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放得很轻,混在银杏树随风摇曳的沙沙声中,带着安抚的意味,也有几分妥协。
心像被很多情绪同时牵扯着,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口一阵阵酸热。
楚念还记得他们在长廊许诺的时候,少年迎风而立,仿佛天地万物皆是囊中之物,只要他想要就能唾手可得,现在却一再容让,退而求其次。
然而哪怕是他退让后提出的这么一点要求,她都无法达到。
以肖穆青现在的状态,决不可能接受她从事任何跟父亲相关的行业,更别提与导演息息相关的编剧。她也无法放心把母亲一个人留在栖宁,去外地上大学。万一她不在的时候,母亲再次病发,出了什么差池,她根本不敢进一步想象。
她别无选择,也不能再继续瞒着泊原。
“我可能只有考栖宁的学校了。”一直走到校门口,楚念才终于说了出来,“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我没办法一走了之。”
她忐忑地观察着泊原的神色,担心他会生气失望,又或是问她出了什么事。
但他都没有。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朝前走着,眉心微微蹙起,像在认真思考什么问题。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取车的地方,看着泊原径自走向他的车,连声道别都没有,楚念的心缓缓下沉。
也是,她早就背弃了他们的诺言,却现在才告诉他,他大概已经对她无话可说了吧?
楚念埋头解着车锁,视线有些模糊,半天都没能将钥匙对准锁孔。正蹲在那儿发呆,忽听身后传来自行车骑过来停下的动静。
“那我就考栖宁的艺术院校吧。”泊原清润的声音随之响起。
楚念诧异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栖宁也有不错的艺校啊。”泊原耸了耸肩,“又不是非去锦平不可。”
楚念虽然不艺考了,但也知道国内数一数二的表演类艺校都在锦平,无论是排名、师资配备还是资源,都是其他同类学校望尘莫及的。以泊原的实力,考到那边并非难事,可他现在竟然说,他要考栖宁的艺校?
“你刚刚一直没说话,是在想这个?”楚念还是不能相信。
他连她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做了这么重大的决定?
泊原却不在乎似的“嗯”了声,一脚放在脚踏板上,一脚撑着地,长腿修长笔直。昏黄的街灯将他清隽的面容晕染得柔和,短发被风微微吹起。
路过的女生几乎没有不往他这边看的,走很远了还在频频回头打量。
楚念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又被一道道目光刺得如同针扎,不禁抬手一指:“去那边说行吗?”
泊原等着她取好车,两人骑进了拐角处幽僻的巷子。
那时楚念并不知道,这也是肖穆青上次找泊原谈话的地点。
阴云笼罩的夜晚格外黑,整条巷道只有最深处还有一点光,临近巷口的店铺已经全部关门闭户。中间的路灯光线微弱,泊原背光而立,楚念看不清他的神色,也没能发觉他稍显低迷的情绪。
“我觉得你不能放弃锦平的学校。”她单刀直入道,“你准备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和精力,不就是为了能顺利考进去吗?”
“考进更好的学校,是为了以后的路能走得更顺利,但是金子总会发光,如果我做得足够好,不管考到哪儿都不会有太大差别。”泊原虽是才做的决定,却相当坚持。
楚念知道,他话是这么说,本质上却还是在委曲求全,而她根本不能接受这个词安在他身上。他怎么能因为她放弃最好的选择?
“泊原,你理智一点,不要头脑一热就拍板这么重要的事。”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客观,“你明明一直都很有目标,很有规划,也一直朝着目标一步步前进不是么?你真的要在临近终点的时候放弃吗?”
“这就是我理智做出的决定。”泊原的眼睛在暗处更显黑白分明,态度也愈发坚定,“不然你要我怎么办?跟你分开四年,或者更久?留你一个人在栖宁面对家里的事情,还是看着你去寻求其他人的帮助?”
听到最后一句,楚念倏然想起那次母亲来学校,发现她的欺瞒大发雷霆,被于博阳解围。当时泊原沉默地站在一旁,像是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那时她不懂那样的神情怎么会出现在他脸上,后来才知道是肖穆青私下找过他。
她好像总是直接或间接地给他带来伤害,现在又要毁掉他的大好前程。
楚念觉得自己运气不好,什么糟糕的事都遇上了。白天她可以用学习麻痹自己,可现在站在这条幽暗的深巷里,就像每晚临睡前躺在漆黑的房间里一样,那些被强行压下不想的事,又统统袭上心头。
她一直小心翼翼维系的父母的感情,终究还是破裂了。还没适应,就要面对病情不稳定的母亲、无法依靠的父亲,以及随时可能再次上门的债主。在学校,她要顶住学习的高压,憋着一口气咬牙坚持,证明选文科的决定没错。还要担心万一高考发挥失常,母亲会不会备受刺激,再度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这么多的麻烦,让她一个人承受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把她珍视的人也拖下水?
楚念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和疲惫。
晦暗中,她只能隐约看见泊原英挺的轮廓和明澈的瞳孔。她不能,也不想把面前的少年卷入她深陷其中的泥沼。
如果她注定完成不了与他的约定,也无法再跟他继续同行,那么至少,及时止损吧。
别再让本该奔赴广阔天地,一路顺遂的人,一味为她让步,因小失大。
“我是自己解决我家的事,还是找别人帮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听见违心的话从自己口中冒出,字字陌生,“你现在想留在栖宁,只是一时冲动而已,要是最后因此耽误了演艺事业,你就后悔了,到时候再来怪我也来不及了。”
即使看不清泊原的神情,楚念也能感觉到他的错愕,他眼中的光似乎在一点点淡下去。掠过巷口的风分明没有寒意,却像把他整个人吹僵了,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她逼自己挪开视线,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家的事已经够烦的了,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别再来给我添乱了?别再做些自以为是的事情,到头来只感动了你自己。”
连面对讨厌的人,楚念都说不出什么狠绝的话,却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用如此厌恶的语气,如此恶劣的措辞,对待最在乎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巷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外面大路上的人声与车声,仿佛连呼吸都消失不见。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楚念听见一声自嘲的轻笑。
“是啊,所以我才说得出这种话吧。”泊原低沉的声音散在夜色里,“因为我不理智、幼稚,还自以为是。”
不是。不是这样的。
楚念在心里拼命否认,却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难怪一直等到我问你,你才提起。”泊原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终于明白,又不愿相信,“原来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也从没想过跟我一起解决问题。”
潮湿的风灌入巷口,吹得楚念眼前蒙了一层湿气。
“所以,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她轻声道,“我事情很多,还要应付你,很累。”
又是一阵漫长到恍若时空凝固的沉默,只有风在不止歇地刮着。
“楚念,你知道的,”泊原一向清润的音色,此时喑哑得如同一根将断未断的琴弦,像是在做最后的提醒,也像是徒劳的挽留,“答应你的事,我说到做到。”
喉间像被棉花堵住,非常费力才能挤出一点艰涩的声音。
“嗯,我知道。”
“好。”
短短一个字,楚念竟听见一丝尾音的抖,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眼泪就在这一瞬间夺眶而出。
好在,不用担心眼前的人看见这一幕了。
泊原已经转身朝巷子口走去。不知是不想显得仓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没有立刻骑上车,而是推着车,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
他的背脊依然笔直,看着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仿佛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分别。可那道颀长的背影却无端透出几分孤寂,像是整个世界的灯都熄灭了,渐渐隐没在夜色里,比长巷中的风还要萧瑟。
楚念盯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结局了。
一直藏在云里的雨终于开始零星落下,滴在她的脸上,与泪水融合,一同滑落。
那个曾经为她借来纸巾擦拭眼泪的少年,却已一步步地,走出她的世界。
第42章
机场里大多人脚步闲散, 偶尔有几个时间赶不及的人拉着行李箱小跑而过。楚念跟在母亲身后,混在人群里,心里忐忑不安。
她告诉了泊原在值机前遇到肖穆青的事, 然后报了现在的大概位置。本来还担心他在忙别的,看不见这条,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泊原:【往四号入口对面走。】
他没有进一步说明, 楚念不明白他的意图。难道他要在那儿跟她们汇合?那里人流量那么大, 不会惹出麻烦吗?
尽管脑中冒出一连串疑问, 可她还是趁着肖穆青打电话无暇分神时, 领着她朝泊原说的方向走去。
既然这次选择了与他一同面对, 那就完完全全信任他吧。
快走到时, 肖穆青结束了通话,发觉被楚念带到了人更多的地方, 疑惑道:“你这是在往哪儿走?”
楚念还没答话, 却被一旁的男人抢了先:“女士您好,我们今天做活动, 可以免费体验贵宾休息室,请问您要试试吗?”
那是一名身着工作服的地勤人员, 乍一看似乎没什么不对。但楚念从没听说过机场还有这种活动,而她刚走到泊原说的地方,就恰巧遇上了, 难道是他安排的?
肖穆青大概已经无心再拖, 有个现成的地方说话倒是正中下怀, 问道:“在哪儿, 远吗?”
“不远。”工作人员朝旁边的通道一指, “从这儿过去就是。”
“行,那去吧。”
他在前面带路, 领着她们往那边走。沿着通道没走多远就是贵宾休息室的前台,以及一片公共休息区。再往里是像酒店一样的过道,两边都是独立的房间。
打开一扇房门后,他侧身让到一边,手朝里一摆:“请进。”
楚念知道泊原在另一栋单独的候机楼,此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其实她也不希望他牵扯进来太多,要是母亲现在知道这其中还与他有关联,恐怕只会觉得他们是在联手对付她,从而更加气愤。
但走进空荡的房间,楚念心里还是有点空落落的,想不出泊原能帮上什么忙。
瞒天过海这么久,现在即将一五一十向母亲交代,她完全没底,只怕又像从前那样争吵不休,甚至比那时更加激烈。
房间内宽敞干净,两张软椅中间放着一张方桌,旁边还有些饮品。楚念却连坐下都不敢,垂手站在一边。
“现在能说了吧,倾言?”肖穆青一字一顿地叫出刚得知的“新名号”,直直坐了下来,抬眼问,“你最近到底在哪儿,在干什么?”
她眼皮很薄,视线朝上翻时,眼神格外凌厉。
楚念被盯得心下惴惴,老实道:“就在栖宁,作为编剧跟组拍摄,马上要去锦平拍剩下的部分。”
肖穆青虽已猜到几分,但听她亲口承认,还是相当震惊,眉头紧蹙道:“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什么出长差,什么保密单位,都是你瞎说的?你压根就没放弃编剧这条路?”“其实有一阵子放弃过的。”楚念垂着眼,除了坦白别无选择,“高考完那会儿,我是真的断了当编剧的念想了。填志愿的时候,也是因为确实喜欢文学,才选了汉语言专业。当时是真打算大学毕业之后就去找个稳定的工作,没考虑别的。”
“结果最后这些规划成了你对我撒的谎,是吗?”肖穆青基本联想出了前因后果。
她渐渐回想起这些年与楚念之间的种种,那些闪烁其词的瞬间、莫名其妙的失联、模棱两可的回答,统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而她此前竟然没有深究。
想起的越多,她怒气越盛,厉声道:“楚念,你可真行,不愧是编故事出身的。我还以为我管你管得够紧了,没想到你一直跟我逢场作戏,都没让我发现破绽,全被你鬼扯的理由蒙骗过去了,你还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啊!”
她音调渐高,说到最后,已是气得浑身发抖:“把你妈当傻子骗,很有意思,很好玩是不是?!”她举起手,似乎下一秒就要一巴掌扇过去。
楚念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却屏着气没有躲闪。
然而面前的手竟缓缓放了下来。
“为什么不躲?”肖穆青铁青着脸问。
“说谎是我不对,对不起。” 楚念盯着落地灯在地面透出的一小片光,眼睛一眨不眨道,“但选这条路,我不后悔,以后也不会。”
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上了大学之后,我发现我还是会忍不住在脑中构思故事,所以去注册了作者号,在网上连载小说。其实那时也没想太多,就觉得能做到什么样算什么样吧。我自己都没想到,竟然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回到最初设想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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