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请恕我失礼。”争凛说,“但我必须问清楚。在那个世界生活的时候,你是不是经常认为自己在给别人添麻烦?”
他记得沐容曾说过,一种性格的形成,往往与这个人的过往经历有关。
这种经历可以是短时遭遇,也可以是长期影响。
类似于“幸福家庭某日惨遭灭门”这种事,就属于短时遭遇,并且极大可能会让一个人的性格在一夜间骤变。
芙珥从与他初遇起,就一直是现在这个性格,这证明在《山海镜》游玩的经历并没有影响她太多,如果他想追根溯源,那么源头一定在芙珥真正生活的世界。
面对他的问题,芙珥这次没有再问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她顺着争凛给的思路,仔细回忆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对,我甚至不止一次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这种近乎自毁的念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她贵为帝国最小的公主,从记事起就受尽照顾和宠爱,按理说,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她一直都在努力活下去,也会时常为自己早逝的命运而难过,继而做出或许是徒劳的挣扎。
但在内心深处,总是有个声音时不时冒出来提醒她:“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拖累,如果没有你,大家都能比现在更快乐。”
不管心里到底如何纠结过,这些念头她一直藏得很好,就连长年照顾她的修莉也毫不知情。
直到《山海镜》的出现,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有活下去的价值。
知道真相前,她想一直照顾自己看中的崽崽,陪着它长大、成年、化人。
知道真相后,她希望自己可以多活几年,这样一来,就能把感知灵气的办法和法术一起带出游戏,拯救生养自己的国家,让更多人在可能到来的危机里得以好好活下去。
此时此刻,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以一种相当平静的语气,缓缓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说给争凛听。
“你认为我很好,可能是因为你从未见过真正的我。”她苦笑,“一个脆弱到了极致,很难自主行走做事,不管和谁接触都是在无菌病房里,还要隔着厚重隔离服的……废物。”
争凛安静聆听着,即便他在听见“废物”二字的瞬间,就觉得心脏被狠狠刺痛,他仍保持着安静,先听芙珥一点一点将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伤口扒开,“展示”给他看。
他希望知道全部,而不是仅限于芙珥竭力维持的表面。
芙珥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救了他,他也想凭自己的力量,去救同样狼狈的她。
五条尾巴轻轻拍打在芙珥掌心,赤红的妖兽默默将少女团在自己柔软的毛皮中。
“你愿意信任我吗,芙珥?”他低声问,“有朝一日我会去往你的世界,不求回报地陪在你身边,想尽一切办法治愈你的先天缺陷,让你得以长久地活下去,几十年几百年……”
“几百年就是妖怪啦!”芙珥扑哧一笑,忍不住与他开玩笑。
争凛没有接话,只是继续蹭她。
其实他有想过,如果真到了离别的那日,他要用秘法把芙珥变成长寿的妖怪,也不是不可行。
他的传承记忆之中,关于魂契的记载虽不多,但有一种确实可以强行挽回将死之人性命。
但既然芙珥想做人族,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考虑这一选择。
“其实你早就问过我了,我记得当时的回答是‘愿意’。”芙珥揉了揉他的脑袋,又摸上尖锐的独角,“现在当然也愿意,不骗你。”
以她的经验,同一个人如果重复问她同一个问题,那很可能是她之前的答案没有给对方安全感,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被信任。
不得不说,争凛的直觉很敏锐,在得知《山海镜》的真相前,她确实只把他医治自己的承诺当成一句无法实现的祝愿,在先天缺陷的事上,她实在难以做到心怀希望。
此刻将心结摊开说明白后,他们都觉得轻松了些,开始一起整理养胃的草药。
“我给你报药方,你帮我调整草药用量,可以么?”争凛问。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办法,既让芙珥参与其中,又不至于让她独自揽下责任。
“好。”芙珥将商城、仓库和玩家背包全部打开,“你报吧,我在背包里一次性整理完,再拿出来给你。”
但当她打开背包,看见那个醒目的空药瓶时,忽然有了别的想法。
“让玄鸟帮忙炼制养胃的丹药,你觉得怎么样?”她问争凛,“咱们自己可以留点汤剂,丹药用来应急,而且我记得她说过还欠我们一些丹药,哪怕立刻委托她炼制新的也可以。”
-
同一时刻,长留山某间宅院内。
玄鸟回山后,已经抱着空白灵笺思考很久了。
炼丹之前,她想先和那位芙珥神明打个招呼,却又担心自己会忍不住说太多话,惹她厌烦,于是写了抹消、消完再写,反反复复折腾很久,灵笺上还是没留下一个字。
“要不还是先去炼丹吧!”她心想。
可就在这时,空白灵笺的另一半忽然亮起,丝缕灵气在上面凝聚,很快变成文字。
玄鸟一惊,立刻蹿到桌案前,捧起灵笺细细看。
“针对夏普达酒曲之毒的调理丹丸?”看罢内容,她大概明白了芙珥神明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幸好没要我炼制解毒药!不然药房那边不好交代啊……”
她指尖环绕灵力,思索再三,最终只回了个“好”字,自认为相当简洁明了,绝对不会给喜静的芙珥神明带去困扰。
继而她迅速将药方在另一片空白灵笺上写下,起身要去炼丹房。
结果她动作太大,衣袖带得堆在桌案上的书画册都倒了下去。
伴随她的惊呼声,搁在最上面的画册直接在地上摔得摊开,映入眼中的赫然是一只毕方!
“唔,也给那只漂亮的大鸟炼点好东西吧。”玄鸟边收拾画册,边喃喃自语,“真想把它带回长留山,养在身边呀!也不知道熟悉起来之后,他愿不愿跟我走……”
-
汤药的配方很快就写好了,芙珥配完比例之后,便和争凛一起将草药交给了泰然,拜托她帮忙熬药。
石屋里现在有了小梅朵这个婴孩,巴桑特意新开辟了个小房间,专供他们存药和熬药。
此时这个房间内,只有芙珥、争凛和泰然,门窗也布置着隔绝屏障。
“玄鸟那孩子有点特殊,如果你们想探寻长留山的秘密,可以和她走近些。”将草药下锅后,泰然忽然说。
芙珥后知后觉想起,泰然今天去“救”毕方时,是用“您”来称呼玄鸟的。
然而玄鸟从外表来看,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如果不是身份或来历特殊,又怎会让这位大妖尊称她?
“特殊在哪里?”争凛问出了她的疑惑。
“她和芙珥神明给我的感觉有点相似,是很特殊的一类神明,与白帝少昊、句芒这种神不一样。”泰然的解释令他们大为震惊,“但我不清楚当年长留山内部发生了什么,竟会让她这个‘象征’以实体出现。”
“玄鸟是神明?!”争凛难以置信,“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神了?!”
“谁知道呢!”泰然摊手,“不过就目前来看,每位神明都在做自己的事,跟寻常人和妖兽比起来,祂们也不过是更为全能罢了。”
“‘象征’以实体出现,这又是什么意思?”芙珥问。
争凛原话向泰然转达。
“长留山的图腾便是玄鸟,她原本只是众人崇拜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无形之物……噢,她还是有实体的,被长留山供在玄鸟殿上的玉雕就是。”泰然继续解释,“也许是在长年累月的膜拜下,她产生了自己的意识,反正很多年以前,我就在玄鸟殿无意间窥探到了她。”
“那时除了玄鸟一脉的正统继承人,似乎只有我能见到她。可能是因为刚诞生吧,她并不自由,被困在玄鸟殿里,就像地缚灵一样,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离开。”她回忆时,忍不住叹气,“玄鸟很喜欢人族,她想和每个进殿膜拜她的人说话,可谁也看不见她,自然也就无法与她交流。”
芙珥不由得想起了自己。
好像在某种程度上,她和玄鸟的经历有些相近,只不过她还有星网、全息世界可以去,可玄鸟就只能日复一日待在大殿里。
……她一定很孤独吧?所以得了实体之后,才会那么自来熟,不管是谁,她都喜欢凑过去聊上几句话。
“所以她想要章莪山的碧石,是为了给自己锻造新身体吗?”芙珥忽然明白过来,一下子就将两件事串在一起,“玄鸟殿的玉雕束缚了她,她如果要彻底离开长留山的范围,就得用其他地方的玉石,为自己‘重塑金身’?”
争凛听愣了,发了几秒呆,才和泰然讲了芙珥的猜测。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我前些年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托生人胎,成了人族的幼崽。”泰然说,“不过她很好说话,问什么都乐意答。你们若好奇,下次直接问她就行。”
其实芙珥现在就能问玄鸟,只需借助那个空药瓶。
不过玄鸟不久前才回了个“好”字,言简意赅,与她多话的性格相当不符,也许是刚好在忙事情,这时再问,估计也得不到她的回应。
“要是没有别的事,还请二位先出去吧。”泰然下了逐客令,“我这人聊着天很容易忘事,待会儿催发完药效再叫你们。”
离开药房,芙珥和争凛商量完,干脆去屋外找正放羊的沐容它们分享最新情报。
得知玄鸟竟也是一位神明后,毕方吓得差点从羊脑袋上掉下去。
它下意识开始回想自己跟玄鸟说的每句话,但越想越心慌,最后干脆把脑袋往羽毛里一埋,当场自闭了。
“我倒觉得她对你印象不错。”沐容淡淡地看着它,“不然怎么能把‘心思纯粹’这个词拿来形容你这滑头?”
“快别提了!!”毕方闷声,“我对神明可是做了大不敬的事啊!我遛着她跑……”
“喜欢你的人,不管你做什么蠢事,在她眼里都是可爱的。”看到这滑头吃瘪,沐容心情好,难得开起玩笑。
“快住嘴!我何德何能得到神明青眼啊!!”毕方气得要炸毛了。
“倒也不是没可能。”争凛突然说,“我通过传影珠听见了,她只在画册里见过你,就问你愿不愿跟她回去。”
“主人!你怎么也跟着瞎起哄!”毕方扇动翅膀抖落羽毛,“只不过是画成了真,随口一提罢了!客气客气哪能当真呐!”
“别人是客气,她未必。”争凛摇头,“你若不信,下回再见她时,大可以问问。”
“那也不行!我是您的仆兽,和芙珥神明之间也有契约,我哪能再侍奉别的神明!”毕方也跟着使劲摇头。
结果话音刚落,它就听见沐容轻嗤一声。
“你要是真想帮上主人和芙珥神明的忙,又或是希望自己离真相更近些,现在应该很清楚到底要怎么选。”沐容悠悠说,“我们如今的目标是一致的,姑且算自己人吧,你觉得自己还有继续伪装的必要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芙珥听出它话里有话,诧异看向毕方。
以她这段时间对毕方的了解,这家伙小心思虽多,却不必担心它有叛变的想法。
因为他们目前是最接近《山海镜》世界真相的人,而毕方想要突破瓶颈,最快的途径就是跟着他们一起调查,哪怕真相迟迟难明了,毕方也可以通过他们进入长留山,不必担心天地灵气匮乏的问题。
争凛也凝视起毕方,但他并未质问,只是静静地等待毕方自己开口。
“……也罢,那我就说说吧,也省得你们多想。”良久,毕方才把脑袋从羽毛底下伸出来,眼神变得严肃了许多,“有件事先讲清楚,我要去芙珥神明所在的世界——这并不是谎话,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自己人’。”
“继续。”争凛说。
“但我并不是真心想要拯救那个世界,我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说到这,毕方自嘲似的冷笑了一声,“那是个暂时还没有法术的世界吧?法术引发的现象会被人们视为奇迹,我想引发这样的‘奇迹’,并让人们知道那是我做的。”
“……这是我举过的例子。”沐容眯起眼睛。
“不错,你埋汰我时讲过,不管是不是我引发的奇迹,那里的住民为了同样的好事能再次发生,就会将我奉为木神对待。”毕方记得相当清楚,“这就是我得知世界真相后的新目标了。”
“你想成为神明?”沐容似乎并不意外,相当冷静地问。
“是,我想成为神明!”毕方用力点头,“既不是神明的仆兽,也不是神明的信徒,而是神明本身!”
芙珥却完全被它的目标惊到了。
也许是毕方平日里表现得太过滑稽、世俗,甚至还有点贪婪短视,她根本就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
“你成为神明……然后呢?”她怔怔地问,“你会凌驾于人类之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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