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事过去一个月左右,楚念才知道那时泊原没有帮她的真正原因。
这天,母亲问起她想考哪所大学,楚念没敢告诉她准备艺考的事,只说没打算考栖宁的学校。
肖穆青脸色微变,问她是不是准备跟泊原考到一个城市,甚至还要考同个大学。
楚念没想到母亲已经了解到了这种程度,奇怪她是怎么知道的。
可比起那个,她心中生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
以她对母亲的了解,肖穆青绝不会对这种事坐视不管。既然之前没跟她提过,那么很可能是直接去找了泊原。再一想到泊原毫无征兆的疏离,还有突然对学习的上心,更是觉得多半如此。
“你去找过泊原?”楚念不可置信地盯着母亲,声音都有点抖,“你跟他说什么了?”
“当然是让他不要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不要再来干扰你。”肖穆青毫不避讳地承认。
即使时隔多年,楚念仍然能回忆起当时听到母亲的话后,整个人像是跌入冰窖的感受。
她至今都没有细问过他们那一次谈话的内容,写到那段剧情时,也完全是靠想象补全的。
现在即将要拍到这段,她似乎应该向泊原问清,当时肖穆青到底和他说了些什么,可又实在问不出口。
明知会是伤害他的,甚至可能是践踏他自尊心的话,她要怎么开口,让他再回忆一遍?
聚餐完的第二周,终于有一天,剧组收工得稍微早了些。楚念和泊原留在片场,准备继续修改剧本后面还需要大改的几场。
又一次把剧本翻到温宁母亲私下找洛远谈话这段,楚念仍然难以启齿。正自纠结,手机忽然振了下。
窗外是浓浓夜色,树木与楼房都静默无声。室内明亮的白炽灯下,玻璃映出两人的倒影。
泊原将刚发完消息的手机往桌上一放,靠回椅背,两条长腿交叠伸直,搭上桌下的横档。
“这一场的剧本我写了,你看看。”
第34章
楚念瞄了眼手机, 又诧异地转脸看向泊原,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刚刚说什么?他自己写了剧本?
“有那么惊讶么?”泊原从容地欣赏着她的表情,唇角微微弯起, “演员会写剧本很稀奇吗?”
楚念惊讶的当然不是这个,她知道学表演的也会学习编剧的基础理论,甚至还有可能完成一些自编自导自演的作业, 但泊原怎么会想起帮她写剧本?
而且还偏偏是这一场。
“我是奇怪你什么时间写的?”楚念道。
最近每天收工那么晚, 泊原拍一整天戏, 晚上还有精力熬夜写剧本?可看他白天精神很充沛, 一点也不像缺乏睡眠的样子。
“有时间就写了。”泊原云淡风轻道。
楚念:“……”
真是听君一席话, 如听一席话。
拿过手机, 打开刚收到的文件,真的是格式非常标准的剧本, 还注明了地点、内外景和时间, 看着就像可以直接拿来用一样。
楚念本以为改这几场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忽然看到这么完备的现成品,心里顿时轻松许多。
但继续下拉看到内容时, 那点轻松瞬间荡然无存。
她终于知晓了那场对话的全貌。
高二秋末冬初的一天,下了晚自习后,泊原跟几个朋友一起往学校外走, 半路上经人提醒, 明天一早的英语课要抽背, 又独自返回教室去拿英语书。
等拿上书, 再走到自行车车棚时, 背后忽然有人叫他:“你是泊原吧?”
“是我,您是?”
他借着路灯打量对方, 是个颇具风韵的中年女人。
“我是楚念的妈妈。”肖穆青道,“你人缘很好啊,身边总有同学一起。我等了你好几天,今天终于遇到只有你一个人。”
虽是夸奖的话,但泊原有种不好的预感。能让对方如此大动干戈来找他的,想必不是小事。
果然听她又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也希望只有你一个人听到。”
两人一直沉默着走到拐角处僻静无人的巷子,肖穆青才再度开口。
“楚念是因为你才选文科的吧?”相当开门见山。
“我想那是她结合各方面考量,综合做出的决定。”泊原客观地说。
“那我换个说法。”肖穆青以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他,“我知道你要参加艺考,准备考表演系。她似乎也想跟你一起走艺考这条路,对吗?”
虽然楚念是自发做出的选择,但不可否认,确实跟他也有一定的关系。
泊原沉默着没有回答。
肖穆青接着道:“姑且不说我绝对不会允许她这么做,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真的选了这条路,你觉得适合她吗?”
正值秋冬换季的时候,夜晚的风已称得上凛冽,呼啸着从巷子口掠过,幽暗的光线也为这片寂静的地带徒增了几分寒意。
“您是怎么判断她不适合的呢?”泊原淡淡道。
“这还需要判断吗?”肖穆青双眼睁圆,音量高了些,像是无法理解他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她只要高考正常发挥,国内的大学可以说是任她挑选,难道要放弃摆在眼前的康庄大道,去选另一条前途未卜的路?如果那条路失败了,你能负得了责吗?”
咄咄逼人的问话和着寒风一起,重重砸向泊原。
“您对于‘康庄大道’和‘前途未卜’的定义,是根据过往经验主观判断的吧?”泊原不卑不亢道,“在得出结论的时候,您就已经对两条路的未来做好了预设,但实际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不是吗?”
尽管看到肖穆青一双秀眉越拧越紧,他还是面不改色地接着说了下去:“那如果她考上了好大学,却仍然没有过上在您看来理想的生活,甚至面临您眼中的‘失败’,请问,是由您来担责吗?”
肖穆青瞠目结舌,本以为十几岁的孩子,三言两语就能劝退,谁知对方竟然反将一军,倒噎得她说不出话。
恼羞成怒之下,她撕破了最后一点客气的面具,话语更加凌厉:“你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只能说明到目前为止,你的人生相当一帆风顺,这让你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有另辟蹊径的资本。但别忘了,如果人人都能像你这样,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选择高考这条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路?”
她情绪愈发激动,音调也越扬越高:“楚念一直以来的努力让她成为了擅长走独木桥的人,过桥之后她就会迎来坦途。所以请你不要那么自私,再去干扰她,让她把从小到大唯一擅长的事也搞砸了!”
“那是您唯一认可的事,不代表是她唯一擅长的事。”泊原也提高了音量,但语气仍然平静。
“那她还擅长什么,编导吗?”肖穆青声音忽然发颤,像是想起什么难以承受的事,眼光黯淡,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搞艺术的是不是都这么自命不凡?个个都幻想着自己将来闻名遐迩,其实呢?白日做梦。”
泊原没再接话,因为他已意识到,以眼前人根深蒂固的想法,争辩再多也是徒劳。何况他和楚念现在确实都才站在起点线前,还没有正式出发,自然也拿不出任何有力的佐证。
肖穆青见他不再反驳,直接宣布了自己的结论:“总之,我不会让楚念跟任何有可能耽误她前程的人混在一起,尤其是你这种‘艺术家’。”
她秀丽的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讽刺,言辞也直白犀利:“我今天找你,不是来提醒你,是来通知你的。”
说完她没再等泊原回应,径自走出了巷子。
楚念久久地盯着这段剧本的最后一行,连眼睛都忘了眨。
肖穆青的独断专行基本上在她的预料之中,可是没想到,泊原会那样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不惜得罪肖穆青,也要坚持为她发声。
甚至比她的立场还要坚定,比当初的她自己都更了解她,也更信任她。
而她给他带去了些什么?母亲的恶语中伤?还是后来的争执与长久的分别?
楚念心潮起伏难平,眼眶发酸,低声道:“对不起,我……”
开口才发现竟已有些哽咽。
“妈妈行为,不上升女儿。”泊原止住她的道歉,还置身事外似的开起玩笑。
他明知她说的不仅仅是这件事。
“她说的话未免也太过分了,要是你因此动摇,陷入自我怀疑,影响了你自己的前程,我真的会愧疚一辈子。”楚念越想越觉得后怕。
“如果她说这话的对象是其他人,那确实可能会。”泊原眼中不无傲气,下巴微扬,“但幸亏是我。”
明明是有些张狂的话,但从他口中说出,竟又使人信服。他似乎天生就有骄傲的资本,也确实有强大的能力撑得起这份自信。
不过楚念很快想到,泊原后来有意跟她拉开距离,似乎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难道与这场对话无关吗?
还没想好怎么细问,就见泊原又给她发来一个文件。
“还要加一场,差不多同一时期的。”他解释道。
竟又是另一场戏的剧本。
这是楚念完全不知道的部分。
那时班主任为了激发大家的学习斗志,让每个人在便利贴上写下自己下一阶段的目标,贴在黑板报旁边的空白处。为了保护隐私,可以选择不署名。
楚念贴完就跟朋友一起上厕所去了,并不知道她走后发生的事。
泊原按自己的计划分别写了近期关于专业课和文化课的目标,而排在他身后贴贴纸的于博阳,写的是“年级排名稳定在前十名”。
后面的女生看见他俩写的内容,忍不住打趣于博阳:“于学霸长得这么帅,只顾着学习太可惜了,不考虑一下进军演艺圈吗?”
于博阳愣了下,似乎没想过会被问到这种问题,然后微笑道:“志不在此。”
“但是现在当明星应该是最赚钱的吧?”女生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其他职业再高大上,也就拿那么一点死工资,根本没法比。”
“我不认为金钱是衡量职业好坏的唯一标准。”于博阳神情认真,这次说得直白,“戏子当道,伶人误国,我还是更偏向于能切实贡献一份力量,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工作。”
前半句倒还有些道理,后半句则像是带了针对性,尤其还是当着泊原的面说的。女生有点尴尬,含混地搪塞了两句,匆匆撤离了。
泊原回到座位,想着那句明显意有所指的话,不禁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已经坐在他前面的于博阳回过头来,像是早就等着他发难,“我说得不对?”
“笑你故意挑衅。”泊原往后一靠,拉开和他的距离,下巴朝旁边一抬,“现在周围没人,你不用怕崩人设,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崩什么人设?”
“心怀天下,众生平等的人设。”泊原嘴角勾着笑,眼神却锋利得像能将一切剖开照明,“不过你刚才那句话,就已经听得出歧视了。”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于博阳面不改色道,“明星除了靠一张脸惹人喜欢,迎合公众情绪打造一些工业化流水线的东西,还能做什么?”
泊原不想浪费时间试图改变他的观念,嗤笑一声,扭头看向一边,不屑于多做解释。
于博阳却误把他的默不作声当成了无言以对,接着道:“所以,你干吗要把楚念也领到这条路上来?”
闻言,泊原拉回视线,凉凉道:“你怎么知道?”
他跟楚念的约定应该不会有其他见证者,楚念平日在学校里也没跟谁提起过打算艺考的事。
“你认不出她的字?”于博阳目光扫向教室后面的那片便利贴。
第35章
其实泊原贴自己的贴纸时, 也下意识地在层层叠叠的便利贴中找过楚念写的。按照她的性格,他先看了边角,果然很快就在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熟悉的娟秀字体。
大概是想着不用署名, 她如实地写了与考编导相关的目标。贴纸贴得有些歪斜,粘胶处也没按紧,似乎是趁着没人的间隙, 飞快贴上来的。
没想到于博阳竟也看见了。
这次泊原却不想再任他曲解。
“这条路怎么了?”他转着笔, 扬起下巴, “你觉得她也只能写些流水线的产物, 不相信她能写出打动人心的作品?”
料到于博阳会被问住, 他游刃有余地接着道:“好的作品不会迎合情绪, 而是提供情绪价值。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实用主义’,也有人需要获取情感的支撑, 填补精神的空缺, 才能以更好的状态投入生活,了解?”
于博阳脸色微变, 但很快稳住了,又抛出新的问题:“她的重心一直都在文化课上, 要真选择艺考,不是太浪费之前的付出了吗?而且这么晚才开始准备,来得及吗?你就不怕她只能考进一般的艺术院校, 又错失了原本可以考顶尖大学的机会, 最后两头空吗?”
他一声比一声问得重, 像是在步步紧逼。
泊原仍然优哉游哉地转着笔, 一个问题都没回答, 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如果你现在开始准备艺考,能考上好艺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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