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烧得神思糊涂之时,有人悄摸进了这间小小狭窄的舍房。
额头贴来的凉手惊醒了傅知雪,她费力地掀了掀眼皮,借着外间廊下透进来的淡淡月光,勉强看清来人是一位身穿黑色夜行衣的男人。
对方蒙着脸,只露着一双没有情绪的眼,他腰上还别着一把剑,阮氏都把她送来浣衣局受罪来了,不该再派杀手来杀她,唯一说得通的便是萧炫的人。
她头晕目眩,凭着惊人的毅力问道:“皇上身边的暗卫?”
影六近距离打量傅知雪,心中越发对她敬佩,他传达皇上的话,“傅姑娘,皇上问你是想留在浣衣局还是出宫。”
出宫?
傅知雪咬破舌头,嘴里又一次弥漫着血腥味,疼痛令她稍微清醒了些。
她掏出藏在贴身小衣里的玉佩,递过去,“我要见皇上。”
影六接过刻有‘乾元’年号的玉佩,并不意外,他道了一句,“傅姑娘,在下失礼了。”
一刻钟后,傅知雪被人悄无声息带出了浣衣局。
另一边管事曹公公的舍房里,曹公公两股战战,冷汗直流,跪在穿着宽大黑色罩袍之人面前。
孙怀恩被影八从乾宁殿一路带飞到浣衣局,恐高又不能说,个中滋味常人难以知晓。
因此这会儿对着曹公公更是没好脸色。
曹公公忙陪笑脸,“敢问孙大监今夜光临,可是有要事吩咐小的去办?”
孙怀恩清了清嗓子,伸手点了点案几,冷笑道:“曹守财,今夜之后浣衣局里再无傅知雪此人,这事你若办不好,你的项上人头,杂家可替你保不住。”
见鬼了,本以为区区一名奉仪无家世可依,就像先前那样磋磨对待,谁料半途出了岔子!
曹公公今晚特令膳房开小灶,吃了酒席,正要脱衣服泡热水澡,有人把他提溜到了外间厅堂。
还未等到手的银子焐热,就遭当头一棒,委屈死了。
曹公公委屈却不敢乱动,盖因脖子上正抵着一把剑,拿剑之人是影八。
影八把剑往曹公公脖颈里怼了怼,曹公公吓尿了,又不敢半夜哭嚎出声,只能忍着惊惧后怕,拼命点头。
“孙大监请您放心,小人一定办妥此事……”
孙怀恩继续盘问他,“东宫那边你待如何交代?”
曹公公干了浣衣局管事十年,这十年也不是吃白饭的,自然知晓如何应对。
“回孙大监的话,东宫那边小人自有应对之策,傅奉仪半夜突发高烧,因无人伺候左右,第二日早间不治身亡。”
“为防传染,特把人送出去烧了,有监工嬷嬷可以作证!”
“嗯,就这么办。”
孙怀恩临走前还故意留下一句,“我身边这位小兄弟会全程暗中盯着你们,倘若有任何差池,仔细你的项上人头。”
曹公公立马磕头求饶,“小人不敢。”
隔日浣衣局传出消息,前日晚间送进去的宫女夜里突发高热死了,以免浣衣局沾染病症,管事公公着人送出去烧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一众人等惊愕连连,有人暗喜有人伤心有人疑窦丛生,也有人叹息命运扑朔迷离无法捉摸。
后妃那里听说东宫妾氏之间生了乱子,谁也未当回事,毕竟死了区区一个九品奉仪,不值得人挂心。
朝霞殿东暖阁里,阮菀放下正在啜饮的牛乳,怀疑道:“那贱人真的高烧不治而亡?”
“嗯。”海棠把烫好的糕点装进盘子里,送到阮氏跟前的案几上,“曹公公怕生乱,亲自叫监工嬷嬷盯着人烧的。”
也不是特例,往常宫里病死的宫人皆会被拉出去统一烧了,防止疫病发生。
“太快了……”
阮菀总觉得事情蹊跷,薛环买通了仗刑的人是她默许的,寻常人挨上二十板子,最多月余下不了床,不至于发个高热就死了。
海棠也觉得太快了,琢磨道:“娘娘,也许傅知雪身子的确不好,她之前便动不动患有磕疾,再加上前些日子她罚跪也发了热,事情凑到一块撑不住也实属正常。”
阮菀冥思苦想,觉得海棠的猜测有道理。
曹守财当年托了她父亲的门路进了浣衣局,想必也不敢撒如此弥天大谎。
再说东宫里与傅知雪说得上话的也就薛环与崔玲儿,这俩人都无手眼通天的本领。
退一万步讲,崔玲儿即使向崔昊通风报信,崔昊也不见得如此迅速,能在俩日内把傅知雪假死弄出去。
她原本也只打算磋磨一番傅知雪,待到时机成熟再把人撵出京城,要怪也只能怪傅知雪命不好,红颜薄命。
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嗯,她死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薛环得知傅知雪病故后,良心不安,夜间辗转反侧,一闭眼既是傅知雪被仗刑时的凄惨样子。
得了心病便没了胃口,芽儿再三劝慰她,她也吃不下去。
今日又下了雪,外间的地上已铺满了一层银霜,外面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
薛环抱着手炉望着窗外,心却暖和不起来,“芽儿,你说傅妹妹会不会怪我?”
芽儿只能挑好话劝道:“傅奉仪为人良善,想来她能理解您的苦衷,良媛千万别伤心过度,哭多了对眼睛不好,还得多替您腹中孩儿着想。”
思及此,薛环用帕子擦拭眼角,也是,她走投无路了,唯有腹中骨肉是她的依靠,她必须坐稳这一胎。
“芽儿,你去托人买些纸钱回来,咱们晚些时候寻个无人之地偷偷烧给傅妹妹。”
芽儿嗯了一声,“良媛放心,奴婢稍后就去办。”
对面屋子里,崔玲儿哭得伤心欲绝,不敢相信傅知雪就这么香消玉殒,太突然了。
“怎么就死了……”
“该死的是她们,吃人的恶鬼,傅妹妹,我没能帮得了你。”
侍女巧云是家生子,跟着崔玲儿一块入了太子府,这会儿也跟着落泪,“小姐,我们能为傅奉仪做些什么?”
宫里严禁祭拜,万华苑人多眼杂,买纸钱烧会被旁人知晓。
崔玲儿抹去眼泪,站了起来,“巧云,快给我磨墨,我现在就给堂哥去一封信,请他给傅妹妹立一个衣冠冢,就葬入我们崔家墓园里,有朝一日我回府探亲,我定要去祭拜她。”
朝霞殿那位多半不会派人送信回越州,崔玲儿也不知傅知雪家中还有谁值得她惦记,一并在信里叮嘱,请崔昊代为转寄三百两银子至越州泗水县丞。
三百两银子虽不多,却是她存着的私房钱,也算尽了她的一份良心。
傅知雪被撵走的那一日,虞奉仪又回到了万华苑,庆阳殿北苑又恢复了昔日的荒凉。
何公公令人锁上了通往北苑的大门,严禁宫人私自进出。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阴沉沉的,恐怕还会下一场雪。
藏在东偏厅厢房后面假山里的狗洞也被人悄悄堵上,堵得严丝合缝,谁也看不出来异样。
影六跃下屋檐,蹑手蹑脚摸进了东厢房偏厅里,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出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盘子大小的木盒子,脚尖轻点,复又跃上了屋檐,眨眼之间消失在北苑上空。
第24章 朕不喜欢太过瘦弱的女子
有人在耳边轻声低语, 嗓音温柔,南边的口音,犹如儿时她顽皮睡着时娘亲的声音。
傅知雪掀了掀眼皮, 费力地睁开双眼,又被绚丽的光线刺到, 刷地闭上。
昏沉的意识慢慢回笼,她发现自己侧卧在一张绵软的床上, 身上盖的被褥暖和厚实, 仿佛置身云端。
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冷梅香,还有一丝丝清甜的茶水香。
甘甜清冽。
远处传来潺潺的溪水声,间或谁的缠绵吟唱。
“液池湖畔杨柳依依, 秋霜亭外春雨绵绵……”
此处绝不是浣衣局那间臭烘烘的舍房,是了,那晚她掏出萧炫给的玉佩, 要求见萧炫一面, 随后便被暗卫带了出来。
不过,她眼下在什么地方?
缓冲了须臾, 傅知雪慢慢睁眼, 待双眼重新适应了光亮,她好奇打量四周。
屋子里的陈列摆设简单又明了,北边摆着高低错落的衣柜, 表皮红漆早已褪色,但却没有灰尘。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搁着一套天青色茶具, 南窗下设立盘腿而坐的蒲团,案几上搁着红泥小火炉, 正烧着开水,咕嘟嘟冒着热气。
东西墙壁上挂着几张字画,不知出自谁的手笔,床铺斜对面是一片入眼可见的梅林,隐约能窥见远处飞扬的屋檐。
令她眼熟的布局。
傅知雪倏地清醒过来,她这是又重生回当年的冷宫梅林?!崔嬷嬷所住的屋子里?!
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疑虑重重之际,外间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傅知雪循声望去,见到身穿一袭青袄的四十来岁妇人,一瞬间,她眼里涌出泪花。
“嬷嬷……”
崔嬷嬷愣住,脸上的惊喜还未展开,趴在床上的姑娘一见到她就泪如雨下,嘴里还叫着她嬷嬷,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有的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哎——”崔嬷嬷答应了一声,忙疾步上前,“老生姓崔,冷宫的管事嬷嬷,傅姑娘几时醒来的?饿不饿?可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要不要起来如厕?”
影六前晚把人送来时,这姑娘的模样简直不忍目睹,后腰以下鲜血淋漓,发着高热脸色惨白,嘴皮干裂,与濒死无异。
影六话少,只交代是皇上叫送来的,务必把人救活。
被仗刑成这样且又送来了冷宫,崔嬷嬷也不能细问对方的来历,亲自煎药喂药,拿剪刀剪掉血肉粘连的衣物,用热水擦拭她未受伤的地方,之后敷药喂药,忙活了半夜总算把人救活。
冷宫别的不多,唯独各类救命的药丸药膏多。
一连串的关心体贴令傅知雪茫然四顾,且不知所措,对方是崔嬷嬷,又不是崔嬷嬷。
上辈子她被撵入冷宫,崔嬷嬷并不如这般好言好语,崔嬷嬷长相老成,时常板着脸,不熟悉她的人会心生惧怕,实则相处久了,便知晓崔嬷嬷是面冷心热的人。
傅知雪敛起心酸,细细一琢磨,回过味来。
她被暗卫藏到了冷宫梅林,崔嬷嬷看在萧炫的面子上对她嘘寒问暖。
哎,那玉佩果真派上了用场,确实是个保命的好东西。
她探手握住崔嬷嬷的手,触手暖和,她不由得握紧,“麻烦崔嬷嬷了,我想去如厕。”
崔嬷嬷常年干粗活,手心有老茧,也不敢回握傅知雪,生怕弄疼她瓷白细嫩的双手,改为搀扶她的手臂。
“傅姑娘如今行动不便,着实不宜外去方便,嬷嬷去给你把尿痛拎进来,你稍等片刻。”
这节骨眼上,也没法讲究阳春白雪,傅知雪一切都听崔嬷嬷的。
半个时辰过后,在崔嬷嬷的帮忙下,傅知雪换了一套干净的夹袄,崔嬷嬷的青色夹袄,已然浆洗得褪了色,胜在暖和耐穿。
“你来得匆忙,这冷宫里也没有与你年龄相仿的宫人,明早我请影六给你找几件合身的衣裙送来。”
傅知雪侧靠在案几上,佐着酱瓜吃着碗里的菜粥,“嬷嬷不用麻烦了,反正我不能下地,左右身上这件袄子就行了。”
崔嬷嬷闻言一笑,又给傅知雪盛了大半碗豆饭,“哪可不行,哪有小姑娘家不爱美的?”
她有伤在身,不宜大鱼大肉,待半月之后再慢慢添补。
盛情难却,傅知雪也不再推辞,反正萧炫的便宜,她不占白不占。
傅知雪有心想与崔嬷嬷多聊几句,奈何吃饱喝足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药膳起了药效,没多会便昏昏沉沉睡去。
崔嬷嬷替她理好被子,把她露在床沿的双脚塞进了被子里,之后收拾好碗筷悄悄离开了屋子。
屋外角落里,影六从屋檐上跃了下来,“崔嬷嬷,傅姑娘情况如何?”
崔嬷嬷如实禀报,“比前夜过来时好多了,只是精神欠佳,还需多多休息补养。”说完提了一嘴缺衣衫鞋袜。
“宫人穿的还是?”
“你问老身不如直接去问孙公公。”
影六颔首,“嗯,我明日送来,劳烦崔嬷嬷多多费心。”
崔嬷嬷闻言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噎了下去,问了也白问,影六武力高强,脑瓜子不太行。
傅知雪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屋内点着灯,崔嬷嬷坐在南窗下的案几旁对着烛火缝补衣裳。
冷宫无人打更,屋子里也没燃更香,傅知雪不知道时辰。
崔嬷嬷抬头见到傅知雪醒了,见她瞧着窗外夜色,主动搭话,“刚过辰时,傅姑娘渴不渴?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傅知雪不饿,趴在床上也不怎么消耗体力,“嬷嬷叫我知雪吧,我以后多半要留在冷宫叨唠你。”
崔嬷嬷不禁高看一眼这丫头,有眼力见,相貌也是不错的,怪不得能令皇上重视。
“行,那老生就倚老卖老一回,对了,这是影六送来的盒子,说是你的东西。”
崔嬷嬷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走向衣柜,从里取出一个宝盒。
傅知雪定睛一瞧,原来是她的藏宝盒,里面也就一颗萧炫赏赐的金瓜子,外加十两碎银,还有一只碧玉镯子。
碧玉镯子是她及笄礼过后一只戴在手腕上的,入宫前取了下来。
北苑那边其余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她还能再见到这盒子,颇为惊喜。
十有八九是萧炫的安排。
她把金瓜子拿出来送给崔嬷嬷,以示感谢。
“金瓜子我多的是,你自己收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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