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特意咬重“十”的音。
账蒲的说头本就多,做些假账糊弄东家也是常有的事,且这种阴私也不好细打听,账房先生连连称喏,而后退出了屋外。
景阳累乏了,阖上眼躺下,希望瞒下此事,皇兄不会再从别处为难杨清和战前的几十万将士。
但五万两总有花完的时候,那时的他该怎么办呢?
翌日一早,與车行至西华门,景阳正要入宫时,见陆达远远走来,她实在不想再劳心费神的与他周旋了,准备绕路避开他。
“公主。”陆达喊道。
景阳脚步一顿,极不情愿的回过身作揖礼,“陆大人。”
“我刚与陛下讨了赏赐,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到坤承殿跪着了。”
想着马上就会看到她明艳的笑,听她说感激的话语,陆达暗生欢喜,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然,她一抬头的神色并无欢喜和感激,反而是说不上来的厌恶。
是剥削将士的衣甲器械,还是揭露杨清身世换来的赏赐?
景阳垂眸,按耐住心底的不悦,“恭喜陆大人又要高升了。”
生涩的话语将他推得好远好远,并无半句感谢的话,似一盆冷水扑面而来,浇灭他所有的热情。
他脚步一顿,快步走近她,却见景阳拘着礼,像受惊的兔子般连连后退,去扶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瑟缩了一下,陆达苦笑一声。
昔日在上阳郡时,她勇敢坚毅,凭借智慧以假乱真救出众人,就像夤夜下可望不可及的星辰,明艳动人,那时的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卑微至尘埃里。
辛阳郡时,他如愿成为了一名金吾卫,执行任务时,她打开紧闭的门扉,探出小小的脑袋,歪着头唤他“陆侍卫”,那时的他并无实权,却深受她的信任。
如今,他深得陛下信任,终于能大展拳脚实现满腔抱负,最重要的是,他能护住她了,却被她避如蛇蝎。
“我就如同毒蚁蛇蝎,让你这么避之不及?”
一阵阵寒意直达心底,陆达切齿痛心,“我待君主,忠心耿耿,对待兄弟,亦可赴汤蹈火,为何你能安心站在逆臣之子的身边,都不愿靠近我一点?”
“陆大人慎言!”景阳急忙打断道。
她四下看了看,确认并无旁人,紧张的神色才稍微缓了缓,抚平狂躁的心跳,抬眼提醒道:“我夫君远在关外抗敌,那四个字还未有定论,陆大人莫要寒了忠君爱国的心。”
“况且,我与陆大人并不熟识,大人不该因我驳了陛下的赏赐。”
好一句并不熟识!
陆达忍不住冷笑出声,他好意提醒她夫君的身份,换来的却是过往所有的信任崩塌,被拒之千里。
他在干什么?这不是他想要的。
“但愿杨清别辜负你的这份信任。”陆达只能寒心送出最后一份祝愿。
…
邑化关已多日没有消息了。
算算时日,邑化关的粮草所剩无几,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而断绝的军饷或将成为压死杨清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必须寻一条行得通的道路。
而上京城的百姓不知番国的铁蹄何时踏入城内,就如同头顶始终悬着一把剑,倍受煎熬。
将军府前置换盘缠的人也越来越多,辰时过了,人群也不散,民怨沸腾,可库房中的银两所剩无几,只能紧闭府门,挡住了平民百姓,也困住了所有人。
账房先生一得空就追着景阳问道:“怎么办?公主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景阳哪还有什么主意?打发走他后,独自一人躲在房内唉声叹气,愁眉泪眼。
明明她很气杨清背弃了承诺,与杜如冰柔情暗通,可就是忍不住担心他的处境,更无心理会府上的事务。
她强迫自己不分黑夜白昼的睡觉,就是想预知他如何了?过得好不好?可是,她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入眠也是梦里空空。
她害怕了,就像她不计后果的嫁给杨清,改变梦中两人的关系,也造成了如今她与杜如冰的尴尬处境,她害怕冥冥之中,命数变幻,杨清再也回不来了。
愈是如此,她愈是强迫自己入睡,因此喝了不少安神的汤药,迷迷糊糊中,听见秋芜的轻声呼唤,“公主,公主…”
“宫里来人了…召公主入宫呢…公主…”
迷迷糊糊中,也辨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忽觉脸上一凉,下意识猛地瑟缩,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只见秋芜拿着冰水洗过手帕轻轻擦拭她的脸。
见她醒来,秋芜喜道:“公主,陛下召您入宫,陆大人来接你了…”
景阳听得清楚,却觉得头重脚轻,一起身,又一头栽在了榻上。
坐都坐不稳,又如何面圣呢?怕是惹龙颜不悦,又少不了一通责罚,可公主的身体才刚好些。
秋芜满心担忧,赶忙给她灌下一碗醒脑汤,又用冰水给她敷敷脸,这才将她送上陆大人的马车。
她本就性子纯真,举手投足间更是显露烂漫天真,然今日懵里懵懂的她,却透着一股极不相称的妩媚。
陆达凝瞩不转,心里一阵痒痒,又替她在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所有人紧绷着一根神经,皇帝也不例外。
第44章 重逢
與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行驶了一段路后停在了西华门。
陆达屈指敲了敲车门,提醒道:“公主,到了。”
闻言, 景阳昏昏沉沉的走下车, 踏上长长的宫道。
从前她是尊贵的公主, 出行乘坐轿辇,鞋不沾地,从来不觉得这条宫道有多长, 如今再看, 却是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
虽然她仍被唤作公主,可她早就不是公主了, 这条艰难的道路终要她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醒脑汤和安神汤在胃里融合、冲击,使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她忽然觉得这种恍惚的感觉很好,消减了许多感受, 譬如皇兄的绝情, 母后的冷漠, 以及所有不甚开心的事情, 就好像她与这个世界是分离的,难过和伤心也就无关紧要了。
快走至坤承殿时,陆达神色紧张的提醒一句, “陛下今日心情不佳,公主心里有个准备。”
“邑化关有消息了?”景阳想不到别的,下意识问道。
闻言,陆达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默认了此事,之后任凭她如何追问, 都闭口不言。
几步就到了坤承殿外,景阳终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却也断定了此事必与杨清有关,顿时,头脑清醒了不少,脚下的步伐也快了起来,前脚正欲迈进坤承殿时,殿内的人暴怒道:“让她跪在殿外,给那个逆臣看看!”
逆臣?
她下意识以为杨清的身份暴露了,脚下一顿,收回迈进殿内的脚,一步步后退,跪下。
这场暴风雨终究要来了。
“我会跟陛下求情的。”
陆达垂眸安慰,换来的却是景阳冷漠且不理解的目光,“不劳烦陆大人了。”
若不是他,杨清的身份又怎会暴露?可说到底,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景阳又实在怨恨不起来。
每个人都没错,但所有的事情凑在一起就都错了。
与杨清分别许久,她渴望重逢,可又害怕重逢,她害怕再次看见他关进死牢,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像溺水之人抓着一根稻草,拼命自救,却下沉得越来越快。
时间一点点流逝,震怒过后,坤承殿内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破碎声,景阳的心也跟着纠成了一团,猛地瑟缩了一下。
不多时,矫健有力、步调一致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听就是军营中常穿的靴子,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一身血气夹杂着似有似无的淡淡松香飘来,两者相结合,与梦中那人的味道一模一样。
景阳有一瞬惊喜,可随即是担忧,莫不是他受了刑?
她急切的转过身,只见一身玄青色铠甲的杨清迎面走来,目光凶狠,气势凛然,肤色黝黑了许多,再无之前的文人模样。
他身后跟着两名豹头环眼的将士,临近坤承殿时,手中的剑递给后面的将士,伸出手来扶她。
景阳愣了一瞬,随即庆幸他没有受刑。
可他的手伸过来的瞬间,那股血腥气反而越来越浓,冲击着她的味觉,她不敢起来,白皙的双手放到他满是茧子的手上,顺势一拉,整个人扑进怀里。
坚硬的盔甲硌得她生疼,但她仍紧紧抱着,凑近他的耳边提醒道:“陆达知道了你的身份。”
旁人只道是小别胜新婚,殊不知杨清身体一僵,眸光瞬间阴沉下来,满身盔甲遮挡住了他的异样,景阳并未察觉。
“起来。”杨清扶她。
景阳不想再因此事惹恼了皇兄,她笑着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臂。
“等我。”
杨清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再劝,起身迈入坤承殿,殿门忽然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砰”的一声合上。
早已埋伏好的宫内十二卫自檐顶飞身而落,守住殿门。
那两名将士刚意识到不对,身边的金吾卫就把刀架在了脖子上,坤承殿被层层包围。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连杨清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夫君…”
景阳慌了,起身扑向坤承殿,此时除了她,无人能帮他。
殿外的十二卫拔出刀剑相迎,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就在她要撞上锋利的刀刃上时,腰间一股蛮力猛地禁锢住了她,陆达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将她牢牢的扣在腰间,大步离去。
坤承殿中传出激烈的打斗声。
景阳急了,狠狠地咬下去,嘴里立时钻进粘腻的血液,血腥味呛得她难受,眼泪都涌了出来,她也死不撒口,她明显感觉口中的手不由的抖了一下,之后任凭她如何发狠,都丝毫未动,直到她累了,殿内的打斗也停了下来。
…
昏暗的坤承殿内,明光锃亮的刀剑零乱的落在地上,杨清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借着刀身的反光照了照略显狰狞的脸,一手抹去脸侧的血迹,晦暗不明的目光看向龙椅上四肢颤抖,不住往后躲的皇帝。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来人,护驾,护驾…”
皇帝大声呼喊,颤抖的声破了音。
十二卫闻声而动,破门而入,余晖登时洒入殿内,一切逐渐清晰,只见皇帝瑟瑟缩缩的蜷缩在龙椅上,而早在殿中埋伏好的暗卫躺在地上,面目痛苦狰狞,痛得发不出声音。
杨清立于众人之中,手中横刀一挥,在众人飞身挡到皇帝的面前时,他身上的盔甲尽数脱落,扣袢滑落,里衣随意的敞着,露出里面尚未愈合的骇人伤口。
“臣至邑化关以来,杀敌五万,俘获战俘八千,击退番国大军二十五次,在陛下断我粮草军饷的前提下,亦守住了大盛的疆土,不曾让大盛的子民流离失所,为此,一身伤痍至今未愈,历历可数,敢问皇上,臣犯了何罪竟让皇上如此兴师动众?”
大大小小十余处刀剑划伤,中间还穿插着几处弓箭长矛留下的血窟窿,纵然看一眼,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看向身后的龙椅之人,等候旨意。
“你不知你犯的何罪?”
龙椅上的苏扬拓也吓了一跳,但还是强作镇定,可一出声还是露了怯,“朕召你回来你为何不回?你抗旨不遵,还怪朕断你粮草军饷?”
“还有,朕听闻,你军营中的副将都是逆臣李沐昔日府上的门客,这些人或许参与过幽州谋逆案,朕派人追捕他们五年都没消息,你倒是有本事啊,竟把他们都聚在一起了,你自己说,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说完,苏扬拓紧张得盯着他,杨清一抬眼,肃杀之气吓了他一跳,猛地跳到了龙椅上。
逆臣李沐,逆臣李沐…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这一句话。
无人记得李沐为镇守幽州,抵御外敌付出多少,又立了多少汗马功劳,终究抵不过龙椅上人的一句逆臣,而他一心退敌,镇守邑化关换来的也不过“奸臣”二字。
他微不可察的冷笑下,直视苏扬拓的眼睛说道:“圣旨传到邑化关时,正值敌军攻击最猛烈之时,几十万将士不可无帅,可皇上又没有指派新任将军,军中公务又繁重,臣自是走不开。”
“至于军中副将,他们满腔热忱,又有报国之心,我大盛正值用人之际,他们愿为大盛抛头颅洒热血有何不可?况且,皇上也说了,只是可能,若是有证据狰狞他们谋逆,不用皇上开口,臣亲自把他们带到皇上面前认罪伏诛。”
“你你你,什么都让你说了,反正邑化关远在千里之外,你怎么胡说都行。若一切真如你所说,为何朕从未收到过邑化关的捷报?”
不过几十日未见,眼前的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莫名的让他生畏,苏扬拓急切的想给刚刚的行为找一个靠得住的借口。
因为暗卫传来消息,杨清带回的三千铁骑并未进城,一直在城外等候消息,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蛊惑心智的手段,竟让二十万将士唯他命是从,若捉拿他的消息传了出去,怕是邑化关不用敌军来攻就自乱阵脚了,这才逼得他在殿中埋伏,想悄无声息的拿下他,找个借口换邑化关的将领,结果失算了。
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下下策,不听话的将领与逆臣无异,如果将领不换,就算保住了大盛的江山,他这个一国之君也失去了兵权,所以几番挣扎后,才做了此决定。
“三日之前捷报就在陛下的龙案上了,皇上不想看,自然是看不到,臣在奏本屡次请求皇上支援粮草和军饷,皇上都视若不见,是以臣只能亲自回来奏秉皇上。”
杨清用力一掷,刀尖稳稳的插入地面,发出一阵嗡鸣,“皇上要杀我不必费这么大功夫,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臣只想问皇上一句,大盛的江山还要吗?若是皇上并非传言跑路那般,还请圣上尽快给邑化关的将士一个交代。”
29/63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