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君有些好奇那小将所写的东西。
“这是在记什么?”
“回将军的话,这是供兵士们下去温习用的。”那小将恭敬而自豪地道,“这还是大伙儿自发要求的呢!”
梅长君诧异道:“都这么好学?”
小将咧嘴一笑:“大伙儿都知道,先前不识字不要紧,先生们会细心教导,但如果教了数日又都丢在脑后,可是要打板子的。”
梅长君:……
看着这四周如学堂一般的布置,她险些忘记了所站之地还是一个令行禁止的军营。字记不住就要打板子,虽然简单刻板,但确实有效。
将领笑着打发了小将,让他继续给军士们做记录,自己则转了话题道:“这些都是次要,咱们最看重的武艺在那边。”
梅长君点点头,向演武场方向走去。
将领跟在后方,开始汇报最近的成果:“在经过一些基础训练后,我们还专门聘请了军中武艺绝佳的一些老师傅,来教导他们武艺。根据您之前定出的分等分级之策,对不同的将士们定期考核。”
“每次考核对打,赢了可升一级,赏银一分。”将领看着演武场中热火朝天的气氛,补充道,“如果打输了,降一级,打五棍。”
说到最后,将领大声总结道:“现在演武场的将士们每次对打时,都极为认真。”
梅长君嘴角几不可见地扯了扯。
看着自己定下的策略逐渐演变成如今的样子,梅长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这些将领们身在军营多年,自然比她更懂得如何管理数量庞大的兵士。看着翃都军营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她也十分乐于接受。
梅长君静静地看了一场比斗,然后在演武场中缓步逛了起来。
走到一处热闹之地,她突然看见一众军士侧方,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在这儿……”
将领顺着梅长君的目光望了过去,一拍手,介绍道:“还未同您禀报。林先生本是过来帮着教导将士习字,但他后来献上了一本《备蛮夷策》,大有见地,实操性强,我们便破例让他来演武场教导兵士了。”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林观南的注意,他看见梅长君的身影,顿了顿,缓步走了过来。
“顾将军。”
“我竟不知,观南对兵法还有研究?”
林观南嘴角微微一弯:“在江浙多时,闲暇时对军阵有了些想法,只是并不成熟。”
将领差人拿来一本《备蛮夷策》,递给梅长君。
她细细看了几页,逐渐被书中内容所吸引。
“二位不若去那边棚下细看相商?我便先去处理军务了。”
将领将他们送至棚下,便大步离开。
梅长君也未多言,静静看完了全书,才抬眸向林观南望去。那视线带了几分探究之意,仿佛自己第一次认识他。
“此书虽短,但微言大义,非盱衡大局者不可得。”她明亮的眼含带笑意,“单看谋略,观南可谓将才,可有入军建功之意?”
林观南斟了一杯茶递过来,轻声道:“将军谬赞了。”
“观南人微言轻,能为翃都复起献绵薄之力,已是心满意足。至于入军,家中诸事牵绕,怕是难行……”
梅长君忆起林家复杂的情况,轻声道:“有志为重,其他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她扬了扬手中的书册。
“书中所写,和观南一向所行,不正是立志护家国安稳?”
棚外朝霞万丈,雪霁后的苍穹洒落灿灿晨光。
林观南借着光看向梅长君。
那双如星似日的双眸明亮非常,她唇角一弯,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我打算将你这书策交给父亲,若是能递呈到朝中……”
林观南心头一动。
“不过递上去之前,有些细节还需修改。”
梅长君翻开书册,指了指方才折起的数页,笑道。
“请将军赐教。”
梅长君翻至一页,缓缓道:“比如这鸳鸯阵法……”
刚才细细查看书册的过程中,她脑中已回忆起诸多前世研究过的兵法、战阵,深觉若能根据蛮夷特点将一些细节完善到极致,定能对江浙破敌起到不小的作用。
梅长君一边回忆,一边组织着措辞。
“你提出可以七人组成鸳鸯阵法,借着位置和武器的配合,攻防一体。”
“队长一人,站在队伍最前方,剩下六人中,有盾牌兵和长矛兵,分列两纵,位于其身后。”
林观南点点头。
“观其阵势,确实能攻能守。两名持有标枪的盾牌兵紧随队长而战,既可用盾牌掩护众人,又可投掷标枪对敌进攻,先行扰乱敌人。而在盾牌兵的身后,是四名长矛兵,他们作为攻击主力,见机用长矛前刺……我的理解可对?”
梅长君指着书册中的图画,笑道。
为便于不识字的将士们阅读记忆,此版书册中并未有过多的文字解释,只是简单标了阵名,剩下的都是一些极为简易的图画。林观南来到军营中,一是自身所愿,二是需要给将士们详细解释书册内容,并根据他们的训练进度进行检查和调整。
因此,即便是翃都军中的将领们,也很难在方才极短的时间内看完并理解所有阵法,然后立即提出修改意见。
“将军聪慧,一眼识出。”林观南眸色微动,轻声道,“是还有改善之法吗?”
梅长君取过棚中备着的炭笔,在书册中简单勾画了几笔,解释道:“观南且看……”
“既然是为了汇集各种武器相互配合,何不再添上两种?”
“将人数添至十一人,武器增加两种,在队长后方形成四道攻击线。”
“盾牌兵位于队长后方,面临的攻击最强,标枪离手后只能被动御敌。若是在他们后面加上两名狼筅兵……”
林观南眸子一亮。
他见过狼筅。这是一种江浙特有的兵器,主要是在长铁棍上扎满铁枝和倒刺,行动灵活,杀伤力极大。
梅长君见其反应,无声一笑,继续道:“敌我相接,正面对敌也算完备,但对方若想迂回进攻,此阵仍有漏洞。”
“原先,在队伍最后方,是四名长矛兵作为攻击主力。长矛难转,在他们后面,或可补上两名短刀手保护侧翼。”
“经过修改后的阵型有些庞大,若是平原还好,但江浙各镇分布散乱,巷战也算常见。”梅长君一边勾画,一边思索,“最好再加上变阵。队长身后刚好有两列纵队,各五人,若是进了狭窄地区,可以分成两队。”
“狼筅兵与盾牌兵并列在最前方,两名长枪手位于中央,短刀手用于殿后。敌军只要被狼筅挂住,未及摆脱只能被长矛刺穿。”
梅长君许久未思考过兵阵一事,如今说到兴头上,思绪如泉。
“若是敌军第一次见到此阵,心性不稳后撤,我方冲锋进攻时,还可再变。狼筅兵冲在最前方,两名长枪手在其后,盾牌兵和短刀兵则用于保护侧翼。”
经过梅长君对人数、武器和战法的补充,这几乎是一个毫无弱点的阵型。
林观南一向温和的面容隐含激动,他接过梅长君写好的书册,仔细思索。
片刻后,他起身,合袖,拱手而拜:“将军大才,实为江浙百姓之幸。”
梅长君展颜一笑。
“这都是建立在观南书册的基础上。我这几日无事,干脆与你将书册内容全数整理修改好,等父亲归来,便可直接递去。”
梅长君是行动力极强之人,接下来数日,一心投入到《备蛮夷策》之中,其他琐事便顾不上了。
比如裴夕舟寄来的一封封书信。
待她改好《备蛮夷策》,才看向女使递来的信匣。
匣中已堆着厚厚一沓信。
梅长君不由有些心虚:日后回了京都,难道也说江浙信路被阻,没有收到?
竟写了这么多……
她一一数去,几乎是几日一封,从未因她不回而间断。
罢了,远离也得一步步来。那么多信换一封回信,也算合适?
梅长君按着信寄来的时间一一拆开。
疏朗的瘦金体,在归京沿路写下,信纸各不相同,内容也十分多样。写得多了,各地见闻中还不可避免地夹杂着一些政事。
每每写到此处,便透着些冷沉静肃,仿佛能窥见他寻着繁杂公务的间隙,在灯下安静地提笔落字。
最后几封是从京都寄出的。
“今日入朝,闻江浙调令已下,县主将封……”
梅长君读到最后一行,眸色微晃。
“夕舟在京,盼卿缓缓归矣。”
第42章 京城燎火彻明开(一)
京都一连下了数日的冷雨。
清晨雨霁, 天色仍是阴沉沉的,北风一阵赶一阵地刮。
乾清宫前,两位大臣跪在地上, 官袍被残留的雨水浸湿,寒气顺着冷硬的玉石板透入骨髓。
其中一人年纪稍长,低着头不说话。
另一人青年模样, 面容俊朗,许是跪得久了, 微微挪动了下身子, 又抬头望了身边人数眼, 低声道:“父亲,待会儿见到皇上,需要提更换江浙总督的事吗?”
“不,顾宪留不久的。”年长者摇了摇头, “而且在明面上,他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江浙未平,此刻贸然提出, 依陛下的性子,不会再让我们的人接任。”
“可若不争取,待顾宪功成身退……”
青年还要再说, 便见身边人警告地望了他一眼。
“这是内阁没有议决的事,一下子捅到陛下那里,倘若殿前起了争执, 你我二人在陛下心中, 又要被记上一笔。”
“那裕王先前所求之事?”
“裕王近来虽得宠, 但景王仍是东宫正统,嫡长之争不是我们现阶段该掺和的。”
年长者望了望紧闭的殿门, 悠悠吐了一口冷气。
“等会儿召见,你听着便是,这两件事切记莫要再提。”
青年苦笑一下,低声答应。
两人沉默地跪了一会儿。
殿门从内缓缓打开,一个白衣身影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
內监笑呵呵地恭送一声,然后匆匆走到两位大臣面前,将他们扶起:“二位久等了,陛下起了没多久,如今正唤二位进去呢。”
年长的大臣含笑应了一声,随內监入殿。青年落后一步,在跨入殿门前,侧过身,向那白衣身影冷冷瞟了一眼。
即便不看面容,青年也十分清楚那能让陛下将他们父子二人晾在殿外的白衣人是谁。
入殿不必着官服,远远窥其侧影,一袭素衣便觉难掩清贵——只有那位近来声名鹊起、颇受皇恩的新国师,裴夕舟。
他今日如此早就到了乾清宫,难道是为了……
青年低头走进殿中,眸色晦暗不明。
冷雾如絮,廊檐宫阁染上苍凉的白。
裴夕舟走到一处转廊,被一躲在阴影中的人拉了拉衣角。
清稚的少年声低低传来:“裴哥哥……”
“景弟?”裴夕舟随他走到僻静处,低头望去,“你此刻不是应该在文华殿中听讲——”
少年仍拉着裴夕舟的衣角,在他望来时唇角紧抿,五指微微用力,似乎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开口。
裴夕舟停了问话,沉静地看着自书院一别后再未见过的梅翊景。
他清楚地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陛下突然抬高庶长子,封其为裕王,又刻意打压皇后母族……短短数月,梅翊景已不再像之前那样肆意飞扬,平日里见君父也开始察言观色起来。不久前,坤宁宫传来皇后卧病在榻的消息,为了养病祈福,已搬至观南寺中,无人能够打扰。
昔日明亮的少年黯了眸光,仿佛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梅翊景看得出来,身边众人对他的态度已有了变化,如今裕王一脉势大,太师劝他暂且明哲保身,不要多管多问。
可他知道,退让和恭谨并不会让陛下心软。听闻裴夕舟突然成了国师,已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他堵在他出宫的路上,想问一问这位昔日的挚友,自己该怎么做。
“裴哥哥,我是不是,该同舅父之前跟我说的那样,去争一争……”
少年抬眸笑着,嘴角微弯,目光却浑无笑意,眸底竟藏了几分血气。
裴夕舟微愣。
前世他并未见过梅翊景露出这般神色。
在他的印象中,少年灿若晨星的眉眼从未染过宫廷重重争斗的黑暗。即便后来登基时,他一袭明黄衣袍,笑着唤他,眸色依然干净,明亮,耀眼。
许多事情不一样了……
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有涟漪一圈一圈荡开,不知所起,不知何往。而江继胜走入刑场的死谏就是骤然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陛下改了念头,原有的波纹被打散,水波起起伏伏,一圈赶着一圈,直至如今。
“裴哥哥觉得不认识我了?”一向聪颖的梅翊景在裴夕舟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挑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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