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久左臂上搭着一袭薄衣,自内庭西侧走来,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正在找的人。
她……又睡着了啊。
近来常常在白天也陷入这样的沉睡,甚至与人说着话也会睡了过去,镇花祭后……身体已经疲惫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阳光自树顶投下,穿过疏疏朗朗的丝柏叶,温暖地照在身上。几缕樱色柔发拂过少女的脸颊,惹得她不适地皱了皱鼻子,仍是没有醒来。
赖久唇角微微上扬,她这样子……像极了不远处屋顶上打盹的猫啊,忍不住伸手想将发丝为她挽到耳后,将将触到之际,心头忽地一震,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
半晌,带着一种苦涩的笑意,赖久展开手中的薄衣,正要披到少女肩上,目光却落到了她眼圈四周淡淡的青痕上。
他轻叹一声,俯身横抱起沉睡中的少女,走向寝殿。
这是……什么状态?
明明知道自己在沉睡,意识中的某一部分却无比清醒。明明身体完全不能动弹,却能够清楚的感知得到周遭的一切。远处起伏的山峦,温柔地抚摸着大地的和风,镜之湖中荡起的涟漪……以及正小心翼翼环抱着自己的熟悉臂弯。
是……要去哪里呢?
茜正这么想着,抱着她的人便停下了脚步。
“打扰了,请为神子殿下准备寝具。”低低的沉稳声音响起,显然是怕吵醒她而刻意地压低了的。
——原来……送她回寝殿了啊。
“是,赖久大人您请稍等。”略犹疑了一下,侍女小桃再度开口。“您看……是不是先将神子殿下放下。”
“不用了。”顿了一顿,赖久有些窘迫地解释道:“……神子殿下近来难得如此安眠。”
小桃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笑容,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四周一片寂静,鼻端萦绕着淡淡的熟悉草香,莫名的安心感让茜渐渐放松了意识,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赖久垂眸看向怀中的少女,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整个人缩在自己的臂弯中,绵长的呼吸拂过他的胸膛,带着她的气息,暖暖柔柔地,一直吹进了他的心底。这个念头让他的心激烈地跳动着,而且越来越响……
怕吵醒了熟睡中的少女,他轻轻地调整了一下手臂的位置,让她的头稍稍离开自己的胸口。
这样的动作却似乎反而引发了她的不安,她将脸埋回他的臂弯,左手下意识地紧抓住了他的衣襟,指缝间露出的衣料皱成了一团……
皱?记忆中曾经有过的某段对话蓦地跳了出来。
“赖久大人,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奇怪。”
“唔?”
“为什么您的衣服上时常有这样的皱痕,而且都在这个位置?”
说话者指着他衣襟左上方的某处。“是做什么样的练习,或者是怎样特殊的招式留下的吗?”
大约是洗衣或晒衣的时候弄上去的吧,当时他是这么想的。
……
目光落在她的左手,以及自己正被攥得紧紧的衣襟上,赖久的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不,不只是脸,还有手臂和胸膛……每一处都热得发烫,怀中的触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明过。这一刻……怀中抱着的仿佛是整个世界……
“赖久大人,寝具已经准备好了,请将神子大人……”侍女惊讶的语声从背后传来。“……您的脸怎么这么红,是病了吗?”
“啊……无事。”
赖久不自然地别开头,抱着茜走入了寝殿。轻轻将她放在铺好的垫褥之上,扶好枕头,正要向后退去,衣上传来的牵扯感却阻住了他。
微怔了怔,他反手握住了正紧攥着自己衣襟的小手,生怕弄疼了她,他放轻了力道,一边轻轻拍抚着她的手背,一边一根一根地将她紧握的手指松了开来。
还在梦中的茜不满地嘟哝了几声,手再度虚虚握起,却因未曾握住想要的东西而皱起了眉。
强压着心中的不舍,赖久轻轻将她的手放回身侧,不敢再多看一眼,起身退到了廊上。
“嘻嘻,神子大人似乎很依赖您呢……”小桃轻笑着上前接替了他的位置,将薄被盖在茜身上。
依赖……吗?那只是神子殿下一向对八叶的信赖而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只是……
被侍女逐一放下的垂帘,在风中摇摇曳曳,阻住了目光,阻不住的……却是心啊……
一帘之隔的寝殿之内。
茜静静地躺着,衣领中有形如樱花瓣的薄薄光点在闪动。
“请……请帮帮我……”细如蚊蚋的女子声音极近又极远地在耳畔响起来,带着淡淡的哀愁和怯怯的渴盼,让人不忍心拒绝。
——你到底要我帮什么,为什么每次都不说出来呢……
“您终于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一直都听得到啊,最近每天在别人睡着后就开始在耳边哭的,不就是你吗。
“我是不是造成了您的困扰?”
——除了睡眠不足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困扰就是了。
“请您原谅……”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的声音继续说着,“可是……只有您能帮我……”
——呃,为什么只有我?
“因为,我是秉承着您的……而成形的啊。”
——我的……什么?
随着这句问话,在原本虚无的识海之中有什么渐渐地浮现了出来,仿佛吸收着四周的气息般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个身着樱袭华衣的少女,乌黑的长发如丝缎般柔顺地铺开在身后,手中展开的桧扇遮住了大半面容。
“请帮帮我……”遮面的桧扇缓缓放下,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清丽容颜,略带哽咽地说道:“正如您所见,我已不是这世上的生人了。”
即便如此,眼前的这一位也并没有怨灵的气息啊。自从来到了京之后,几乎每天都在和怨灵打交道的茜,很确定这一点。
“我的名字是……梨洛,不过,关于自己的事情能想起来的也只有这个名字而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来自何方,不记得曾做过什么……”
——那不是很寂寞吗?
“不。”少女微微侧转头,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忽地展颜一笑。
“一点都不寂寞啊……即使忘记了自己,可我还记得他……他在樱树下等我的样子,他挥舞着刀剑的样子,他护着我的样子,他受伤的样子,他生气的样子,他笑的样子……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
随着少女的诉说,某个人影忽地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茜的脑海中……那些片段竟也是如此鲜明地刻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啊……
“所以……我想见他……我想见……”少女脸上现出一种既甜蜜又羞涩的神情,仿佛将思念化作实质一样,从唇间轻轻吐出了一个名字。“……清司。”
——清司?只有……名字吗?
“嗯。”
——或许可以请鹰通帮忙调查看看,治部省应该是有京所有人的户籍的吧。
“不,请不要!”少女忽然慌乱起来,“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可是我总觉得清司的名字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绝对不能……”
——那么,我要怎样做才能帮你呢……
少女沉吟片刻,“和歌……”
“还没有头绪吗?”大内里的检非违厅中,身着深绯红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对着俯伏在地的数名下属怒吼着。
“属下无能!”众人诚惶诚恐地将头伏得更低。
这样没有实质内容的回答显然完全没法平息上位者的愤怒,中年男子咆哮得更大声了。“你们这群废物!每次,每次,每次,每次都要近卫府的人出马才能解决吗?”
说到激动处,他抬脚便将最前方的几人踢倒在地。
被踢之人立刻翻身而起跪伏在原处,偷偷以眼神交流着某些只可意会的讯息。
在检非违厅咆哮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时任检非违别当的藤原为良。藉由家族之力在四十岁左右才升至正四位下的他,是说不出有什么才干却也不能说是无能的平凡官僚。
由于今上时常将疑难案件直接交由左近卫少将或右近卫少将去秘密解决,无形中检非违厅被置于了某种尴尬的地位。因此整个检非违厅可说对这两位都没什么好感。但居然就这么不顾后果地当众抱怨起来——看来这位别当大人这次着实是被逼到极限了。
“长良大人请息怒,也,也不是真的毫无线索啊!”
“什么线索?快说!”
“我的一名部下曾经在罗城门见过极有可能是嫌犯的人!”
“为何不当场将其逮捕!”
“据说此人气势惊人,并且行动极为迅疾。他也是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行迹和案卷之中所记录的颇有几分相似。”
“啊,您说的部下是那位小野忠见吗?”
“我也听说过他的那次深夜奇遇!”
“我也是!”
“原来大家都知道此事啊?”
……
听着下属们七嘴八舌的附和,藤原为良的怒气渐渐平息下来,有线索就好……
他振衣坐下,沉吟道:“此事我也曾听说,那名出现在深夜罗城门的武士,确与笔录中的嫌犯行迹有几分相似。只是……此人不是同样无迹可寻吗?”
“不……京城的武士中,确有一人是以‘不动如山,动如疾风’之势而闻名的……”
“您这么一说,似乎不久之前也曾有人目睹过他控制风势而使出的法术……”
“会术法的武士?简直是闻所未闻。”
“如此说来此人多半便是嫌犯了,为何不将他逮捕归案?”
“此人是左大臣直属武士团之人,如无授命,我等如何敢随意上门拘人!”
左大臣?藤原为良心中一凛,难道果真如传言一般……此次事件真是与左大臣有关?
(本节完)
【名词解释】
检非违使:执行京都之中的取缔、诉讼、裁判及行刑等事务。相当于警察、司法集合。
检非违别当:检非违厅的最高长官。依照惯例任命于兵卫府或卫门府的长官。
第5章 手伤
三月三日,按照平安律制正是春季更衣之日。
凡是在朝为官之人,自身的装束和府邸的用物都需要在此日更换成春季所应使用的样式。自清晨起藤姬便指挥着侍女们忙碌了起来,到此时只剩寝殿外的垂帘尚未更换了。
茜坐在西庭的藤架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刚才想要帮忙换垂帘,却笨拙到把自己划出了好几条血痕,结果被藤姬和侍女给婉转地请到了庭院来“纳凉”。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伤口,小声嘀咕着:“要是带创可贴来就好了……”
被龙神自现代召唤到千年之前的平安京已经好几个月了,也努力在履行着龙神神子的义务,像是和怨灵战斗啦,提升五行之力啦。可还是时常会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总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做梦而已,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睁开眼,就会发现已经回到了现代。
那时,现在眼前所看到的,手所触碰到的……心中所思念的……一切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吧。
轻微的足音自身后传来,茜慌忙地把手藏入广袖之中,这才转过身来。
“赖久……先生。”
“神子殿下……”
“呃?”
茜心虚地垂下眼帘,这样的神情却让站在身前的武士误解了,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那个,是什么?”茜这才注意到赖久手中捧着的方盒。
“是药。”
茜茫然地看着他,拿药来做什么?最近身体虽然不太对劲,但是藤姬说那是过度使用龙神力量伤了元气所致,并非人间的药物所能弥补的,所以倒也没有灌她那些苦到极点的汤药。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问一样,赖久解释道:“不是汤药,是外用药。”
外用药……谁受伤了?不会是他吧……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惶急地查看了起来,“你哪里受伤了?”
能看得到的地方都没有伤痕,难道是伤在别处,是胸腹吗,还是背后?她全然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赖久怔了一怔,被划伤的是她啊。可是……见她满脸惶急的样子,本就不擅言辞的他一时之间竟答不出话来。手腕被抓得越来越紧,心里的某个地方却越来越温暖……但是……不想让她哭啊。
“我……在下没有受伤。”
“真的?”
“真的。”赖久苦笑着,从某一次自称未受伤被发现后,在这方面就完全不被她信赖了啊。但是……自己并不抗拒啊……
“那这药是?”
赖久将木盒放到了她身侧的山石之上,打开盒盖,取出一个瓷瓶递了过去。“这是外用的……金创药。”
茜小心地打开瓷瓶嗅了嗅,一股清凉的草药味传来……可是拿这个过来做什么?
她还在疑惑,赖久已自腰间取出一个竹筒,拔开塞子略看了看,俯身半跪在了她面前。“失礼了。”
随即藏在衣袖中的手便被轻轻握住向上摊了开来,略带着凉意的细细水流自竹筒中倾泻而下,流过掌心被划破的血痕,带着轻轻的刺痛感……茜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赖久的动作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瞬。
“请您稍微忍耐一下,伤口必须清洗干净才能上药。”
“嗯……”
只是小擦伤,不用上药那么麻烦吧。只是……她偷眼看着正专注为自己冲洗伤口的人,不知怎的脸竟微微红了起来。
这样不行啊,自己的注意力要转开才行。
“赖久先生,这药是武士团平时用的吗?”
“嗯。”
茜探头看了看木盒,“就这么一小瓶金创药……全团的人用么?”微微蹙起了眉,“是很珍贵的药吧,那还是别用在我这种小伤上了。”
“不……并没有珍贵到那个地步。” 赖久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武士团的药都在药师那里。”
“那这是……”
迟疑了一下,他才答道:“……是在下自用的。”
自,自用的?为什么突然觉得脸上更热了……
竹筒中的清水已经倾倒完毕,赖久取出方盒中的软布将她的手拭干,随后将瓷瓶中的药粉细细撒在伤口上。
清凉的药味混着熟悉的淡淡草香……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经常闻到,是哪里呢?
茜侧头思索着,专注的神情看在赖久眼里只觉得无比可爱……想岔开自己的注意力的他有些慌乱地找了个话题。
“神子殿下,最近休息得可好?”
“唔……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直睡不安稳,不过后来大概小桃她们点了安息香一类的东西吧。”茜微微笑着,“那个味道闻起来很舒服,渐渐地就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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