想他活着,那怕他残废,那怕他昏睡不醒。
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咕嘟声越来越响。
青檀低声道:「你出去吧,水热了我要擦身。」
她出门在外不是很讲究,但卢燕儿方才在她脖颈后吐了两口血,她必须要洗一洗。
李虚白嗯道:「厨房没有门栓。我在外面替你看着,怕韦叔一会儿回来。」
果然,没多久韦长生就从驿馆折回来。他见李虚白坐在厨房门口的矮凳上,关切道:「你怎么不回屋里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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