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赵疏桐一把拉过那小公子的袖子,连声道,“咱俩除了武艺,在文道上都大差不差,可得共患难才是!”
那小公子郑重地点点头,开口道:“是国师。”
原来他教的是书法……梅长君心中微叹,突然瞥见赵疏桐的面容放松下来。
“国师啊,”赵疏桐一边点头,一边回忆,“国师他老人家性情和蔼,想必——”
梅长君嘴角微抽,轻声道:“如今的国师,是裴夕舟。”
她话音刚落,身前几人已止不住口中的惊呼。
“啊?”
“什么?老国师卸任了?”
“他竟然成了我们的先生!”
无怪他们这般反应。
老国师隐退得悄无声息,最开始连朝臣都有些震惊。又因为裴夕舟那较为敏感的世子身份,朝臣私下间都甚少议论相关之事,更别提告诉家中子女了。
几人议论纷纷,好半晌才安静下来。
“看在同坐后排的面子上,裴,裴国师他总不会为难我们吧……”小公子喃喃道。
他当时同赵疏桐一起,将位子挪到了梅长君附近,因此确实能称得上是与裴夕舟“同坐后排”。
“长君可要罩着我。”赵疏桐一把抱过梅长君的胳膊,“我明日要挨着你坐。”
“他……不训人的。”
“我不管,就要挨着长君坐。”
在赵疏桐真挚的“威逼”目光下,梅长君三分好笑七分无奈地点了点头。
……
翌日清晨。
梅长君跟着伴读们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文华殿。
先生已经到了。
他站在讲桌前,着一袭出尘的苍青官服,墨发仅由一根青玉簪束起,手里拿着一封似是要呈上去的奏折。
梅长君几人推门进去。
他整个人沉浸在奏折中,看着文字的视线一动不动。
“裴,裴夫子?”
那位与裴夕舟有着“同坐后排”之缘的小公子鼓起勇气打了招呼。
裴夕舟缓缓抬起头来,淡淡颔首。
他将奏折收起,视线越过小公子,一眼便看见了立在后方的梅长君。
“先入座吧。”
清淡的嗓音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柔和。
皇子公主们还未到,众伴读寻着位子坐下,殿中一时寂然无声。
宫人们轻轻走入殿内,从木架上成堆的卷轴中抽出数卷书帖,送到众人桌案上。
“这是我提前挑好的古册,你们看看是否有合意的。”
众人好奇地卷动书轴,一点点将其展开。
梅长君也徐徐开着古册,直到看见其中内容,眼前一亮。
这是……有许多年岁的古帖了。
那时装订成册的线装书籍还未出现,珍藏的古帖全是一卷一卷的纸轴。梅长君将其展开,便认出其作者是数个朝代前的名家,也是最合她喜好的一位。
这卷从前可未曾见过……她极为珍惜地细细看去,神情专注,连林澹和梅翊景等人进了殿都未发觉。
裴夕舟静静地看着她,眸中泛起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待她将一卷看完,他才开始授课。
先讲字,再因各人偏好,分次指导。
裴夕舟从太子开始教起。
梅翊景今日戴着冠,盘腿坐在书案前,执一支紫毫笔,坐姿极为端正,认真地按照裴夕舟所述临摹古帖。
这样的梅翊景,少了几分少年的不羁与肆意,却多了些太子的沉稳。
裴夕舟教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方走向下一个人。
殿中极静,除了裴夕舟时不时的几句指点,便只剩笔走纸上的沙沙之声。
四周窗扇开着,有微风吹进来,带着些许暖意的天光被风裹着落在他的长睫上。
他走过一张张书案,却始终没有走到梅长君身边。
梅长君却也没有在意。
她兀自练着字,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手边的古帖上。不一会儿,砚底下的墨水不多了,她便挽起袖子研墨。一双潋滟的眸子自然地垂下,浓长的眼睫将眸光轻盖。旁人看去,不知神情,只知她在静静地等着浓稠的墨汁顺着砚最外端的凹槽,缓缓流入底部。
是一种直击兴趣的认真。
待墨好了,梅长君便轻轻展开书轴,在卷纸上从头到尾再临数遍,直到确定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快到下学时,她才对着书案点了点头,取来玉石镇纸压住卷纸两端,留在案上晾干。
裴夕舟走到这方书案前,看着她。
铛——
殿外钟声传来。
书法课的时间结束了。
梅长君四下望去,这才发现她是唯一一个来不及被先生教导的学生。
挺好。
她收了卷纸准备离开。
“课上未曾看你的字……”裴夕舟语气淡淡,“随我去偏殿补上?”
他话说出去,半天没听见回,垂眸去看,却见一双清澈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自己。
“总不能缺了课。”
他辩解一句,拿起梅长君收好的书具,无奈叹了口气,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道:“这么多学生,长君给我这个临时先生一个面子?”
四周确实有目光好奇地望来。
罢了,先生要补课,总不能直接推了……梅长君挑了挑眉,起身随他向外走去。
偏殿距文华殿路途不远,两人静静走着,没有交谈。
梅长君走的一路上还有些怀疑裴夕舟的居心,直到走到偏殿中,看他一板一眼地勾画着自己的字,才渐渐松下心来。
他确实是这样的性子。
该做的事,定要做好,规矩到近乎刻板。
梅长君盘坐在临窗的小榻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浅淡的天光照着她小半张脸,修长的脖颈,淡红的嘴唇和白皙的下巴在光下显出几分莹润。
裴夕舟看了几眼,放下卷纸,向她摊开手掌:“来。”
手指指腹上还留着一点不慎染上的墨迹,像是白璧上留下的一道瑕疵,却又更衬出白璧皎洁。
梅长君犹自发呆了许久,乍然听见让她过去的话,抬了手伸过去,借着他的力道起身,才后知后觉地抿着唇,将手撤回。
裴夕舟也没强留。
他走回桌案旁,低声从第一个字开始讲起。
梅长君附和地点头,心中无奈地拖长声音喊着:别讲啦——都听过啦——我知道要怎么改,只是不想让你发现——
过了许久,终于只剩几个字了。
她揉揉眼睛,眸中迸发几分神采。
裴夕舟看着她的小动作,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
他对侍立在外侧的云亭道:“备了樱桃酥没有?”
云亭将早早从御膳房拿来的食盘递来。
鲜红的樱桃盛在晶莹的玉碗中,一旁小碟中是调好的酥酪。
裴夕舟挽起衣袖,将酥酪和酪浆淋在玉碗里,细细拌匀,递给梅长君:“这是今年东苑种出的头一批樱桃,准备祭天用的,我负责此事,便挪了一些出来。”
“这不太好吧。”
梅长君嘴上说着,手却不自主地接过了玉碗。
他太懂她的喜好了。
宫中这批樱桃较为稀罕,只有皇家才能食用,她前世对这道甜点可是极为偏爱。
葱根似的手指执起玉勺,透明的指甲下是淡淡的粉。
裴夕舟轻笑道:“祭天用不到这么多,既然都做好了,尝尝?”
她浅浅咬了一口。
是熟悉的味道。
“唔——不错。”
在一旁围观的云亭忍不住邀功道:“我一大早去御膳房吩咐制作的,那师傅热情,还特地加了近来西海进献到宫中的香叶,据说极为珍贵。”
梅长君一边小口吃着,一边搭话道:“哦?进贡之物怎么能随意用?那师傅就不怕受到处罚?”
云亭嘿嘿一笑:“进贡之物又如何,这樱桃也算是祭天之物嘛,既然做了,看在咱们国师大人的面子上,自然要尽善尽美。”
他回忆着御膳房师傅的介绍,摊手道:“这还是他极力推荐的呢,说陛下对此都极为称赞,因为大乾境内并未栽种过,还特地要了种子,问了名称。”
“按使臣的话,读作,读作‘迦引’。”
梅长君拿着玉勺的手一顿。
裴夕舟反应更大,直接将手指按在了她的指尖。
“怎,怎么了?”
云亭看着两人突然变了的神色,颤颤巍巍地问道。
第47章 京城燎火彻明开(六)
梅长君和裴夕舟对视一眼, 触之即离。
玉碗被裴夕舟拿过,放在桌上。
“怎么了?”
梅长君率先反应过来,假作疑惑地凑近看他, 一双明眸宛若琉璃。
在这样的目光下,裴夕舟被引导着暂时忽略了梅长君方才的停顿,一心只想解释自己为何将她拦下。
他将视线落在玉碗上, 轻声道:“我听闻西海的香叶虽滋味难得,但极易引发敏症, 长君第一次吃, 我怕……”
云亭插言道:“有这样的说法吗?我之前问御膳房的师傅——”
裴夕舟向他投去淡淡的一眼。
云亭反应过来:“啊, 还是小心为上。”
“你去太医院取些药来。”裴夕舟淡声吩咐。
“才尝了一些,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梅长君看着裴夕舟紧张的样子,失笑道,“即便有事, 我回府用上些药性相反的香叶即可解决。”
她方才只用了几颗樱桃,其中香叶的量更是少之又少,万万不会同前世那般起如此大的反应。
“字已讲得差不多了, 今日课少,我刚好回府一趟。”
梅长君笑着抬眸,孰料裴夕舟正用一种若有所思目光望着她。
他移步到梅长君身旁来, 轻轻将那书卷搁在了桌案,下意识俯身靠近,想要细细辨别梅长君眸中神色。
“长君莫急。”
他搭着眼帘, 抬了手指, 轻轻勾起她颊旁散落的发丝。
方才梅长君听到“迦引”二字的反应回到他脑海。
她为什么停顿呢?此时的梅长君, 不应知晓自己对“迦引”会有极大反应才是。
以及,她为何知道此症可以不用药, 而是用大乾本土的一种香叶对冲即可?那可是她反应严重之下,他亲至医谷求老谷主出山,最后试得的最好解法。
浓长的眼睫投落一小片阴影,仿佛经由天人笔墨细细描绘,神祇一般的声音低低传来。
“夕舟有一惑待解。”
离得近了,梅长君一眼撞进他眸底,便见他墨瞳仿佛笼上一层阴翳。
裴夕舟极其认真地望着她,眸色灼灼如火。
微凉的指尖捋顺发丝,不经意间触碰到温软的脸颊。
殿内的光线在他的遮挡下暗了几分,让人有些辨不分明眼前人的指尖是否在颤抖。
梅长君仰着脸看他,纤细的脖颈随动作露了出来。
他看出了什么?
稳住,少说少错。
梅长君动也不敢多动一下,语气却仍镇定:“夕舟想问什么?”
“长君似乎对‘迦引’有所了解?”
平展的眉目静若深海。
“我……”梅长君在心中略一思索,慢条斯理地回道,“确实听过。”
话音一落,静海似要乍起狂澜。
“是兄长说与我听的。”
浪未起便灭。
裴夕舟眸色微微一愣。
“夕舟应当知道,兄长师承医谷,有几年不在京都。”梅长君平静地道,“其中一次,便是随医谷去了西海游历。”
“他曾尝过‘迦引’所制的菜肴,却未想犯了敏症,这香叶的解法,还是病急乱投医,误打误撞试出来的。”
“原来如此……”
裴夕舟眼底的波澜便渐渐消了下去,唇边泛起笑弧,却没有平日里叫人如沐春风的味道,透着几分笑自己生妄的自嘲。
“我先回了?”
他点点头,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梅长君离去。
薄薄的一层天光照在她灼红的衣摆上,显得有几分刺眼。
裴夕舟的视线却一错不错地随着远去的人,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
宫中课程极多,轮上一遍,便要耗费七日功夫。
等到再一次上书法课时,众学生诧异地发现,po文海废文更新群司二儿尔五九仪司其站在讲桌前的不是裴夕舟,而是一位有名的大儒。
死板的书法传授,与其他先生如出一辙的严厉,越堆越多的课业……
众人回到伴读居住的院子中,赵疏桐对着梅长君长叹:“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有一门轻松的课,为何突然换了老师?”
“据我了解,裴夕舟近日被任命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梅长君回忆着从梅翊景那听来的消息,“初入内阁,政务过于繁忙,陛下体恤,为了让他专心朝政,换了新的先生前来授课。”
“入阁了……”一位小公子张了张嘴,好半晌回过神来,喃喃道,“他如今可是,大乾历代最年轻的阁臣了吧。”
除了梅长君,众人的神色都有些恍惚。
与国师这等虚职不同,侍郎是可以一步步往上升,最终做到首辅的。裴夕舟是老国师的弟子,因此众人对他年纪轻轻被封国师之事接受良好,但以国师之身入朝授官,可是开了先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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