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顾珩如江继盛同样,踏入那所谓的既定的道路。
“我梦中说胡话了?”
梅长君揪着顾珩的衣角,心中暗暗思索:他应当没有听清吧……
顾珩摇摇头,他倒也只是听到她直呼其名。
“累了许久,饿着睡对身子不好,先用膳吧。”
女使将膳食呈了上来。
“竟是有酒?”
梅长君撑腮斜坐,懒懒垂眸,在发现酒壶时提起了些兴致。
顾珩点点头,一边斟酒,一边沉声道:“心中沉郁,唯借酒浇之。”
“心中沉郁……”
梅长君低声重复着,想起前世江继盛死后的局势。
群情激奋之下,沈首辅受到了一定的打压,但实则并未伤及根本,在不久后借助另一桩事恢复了元气。
江继盛的父亲逐渐意识到了这一阶段的结果——陛下有松动之势,清流派逐渐站稳朝堂,开始真正和沈党分庭抗礼。
他行事极稳,不能一击致命,便不会完全翻脸。在沈党的激烈反击下,他只安安心心地待在家中写青词。
而关于江继盛死劾一事,他对沈首辅直言,江继盛并非他亲子,自己虽被推于人前,但实际上人微言轻,许多事情并未涉及。后来,他甚至亲自将江继盛从家族中除名,又与沈家缔结姻亲。
如此迷惑的行为,让历经世事的沈首辅都有些难以判断,再加上他确实不算掌握清流派实权之人,便也逐渐信了他的言行。
朝局逐渐恢复平静,清流派和沈党再次处于休战状态。
“兄长觉得江兄的死劾值得吗?”
梅长君闷闷饮了几盏酒,忍不住出言问道。
顾珩放下酒杯,面容一肃。
“江兄此举只为拨乱反正,至于值得或不值得……朝局晦暗,我们能做的,唯有守住内心清明而已。”
“就近日而言,江兄一事传至陛下耳中,江浙之局或可改了。”
梅长君眸光微动。
“父亲方才唤我去,便是陛下下令,让他与数位朝臣前去江浙。”
顾珩眸中终于浮现几分笑意。
沈首辅在陛下心中的形象确实受到了打击。江浙一事本是由他负责,但在江继盛死劾后,陛下心有怀疑,决定让数次上疏请命的顾尚书前往江浙一探究竟。
“什么?父亲现在就要动身?”
梅长君听完顾珩的话,语气有些震惊。
这和前世不一样了。
前世开春后,江浙的混乱越发严重,蛮夷们来得越发频繁,一年至少进犯几十次。
当时前往江浙的领兵之人并非顾尚书,他示敌以弱,甚少出击,仅有的几次结果也是败多胜少,入不敷出。再加上改稻为桑之策引发的乱局,百姓困顿不已,也逐渐有了反声。
内忧外患之下,一次又一次的战败消息传回京都,朝中人苦思对策不解,直到后来,顾尚书不知为何受到了任命,只身奔赴战场。
他与其他将领不同,并未局限于一城一镇的得失,力排众议,首先加强边境防务,调集地方军队轮流守卫边界。
而在用兵上,他也一反常态,直言“当以数万之众,堂堂正正,彼来我往,短兵相接”。在一次战役中,蛮夷使计诈败,帐下兵将都建议“佯北勿从”。顾尚书却言,要“收军整队,留人搜瞭,擂鼓追逐”,最终大胜。
从文臣到武将,顾尚书似乎突然转变了身份,也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他殚精竭虑,不惜此身。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江浙平息后,他回到京都,心却已经不在朝堂,渐渐退出了朝局中心。
梅长君忆起世人对顾尚书的评价,发现皆是赞誉之声,却甚少有人探究他转变的原因。
“是,军令紧急。”顾珩低头为梅长君夹菜,并未察觉到她的沉思,半晌后,又补了一句,“我也要去。”
第22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二)
梅长君回过神来, 便听见顾珩简短的话语。
他弯唇笑着,桌上灯烛罩下一片摇曳朦胧的光。
这一瞬间,梅长君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历史的长河曲折掩映, 她开始慢慢触及那曾记载于史册上的只言片语。
既然顾尚书能够被提前派去江浙,顾珩此次随行,又当走向何方?
方才梦中的恐慌之感逐渐扩大, 梅长君手指一颤。
置于桌沿的酒杯被碰到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洒落的酒水浸染上她的衣袖, 顺着指间滴滴答答淌下, 溅落如玉碎。
梅长君顾不及处理, 抬眸望向顾珩:“一定要去吗?”
顾珩起身走到梅长君身边,一边用素帕替她拭去指间的酒液,一边笑道:“长君一向波澜不惊,今日反应竟如此之大。”
他淡笑摇了摇头:“此前也是, 你传来江浙的信中,字里行间忧思重重。”
梅长君没有回答,静静地望着他, 仿佛想要得到一个保证。
顾珩将跌落的酒杯拾起,缓缓垂眸,郑重地开口道:“你放心, 我会平安归来的。”
用完晚膳,便是分别。
顾珩示意小厮去房中拿压岁钱。
天色黑沉,只余几颗星子静静高悬。
“今年怕是不能同你一起守岁了……”
顾珩将早已精挑细选的钱币递到梅长君手中, 轻声道:“不过来日方长。”
飞雪飘洒而下。
顾府门前, 他翻身上马, 桃花眼微弯,冲立在门边的梅长君摆了摆手。
“回吧。”
……
冬日时短, 年关将近,承天书院的年终考核也逐渐拉开了帷幕。
按照大乾传统,无论是京都还是地方的书院,都会在年末对学子们进行考核,以评价他们在这一年中的课业成果。
这一措施被称为年考。
承天书院虽然是新开设的,但其由陛下亲自下令举办,还时不时有些名将、大儒前来指导,因此备受关注。而今一年时间已到,京城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此处,思量着这些世家子弟们的表现。
书院众人中,年岁小些的,或许并未感受到太大的压力,但那些临近仕途的世家子弟们,早在家中听过不止一次的叮嘱。
据几个心腹大臣所言,除去寻常科举途径外,若有学子能在年考中取得一定的成绩,或许能破格录用。该论调的真实性还有待商榷,但即便不能直接入朝为官,能在朝臣和陛下面前有个好印象,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昨日用完膳后,我爹爹特意将我召到书房,详细嘱咐了一番……”
学堂中,赵疏桐侧坐在书案旁,撇了撇嘴道:“他难道不明白自家闺女是个什么样的能力?武课还好,四书五经这些我是一窍不通,若是考一考兵法,说不定我还能挣得几分。”
在她身边的几位公子小姐们纷纷赞同地点了点头。
“疏桐说得没错,术业有专攻嘛。”
“哎,看来我们都只能期望在武课的考核上好好表现,提一提总的成绩了。”
“不对,还有长君呢!”
本来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听众人闲谈的梅长君抬了抬眸。
“对呀,我竟忘记,咱们之间还有长君这般文武全才呢!”
一个向来行事风风火火的小公子一边笑得灿烂,一边伸手朝梅长君摆在桌案上的课卷摸去。
梅长君还未反应,旁边的赵疏桐就笔杆“啪”地在那只手上敲了一下。
“你拿长君东西做什么?”
小公子委屈地解释:“我没想做什么!”
众人狐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就是,想摸摸看……你们过年不都随家中人去观南庙祈过福吗?我听闻若是摸了有好运的东西,说不定也能蹭些福气来。”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起来:“长君文武俱佳,我试试若摸了她的书,能不能往前多考几名。”
梅长君一愣。
“好像……有点道理?”赵疏桐一拍桌案,眸光有些蠢蠢欲动。
这一句打开了话语的阀门。
“我能摸一下吗?”
“我也要!我也要!”
在一片吵嚷声中,江若鸢也轻轻开口道:“长君,我也想……”
书院众人年岁本就不大,平日里自恃身份,向来端着,近日或许是家中给的压力太大,一个个倒比平日里活跃了许多。
看着如此始料未及的场面,梅长君眼神复杂。
沉默半晌,她开口道:“……你们随意。”
“好嘞!大家排队。”
赵疏桐咧嘴一笑,率先在梅长君的书卷上摸了一下,口中还小声念叨着什么。在她身后,七八个公子小姐们当真排起队来。
一轮摸完后,那位提出这个想法的小公子歪了歪头,道:“这是文课的,还有武课,虽然我们武课也不差,不过多多益善嘛……长君你可带了剑?”
另一个小姑娘已眼疾手快地将梅长君置于桌脚的长剑取了出来。
“刚才你们先,这次得我先!”
“怎么,先摸考得好是吧?给我拿过来!”
一番打打闹闹中,先生来了。
闹成一团的公子小姐们瞬间作鸟兽散,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案旁。
“后日便是年考了。明日书院放假,你们回去好生准备。考试时也不要过于紧张,若是考得好的,书院的老师们已为大家备下了嘉奖之物。”
先生笑吟吟地望着坐得端正的学子们,捋了捋胡须道:“但也不能过于放松,要知道,书院的最后几名,也是有‘奖励’的。”
他话音一落,许多公子小姐们纷纷苦下了脸。
前几日他们就听到了消息,说若是有谁在年考中排名靠后,就会受到特别关注,怕是得得到数倍于其他人的课业量。
“啊……还不让人过个好年了。”
角落里,一位小公子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小声嘟囔着。
先生眸光一扫。
他顿时缩了缩脖子,像鹌鹑一样,低头坐在座位上。
先生收回目光,淡淡道:“具体事项便是这些,切记后日莫要迟到。好了,都散学吧。”
众人纷纷起身向外走去。
在书院门口分别时,赵疏桐叫住了正准备登上马车的梅长君。
“长君,我给你备了年礼,后日带来!”
她扬唇笑着。
江若鸢站在一侧,眸中也染上几分笑意:“我也是,定好的簪子后日便到了。”
经过好些日子的沉寂,江若鸢也逐渐恢复了过来。在发现江继盛的死劾引起了江浙变局后,她逐渐明白了兄长此举的意义,也学会将伤痛掩藏在心底。虽比以往更沉默了些,但眼眸深处却更坚定了。
“簪子?”
梅长君轻声重复。
江若鸢点了点头,认真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跟我说自己非常喜欢玉簪子么,我寻了好久,才得到一方满意的玉料,后日应当便能做好了。”
赵疏桐也点点头,像是回忆起什么,蹙眉道:“本来我们之前还找到了更好的玉料,不成想已被人早早定了过去,花了好些代价相商,他们竟理也不理。”
“看那传话小厮的衣饰,想来是勋贵人家,连搭理都不肯……要不是若鸢拉着,我高低得去争一争。”
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梅长君无奈地笑了笑,想要说话。
江若鸢也同时扯了扯赵疏桐的袖子。
赵疏桐立即反应过来,叹道:“知道你们两个想说什么。你们放心,我赵疏桐向来不会仗势欺人的,只是气不过他们的态度。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的人家,见到我将军府也能无动于衷。”
话匣子一开,赵疏桐一时半刻又停不住了。
直到赵府女使来催,她才恋恋不舍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长君平日里高似阳春白雪,我本以为你不会喜欢簪子这等事物,还好若鸢告诉我了!”
梅长君浅笑回道:“疏桐所赠,皆是好的。”
她望着赵疏桐挥手离去的身影,低声自语道:“不过我确实对金银首饰无甚偏好,至于玉簪……”
长睫掩住她微黯的眸色。
“似乎有人还欠了我一枚……”
……
前世。
长公主府。
原本素雅的院子被布置得喜庆极了,入目皆是灼红之色,前院热闹的声响从早晨一直延续到傍晚。
京都之中,同样是一片喜气祥和,各大酒楼纷纷摆着流水席。
几个刚刚来到京都,有些不明所以的外地人好奇询问:“今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个百姓双手捧起酒杯,笑呵呵地答道:“你们可赶上了大热闹,今日啊——”
“是我们长公主和国师的大婚。”
日暮黄昏之时,长公主府中的宾客渐渐散去。
梅长君坐回到寝屋内,红绸阻着她的视线,本来极其安定的心有了些微起伏。
前院的声响已停。
裴夕舟却迟迟没有出现。
她兀自坐着,回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期待的笑意。
“原来竟过去这般久了。”
旧朝的最后一个冬猎,她戴着白玉面具,恰好从刀锋下将他救出。
一年后的新朝冬猎,残党反叛,她意外重伤,是他背着她躲进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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