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好意我明白,”梅长君抱着书匣,抬眸笑道,“只是我喜欢坐在这里。”
望着油盐不进的梅长君,顾绮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挥袖离开。
梅长君也站起身,对着仍握着毛笔坐在书案边的裴夕舟轻声道:“我先回啦。”
裴夕舟轻“嗯”一声。
待她走远,他才缓缓拿起最后写的那张素笺。
若是梅长君在此,便会发现,写字一向尽善的裴夕舟,有几字的笔锋竟有些偏离。
今日书院放得早,梅长君并未直接回府,在酒楼雅间用完午膳后,对女使吩咐了几句,自己一人戴着白玉面具拐入了附近的一家茶楼。
她约了一位掌柜,要谈京城南侧那大片荒山的归属。
桌上的茶水渐渐被烧沸,白瓷壶口水汽蒸腾。
梅长君看着氤氲的雾气,细细理清自己的记忆。
京郊南侧的荒山十分冷寂,一向少有人烟,前世直到新帝登基时,为锻造兵器派人勘探四方,才发现其中富含铁矿。
自晋国向民间征收铁料铸刑鼎以来,历朝历代的冶铁业不断发展,如今大乾的冶铁业更是达到了空前的水平。可大乾虽然幅员辽阔,但被发现的铁矿产地并不是很多,只有晋城、长治、平定、盂县等十余地。
起初,大乾只有几处官营的铁冶所,其中以交城的云子铁质量最好,专供制兵之用,但由于官员管理不善,最终置罢无常。为了促进冶铁业的发展,皇帝在数年前便颁布了新政,下令除了官营铁冶所外,有能力者可以自行建造民营铁冶场。
而想要建立铁冶场,首先需要有矿。
卖矿山的人来了。
一位中年掌柜躬身走了进来。
他见梅长君小小一团坐在椅上,面上恭敬的神色并未发生变化。京都世家子弟极多,总有几位得家中看重、可以任意支使大额钱财的,买几座荒山早已不是新鲜事了。
梅长君并未刻意压价,简单谈了一个数字后,便静静地等掌柜拟定契书。冶铁本就有着厚利,更何况不久后江浙乱局渐起,蛮夷犯境,更是急用兵器。梅长君能以荒山的价格拿下矿山,自然也不计较那一分一厘的得失。
“掌柜可知,京都除墨阁外,还有何处能够请到优秀的管事?”
梅长君签完字,将银票递给掌柜,声音清清淡淡地响起来。
掌柜一边躬身接过,一边道出了几处地名。
待梅长君点头后,他再次行礼出去,守在屋外的女使们走了进来。
梅长君抬手慢慢摘落自己的面具。
白玉面具滑下,带着鬓角的蔷薇花洒落肩头,衬得她愈发清致动人。
“大小姐的花掉了……”女使笑着从梅长君肩头拾起落花,收入帕中,道,“府里花园中也栽了一水儿的蔷薇,说是从江浙一带运来的新种,比书院里的好看,等会儿回府时带您去挑几朵?”
梅长君嗅着蔷薇的清香,笑着点了点头。
江浙的蔷薇也盛开了。
难得空闲的顾珩站在花影中,手中握着梅长君前些日子送出的家信。
亲随穿过茂密的花帘,走到顾珩身前跪下。
“查清楚了?”
顶上传来顾珩轻柔和缓的声音。
亲随双手握拳,行礼道:“大公子,我们的人跟着去,最后在一处小巷中发现了……”
听完汇报的顾珩唇角笑意愈发柔和。
“今日是个好天气,适合出门。”
他将信笺收入怀中,拿起靠在架旁的长剑。清亮的日光打在剑鞘上,不时反照出一道寒光。
“早日解决,便可早日归家。”
顾珩桃花眼含笑,踏着一地蔷薇走出院门。
第6章 卷帷望春山(二)
黎明未至,梅长君站在顾府的门口,静静看着远处清寂的街道。
伴着几声清脆鸟鸣,昏沉的天空上几颗晨星徐徐闪烁,堪堪照亮府门处的空地。
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伴着风灯的火影。
梅长君没有回头,轻轻地开口道:“去演武场的马车备好了吗?”
“按大小姐的吩咐,已经备好了。”女使一边笑答,一边走到梅长君身边,将斗篷罩在她身上,“今日是书院众人第一次去演武场,大小姐起得这般早,想来是很重要了?”
梅长君点点头。
她将目光落在身前被风吹起的斗篷系带上,半晌,低低地说了声:“是啊,很重要。”
当朝倡导文武兼修,在众臣建言后,书院新添了武课,且为了让学生们身临其境,还特意在书院不远处开辟了一块演武场。
梅长君有着前世的武学记忆,自伤好后,日日在府中勤加练习,刮风下雨也从未落下。但在平日里,她倒是随波逐流,并未露出锋芒,和大多数世家贵女一般,没有表现出对武学有非常强烈的喜好。
今日,梅长君一反常态,天未亮便起身梳洗,着实让女使吃了一惊。
“快走吧。”
梅长君轻快地跃上顾宪为她定制的华丽马车,眼角眉梢都沾染上几许热烈。
他一向性子急,今日怕是同样早早地就出发了……
马车缓缓驶过少有行人的宽阔街道,在一处石桥前停了下来。
前方便是演武场了,石桥狭窄,马车难行。
顾府的马车折了回去,梅长君则在女使的陪同下提着风灯下轿,走至桥头。
长街尽头传来马蹄声。
梅长君站在水边回身望去,只见马上少年衣袖翻飞,眸含星月,明亮至极。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同记忆中一样的绣襟玉带,一样的炫目招摇。
景弟……
梅长君眼眶微热,手头一松,提着的风灯就要跌落水中。
梅翊景催马至桥头,一手勒马收鞭,另一手拔出长剑将风灯凌空一挑。
他端坐在马上,笑着将灯递还给梅长君。
“姐姐这灯不错,还好没落水。”
“多谢太子殿下。”
梅长君抬手接过,在道谢时再次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眼。
“你怎么知道——”梅翊景话说到一半,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太子华服,又望见马上雕着蟒纹的金饰,眉头微皱,“就说不要用这么显眼的衣饰了,可母后偏不同意。”
梅长君嘴角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书院子弟都知道殿下今日要来,您又是生面孔,自然好猜的。”
这时天色渐明,红日初升。
梅翊景尚显稚嫩的面容被霞光一照,透着几分明净与英朗。他翻身下马,还剑入鞘,向她笑道:“这倒是有理,姐姐你是哪个府上的?唤什么?”
梅长君神色微顿,片刻便展颜一笑。
“顾府长君。”
“相逢便是有缘,等忙完正事儿,本宫便来找长君姐姐逛演武场啦。”
“……好。”
两人迎着晨光向演武场走去。
今日演武场新开,年龄未到要求的梅翊景被陛下派来督礼,以示天家重视。皇子来临,武课暂歇,本就松散的演武场中,陆续到来的学生们随意聚着。
梅长君与梅翊景分开后,简单用了早膳,便慢慢往左边的草场走去。
四周静得有些蹊跷。
草场无风,却有烟尘幽幽地飘了满空,一道寒光在满地狼藉中格外夺目。
那是带着血迹的长剑在稀疏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的冷光。
梅长君心头一跳,凝眸望去。
入目俱是枯枝断叶,血腥剑气纵横,一只身上插着箭镞的小猫蜷在长剑旁,还有一群吓坏了的公子小姐们围在一起指指点点。
在他们指着的方向,一个月白身影跪在逆光处。
他静静望着不远处的长剑,垂于身侧的五指紧握,显得格外苍白,指尖却是一片殷红,远远望去,触目惊心。
“裴哥哥,我,我不知道这会激起……”梅翊景呆立在他身侧,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什么,最后只剩下一句满是愧疚的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把这柄剑带来。”
不是剑,是剑柄上抹着的药物……裴夕舟轻轻摇了摇头,并未言明。
他的宿疾被特制的药物激起,一时真气失控,险些丧了神志。在最后关头,他挥剑自伤,终于勉强压下了混乱的真气,并未伤到他人。
可是依然吓到了许多人,同时做实了在世家中流转的传言——
“世子,你不能碰剑!”
闻讯赶来的武学师傅摇头道。
见长辈到了,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们瞬间有了胆气,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在空旷的草场上响起。
“他父亲便是如此,屠城之事都干过……”
“依我看,裴夕舟之前在书院里还装得好,一到演武场拿起剑,真性情便藏不住了。”
“还假仁假义地救那只猫?不能碰剑的人,又怎么有能力挡住咱们的白羽箭?真是可笑极了。”
厌恶、鄙夷的议论清晰地落入耳中,裴夕舟薄唇微抿。
“都散开,都散开!”
武学师傅挥了挥手,叫退围观的众人,然后走到裴夕舟身边,想扶他起身。
“方叔,您应当知道的。”裴夕舟的声音已有些沙哑,音色却还是很清的,透着几分无波无澜的沉稳。
武学师傅搀扶的动作一愣。
他望着少年那双乌黑清透的眸子,沉默半晌,最终没头没尾地叹了一声。
“所以,不是不能,而是不该啊……”
……
暮色昏沉,裴府内院气氛沉凝。
从演武场归来的裴夕舟走到回廊外,夕阳余晖落到他的身上,泛着浅浅的金光。
守在府内的云亭小跑几步走上前,焦急地道:“王爷进了祠堂没出来,想必还在气头上,世子还是晚些再去吧。”
裴夕舟摇头,淡淡道:“本是因我而起,再晚也无用。”
他沿小路缓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外壁攀着的蔷薇快要落了,只剩下浅淡的香气。
裴夕舟站在门前望了望,又低下头,推门。
祠堂中并未燃烛。
余晖从缝隙照进,落在雕琢精细的木桌上。
裴王爷穿着一身毫无赘饰的布衣站在桌后,没有理会躬身行礼的裴夕舟,而是将手中的书卷往桌上一扔。
裴夕舟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举手投足间,坦率的气度浩浩荡荡,又带着几分清雅。
“你可知错?”
裴夕舟没有回话。
良久的沉默后,裴王爷终是转了过来,看着立于幽暗中的裴夕舟。
十一岁的少年,清致舒雅的眉目,立在祠堂中却彷如处于日月山川间一般飒然。
“为什么要见太子?帝王心沉,一手掀起流言,打压裴某多年,放任太子与我儿相交,今日便送下厚礼……”
说完这句话,裴王爷神情有些恹恹,冷笑一声。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这一生只当如此了。你既不愿接受我裴家那份……就最好安于一隅,同你师父那般修身修性,不要与朝局、皇族再有过多沾染。”
“景弟视我如知己,于此事并不知情。”裴夕舟执拗地答道。
外间天色完全暗了下去。
裴王爷看着祠堂内的牌位,眸中涌起复杂的神色。
知己……曾经视为知己的人,相扶相持,从尸山血海中一起杀出来,历经无数险境也从未放弃彼此。
然后呢?
陪他抢了半辈子江山,一朝尘埃落定,皇权便改了人心。
分权,清算,痛下杀手。
彼时裴王爷被封异姓王不久,眼见世事骤变,亲族逝去,居然还可笑地想用自己的命去等一个答案。
直到发妻身死,心中执念沦为惨然笑话,这位赫赫将军、无双谋士将智计对准了昔日的挚友,百般筹谋,用仅剩的筹码换取了如今的局面。
裴王爷想过玉石俱焚,却又不忍为了一家之恨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江山再生动荡,他也想过随妻而去,但也舍不下尚在襁褓之中,先天体弱的裴夕舟。
“你师父把你教得太好了……晦暗朝局如何容得下君子,你想要与太子坦率相交,又怎知皇族真挚的面容下究竟藏着何等心肠?承天书院中,世家子弟的态度就在那里,自身尚未保全,即便只是想救一只猫,都可能有心无力。”
裴夕舟眸光微动。
“在你母亲的牌位前跪上两个时辰,好好想想吧。”
裴王爷燃起一支明烛,轻轻放在发妻的牌位前,叹息着走了出去。
裴夕舟低低应了一声。
外间落雨了。
惊雷乍起,寒风阵阵,仅有一点烛光的祠堂愈发阴冷。
裴夕舟直直地跪在森冷的祠堂里,望着先母牌位,望着在风中摇曳的烛火。
两个时辰过去,风雨未停。
云亭撑着伞在祠堂外踱来踱去,却又不敢大声询问。
“吱呀”一声。
木门被推开。
裴夕舟清淡的眉眼被自天际划过的闪电照亮。
云亭急忙迎了上去,一边为他撑伞,一边担忧地念叨着,眸光时不时望向裴夕舟的膝盖。
“怎得跪了两个时辰?还好医谷又送了许多药来,倒是可以给您用上……王爷近来旧伤复发,身体也不太好了,您是他唯一的孩子,和他说话不要太倔嘛。”
裴夕舟脚步一顿。
“父亲旧伤又复发了?”
云亭眸色有些慌乱,紧紧闭上嘴。
不小心说漏了……
他侧眸望着裴夕舟,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
“这次比较严重,王爷怕您忧心,吩咐大家瞒着您。”
“我本来也不知道的,刚才看到医师又过去了,偷偷跟着,才探出来。”
裴夕舟眉心微蹙,转了方向。
“我去看看父亲。”
第7章 卷帷望春山(三)
自演武场初开那日后,裴夕舟一连数日没有来书院。
武课也已经开了几次,在宫中闲来无事的梅翊景央了皇后许久,终于在今日拿到了出宫的令牌,早早地赶来了演武场。
得知消息的梅长君自是欣然相陪。
用完早膳后,梅翊景拉着梅长君练了会儿剑,又一个人兴冲冲地开始研究起剑招。
梅长君静静地站在草场边上,含笑望着他。
此刻时辰尚早,空旷的草场只有梅翊景的练剑声。
但平静突然被打破了。
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猫叫,以及几个公子小姐们的低语。梅长君因习武耳力极好,恰好听到随风传来的话。
“是这只吗?”
“通体纯白,耳上有黑纹……应当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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