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继盛愣了愣,突然抢过裴夕舟按下的酒壶猛灌了一大口。
他闭着眼,轻敲酒壶的银盖,沉叹一声。
“夕舟……”
“江兄且说。”
“为兄是个没有什么天资的人,虚长你几岁,却写不出如你那般的好文章……”
说完这句,江继盛又喝了一口酒。
裴夕舟抿唇望着江继盛,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知晓的,我乡试便考了数次,最后结果也是平平,而今承蒙祖荫,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听着友人浑浑噩噩的语调,裴夕舟不由反驳道:“但这些年来,江兄闲时便写策论,四书五经闭目能诵,若能参加明年科举,未必不能——”
他本愤于友人的沉寂,突然瞧见江继盛眸中伤色,心下恍然。
“江兄是被逼的……为什么?”
在裴夕舟眼中,江继盛虽贵为江家嫡长子,但平日格外勤勉刻苦,闲时手不释卷,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说自己天资不好,其实只是不如少数几人惊才绝艳。
江继盛一心愿走仕途,夙兴夜寐,日积月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出进士来。
江家并不缺人,兵部员外郎也不是什么高位,为何要将他送到一个不愿去的位置?
“我不知,我连江家嫡子都不是,就这样被推到如今的位子上了。”
裴夕舟波澜不惊的眸中划过一丝意外。
江继盛似是醉极,晃着酒壶悠悠道:“我是从很远的旁支过继而来的……”
裴夕舟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解中听明白了。
江继盛所在的那一支人丁稀少,渐渐只剩几人。
他一出生便被过继到主家,断了与旁支的联系,享了尊荣,得了祖荫,即使他不愿要。
可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是标好价码的,等时机到来之日,便会一笔一笔地从受惠者身上拿回来。
“如今便是时候了。”
裴夕舟收起回忆,喃喃道。
“我虽不知他们要江兄做什么,但一旦形势演烈,江兄身世抖落,势必会被逐出江家。”
“从他意外接任兵部员外郎起,江家便亲手送出了这枚棋子,可用、可断、不受牵连。”
“……不,或许从他被过继到江家时,棋局,便已经开始了。”
马车在裴王府门前停下。
裴夕舟将书信折好,撑伞走下马车,抬眼望去。
层层的雨幕比方才更厚了,浓云低低压在穹顶,沉得像要压坠下来。
京城的另一头,梅长君已喝多了酒,被顾珩扶着送回院中。
半梦半醒之间,她只知身边人值得自己信赖,一不留神,问题已脱口而出。
“兄长,你说母亲——”
“长君早些歇息,有些事情,等母亲身体稳定些时日再问。”
他已察觉到梅长君的疑惑,温声回道。
“好……。”
梅长君坐在塌上,低着头,墨发垂在白皙耳畔。
她想了想,又道:“我探出国师踪迹了。”
“裴夕舟告诉我,国师在苍山上有居所。”
“就在苍山?”
顾珩有些惊讶。
“国师是裴夕舟的老师……”梅长君低声解释着,“兄长,沈首辅寻国师踪迹,究竟是为了什么?”
“应当是有事相求。”
“说来也是,国师与世无争,但名满天下,沈首辅他总不会想要暗害吧。”
梅长君思绪有些发散,她嘴角微弯,自语道:“我也是为了自保,老国师兼济天下,切莫怪我。”
至于未来那位国师……
他欠她良多,怪便怪吧。
梅长君轻笑一声,酒意渐渐涌上来,从耳朵到双颊,一点点的热意在身上乱窜。
顾珩将备好的醒酒汤递上,待她服下躺好后,方笑道:“今日倒是双喜临门,我这便去告诉父亲。待解药一来,我们便不用时刻担心你的身子了。”
梅长君低低应了一声。
她也不用时刻凑在裴夕舟身旁了。
喉中酒意沉涩,梅长君望着顾珩离去的身影,慢慢闭上眼,坠入梦境之中。
……
“殿下请用酒。”
清浅温润的语调,带着说不出的缠绵。
梅长君睁开微阖的双眸。
入目是一张绝滟无瑕的脸,教见过诸多美男子的她眼前一亮。
“皇弟让你进来的?”
“陛下怕长公主待在宫中无趣,特意唤臣前来服侍。”
“臣?”
梅长君从软榻上起身,玄朱金纹的华贵宫裙轻轻流拂。
“臣都察院给事中林澹,参见长公主。”
“都察院……”梅长君往前走了几步,转身望向跪在玉石砖地上的男子,笑道,“都察院前些日子还上疏弹劾本宫,焉知你今日前来,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臣不敢。”
“哦?”梅长君微微挑眉,语调已染上几分长公主的威仪。
“臣为陛下直属,只为取悦长公主——”
林澹骤然抬眸,似是被梅长君的气势所摄,解释脱口而出,又意识到此言不妥。
“求殿下垂怜。”
他柔着嗓音,垂眸膝行而上,朝着梅长君的方向一点点挪过去,欣长的身形勾勒在轻薄的白衣下。
梅长君含笑望着林澹,待离得近了,微微弯身,一指挑起他的下颔。
林澹闻到一阵淡淡的梅香,微微一愣,主动将自己送上,几乎完全贴到了梅长君身侧。他肩上衣衫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些许,抬手拿过桌案上的酒杯,捧着递到梅长君唇边。
“殿下请用。”
“你不情愿。”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梅长君垂着眸,冷淡视线扫在林澹漫着微微不解的脸上。
“沈首辅派你来的?”
她沉声问道,整个人透着一种高不可攀的冰冷。
“殿下在说什么?”林澹还想挣扎,仰着犹比月色的脖颈,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眸中水光轻颤。
梅长君笑了笑。
这么多年,墨苑培养人的法子变了又变。这位林公子学得挺好,但偏偏撞上了她熟知的几项。
看着熟悉的动作、语调,梅长君竟有几分追忆往昔之感。
“难为你一世家公子,竟放下身段学了这么多。”
林澹神色一僵,指尖酒杯坠落。
他急忙去捡,薄薄的衣料随着动作摩挲起一层声音。
梅长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林家不是沈首辅一党,你是被抓了什么把柄?”
“……殿下恕罪,臣——”
寝殿的门在此时被推开。
“殿下召臣来此,便是为了让臣看这不堪的一幕?”
这一声冷冽如山涧檐雪。
梅长君神色未动,跪于她身前的林澹反而惊惶地回头望去。
他起身便拜,衣袖却缠在梅长君腰间的坠子上,滞涩了片刻。
“国师大人……”
裴夕舟没有理会他,视线死死地落在了梅长君微散的衣襟上,清冷无情的眸子起了一层暗潮汹涌的浪。
梅长君这才发觉,因着方才捡拾酒杯,她与林澹隔得极近,衣衫也有些凌乱。
她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又想起之前两人的争执,轻轻启唇。
“国师是从北镇抚司出来了?”
裴夕舟骤然回神,冷冷看了梅长君一眼。
“托长公主的福……”他望着梅长君的神情漠然而专注,半晌后方道,“臣不慎扰了长公主雅兴,还望殿下恕罪。”
“恕罪?”
梅长君轻声重复着他最后两字,心中无名火起。
她视线落在有些无措的林澹身上,冷笑道。
“既要恕罪,便请国师大人护本宫与林公子一道回府吧。”
第18章 一任西风落砌寒(一)
林澹惊愕地扭头看向梅长君。
“怎么,国师不愿?”
一片死寂中,裴夕舟静静与梅长君对视,半晌才笑了一声:“殿下高兴就好。”
梅长君不再看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对着手足无措的林澹弯唇。
“林公子还不起来?”
“是……”
预定的出宫时间到了,宫人们鱼贯而入,便撞见三人对峙的场景。为首的宫女顿了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走上前行礼:“殿下要回府了?”
梅长君点点头,任宫女为她披上披风。她一边将暖炉笼入手中,一边向殿外走去。
裴夕舟望着她消失在殿门处的身影,眼底细碎的光渐渐黯了。
“殿下要回府,你一齐跟上。”他这才将视线落在林澹脸上,神情冷淡道。
林澹看着矜贵清冷的裴夕舟,张口便要解释,却想起梅长君最后问他的那句话。
“林家不是沈首辅一党,你是被抓了什么把柄?”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裴夕舟已转身向外走去。
林澹慢吞吞地跟在他后方,心中挣扎:长公主一眼看出他是由谁所派,或许……能救他于水火。
他全副心神都在思考该如何同长公主陈情,就这样思绪混乱着上了马车,又在女使的引路下进了梅长君的寝屋。
“可想好要怎么说了?”
梅长君已换过一身锦缎华袍,懒懒靠在榻上,问道。
林澹这才回神,向前一步,恭敬地行礼跪下,再无半分在皇宫中的引诱之态。
他缓缓道出今日之事的缘由。
天色渐沉,府内女使将早已备好的晚膳朝梅长君院中送去。
女使一进院门,便看见一个月白身影立在阶下,透着些许孤寂。
她路过行礼,低声劝道:“国师大人刚从北镇抚司归来,还是先回吧。”
裴夕舟视线未从梅长君寝屋的门上移开,只淡淡道:“我有事要与殿下商议。”
“可是殿下已召了……”
适才林澹一袭薄衣从马车中走出,随后直接入了正院,女使看在眼中,虽然惊诧,但也猜出了殿下的想法——她不想见国师。
“无妨,我在这儿等着就是。”
劝说无果,女使也未多言,捧着膳盘入了寝屋。
天光渐渐散去,裴夕舟守在院中,看着屋内亮起烛光,看着数位女使徐徐退出,再看着屋内光线一点点暗去。
夜深露重,寝屋渐渐无声,唯有几颗星子在深黑的夜空闪着。
林澹仍旧没有出来。
裴夕舟走到阶上,想要抬手推门,却又将停在了半空。
星辰早已非昨夜,何必风露立中宵。
他缓缓收回手,理了理被露水洇湿的衣袖,平静地垂下眼,转身离开。
……
泠泠的雨声将梅长君从梦中唤醒。
时间已是清晨,外间天色仍然昏暗。
“白日里淹了书帖,晚上竟梦到往昔了……”梅长君披衣起身,看着窗子处的雨帘,叹道,“也不知当时留林澹下来,究竟是对是错。”
前世她见林澹身负才学,心性也算坚忍,便给了他机会,让他试着摆脱沈首辅的钳制。
那夜,她一时兴起,出了好些考题问他。
林澹定下心神,一一细答,林家世代清流,她也起了爱才之心,想要将他荐于皇弟,便问得久了些。
“天色已晚,臣在殿下屋中待久了,恐惹得国师不快。”
她记得林澹答题答到一半时,突然想起似地望了望外间,喃喃低语后,面色不安地提议。
“臣还是明日再来?”
梅长君正等着看他的策论,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无妨,国师甚少来本宫院子,也不会过问这些小事。”
林澹便继续答了下来,直到三更方出。
后来,林澹果然不负梅长君所望,出色地完成了好些任务。他本已回了朝堂,却一心想要报恩,渐渐成了她的心腹。
随着梅长君病重,许多事情无暇顾及,他便自请留在长公主府,做了她名义上的侍君,帮着打理一些要事。
“我离世后,皇弟应该善待了他们……”
梅长君正回忆着,就见女使匆匆从外间赶来。
“大小姐怎的醒了也不唤奴婢一声?一层雨一层凉,不久便要入秋了,您快从窗前过来,奴婢服侍您更衣。”
恭敬的语调中带着些担忧。
梅长君笑笑,走到女使面前:“你家小姐我可没这么弱。”
女使含笑应着,手上动作却分毫不慢。服侍梅长君洗漱完毕,她一边吩咐传膳,一边问道:“大小姐今日起得早,可要提前动身去书院?”
提前动身……见他么?
梅长君又想起晚上的梦,摇摇头道:“不必,同往日一般时辰动身便可。”
此时的梅长君并未料到,待她掐着时辰到了书院,往日热闹的座位旁却是稀奇的空荡。
“长君你来了!他们都没到,我还以为你也不来了呢。”
赵疏桐一人坐在书案前,看着放下书箱的梅长君,笑道。
都没到?
梅长君向四处望去,发觉今日到书院之人甚少,平日里来得早的裴夕舟、江若鸢和江渺然等人都不见踪影。
她摇摇头。
“发生何事了?”
赵疏桐望了望四周,拉过梅长君的衣袖,小声道:“长君不知?朝中发生了大事,父亲被惊动了,我凑着热闹偷听了一些……”
“此事同蛮夷还有些关联。咱们先生昨日将裴夕舟说的法子递了上去,陛下看过后,当即传旨,要大臣们讨论贡书问题。”
“你也知道,蛮夷那所谓的贡书,实质上就是勒索信,措辞蛮横,极端无礼,并且如裴夕舟所言没有两族文字。”
梅长君点了点头,一边收拾书箱,一边问道:“陛下可是有意一试?”
赵疏桐一拍桌子,道:“陛下有没有意我不知道,可沈首辅应是无意。在殿上,他公然持反对意见,竟是不愿试上一试。”
“一片沉默中,江渺然那嫡兄不知为何站了出来,直言此举可行。”
“他官职不高,平日里从未有所表现,着实让众人吃了一惊。沈首辅一党立即有人站出,讥讽地问他现任何官。”
梅长君停下了摆弄书箱的手。
赵疏桐面上浮起钦佩之色,继续道:“他当时镇定自若地答了一句。‘臣为兵部员外郎,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当言之!’”
梅长君神情一肃。
她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以兵部员外郎之身直对首辅一党,可谓浩然。
赵疏桐讲完此句,顿了顿,皱眉道:“后面的事情我就没听太清了,应当是众臣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为何扯到了之前那场科举案上,把好多世家都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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