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仆给他奉上热茶,他接过茶盏暖了暖身子,又看向身旁坐着的常青安,他有心想问些什么,但一时也没个话头。
一杯茶下去,他恢复了些精神,常青安这才开口道:“老爷既已回来,那菜也可盛上来了。”
“是,夫人。”
赵州环视一圈,眉头一皱:“王氏呢?”
他这才发现,到现在居然都没看见王双双,回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在门口迎接,然后是现在,她也没出现。
他敏锐察觉到不对,立刻责问常青安:“你又何必如此?”
这话一出,本就沉默的堂内愈发显得低沉。
常青安:“她在自个院子里好生待着呢,待用完膳老爷再去瞧她也不迟。”
丫鬟们鱼贯而入,将温好的膳食一一呈上,又布好碗碟,俨然是开席的模样,食不言寝不语,赵州暂且按下一肚子疑惑,闭口不言。
美酒佳肴,本是团圆喜乐的日子,但这张桌子上,没有一个人笑出来,大家都是埋头吃着自己的,连赵渝也不敢再频频看常青安了。
这顿饭吃得太沉默,不像是年夜饭。
赵州也是越吃越吃不下,他出门巡访,又哪里参加过这等凝滞的家宴,他忍不住看向常青安,变化最大的就是他的这位夫人,一点殷勤都没献。
虽然他也并不喜那些殷勤。
不多时,大家放下筷子,都没吃多少。
丫鬟们上来收拾桌子,又端上小食糕点以备守夜。
但不论如何,这也是过年。
常青安看着孩子们,不管赵州如何作想,她笑道:“你们房中都已备好了礼物,回去瞧瞧可还喜欢?”
孩子们纷纷抬头看她,眼中露出点点惊喜,直到这时候才多少有些年味,赵在泽:“多谢母亲。”
他们一一行礼,带着发自内心的亲近。
赵州瞧着他们几个,莫名觉得他倒像个外人。
他轻咳一声,看着赵在泽:“回来路上我已经听说你得了乡试第一,但此不过乡试,尚未至金銮殿,切勿自满切勿骄矜。”
赵府现在只有赵在泽现在的名声比较大,他也只能从赵在泽身上牵出一二话题,但话一出口便是告诫,他甚至没有先予以嘉奖肯定一番,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彰显一番严父作态。
没有让赵在泽回他,常青安毫不客气地冷声道:“行了。”
被她这般毫不留情地呵斥,赵州有些挂不住,脸色也难看起来,但碍于孩子们还没退下,他没有发作。
等赵在泽、赵在凌、赵在洹和赵渝都一一回去后,赵州当即按捺不住:“好端端的你又使什么性子?”
“往日里便也罢了,如今是连这一时半会都也容不得?气量狭窄,如何撑起赵家门楣?岂不凭白惹人笑话。”
常青安不耐地站起身:“门楣一说,当在于骨。老爷不过七尺,门楣又何止区区寸尺?”
“你!”
等她人影消失,赵州这才反应过来,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内堂,又惊又怒,她竟说出这等话来。
“妇人短见。”
一场年夜饭不欢而散,他大步走向兰芳院,只是走到半路,被这冷风一吹,那翻涌的怒火消散些许,他脚下顿了顿,还是往常青安的院子走去。
若是近日不去,恐将军府发难。
只是风荷院院门紧闭,将他关在了外头。
“拜见老爷。”
赵州忍着冷风:“开门。”
守夜丫鬟犹豫了下,没敢擅作主张,只急急地说了句:“奴婢这便去请夫人。”
“!”
赵州咬牙,只好在外间踱步徘徊。
屋内炭火燃地正旺,丫鬟匆匆来报,常青安眉头也没动,径直拒绝:“让他回去。”
“是。”
丫鬟折返而来,赵州正要迈步进去,却见丫鬟拦住了他,小心翼翼地说:“夫人已经歇下了。”
赵州看着内里的灯光:“夫人当真如此说?”
丫鬟咬牙:“是。”
“岂有此理!”
赵州接连碰壁,屡屡没脸,他再也忍不了,气的拂袖而去。
“可别再差人来请我!”
他高声道,好似意有所指。
常青安不为所动,她这么不给赵州面子,赵州还巴巴地跑来,无非是畏惧嘉平将军府,他今日没法拿她怎么样,那明日、后日,更没法拿她怎么样。
能耐不足,偏偏心比天高,明明是靠着将军府,竟还做出一副清高得意模样,从见他的第一眼,常青安便明了他根本就是个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
如竹院内。
地上早已放置一个大木匣,赵在泽屏退下人,心里有几分猜测,他郑重打开盖子,内里是码放地整整齐齐的各类书册,更有五张真迹字画,皆是出自名家大手。
他轻手轻脚地取出一卷轴,徐徐展开,一只体态优美的白鹤跃然纸上,他目光微动,深受感触。
他实在没想到,都已经这般大了,还能收到这般情真意切的礼物。
只是桌子上尚有一匣子,他收好画轴,有些疑惑地打开这不过巴掌大的木匣。
“喀。”
只见内里一团金黄夺目,正是一块朴实无华的沉甸甸的金砖。
“?”
赵在泽皱眉,这自然不会出自母亲之手。
盖子下尚且压着一信封,他挪开金砖,取出信封,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几个大字:
“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1]
“——赵在凌。”
一边是文词雅句,一边是富贵金砖,饶是赵在泽,也陷入了沉默。
如松院。
赵在凌一进房便长叹一口气,他跑一天铺子都没这么累。桌子上早已放着木匣,他有些紧张地搓搓手,打开了木匣,内里是一沓纸。
全部都是地契或铺子文书,常青安把名下大半铺子都交由他来打理了。
赵在凌看着这一匣子契书,久久不语。
他尚觉得自己还远远不够,但母亲却交给他这许多,其中期许不言而喻,连常青安都放心交给他,为何他不能大胆一些。
短短时间,他赚了一些钱,全部打成金砖送往各院,但一块金砖,还不够。
如棣院。
赵在洹一溜烟跑回来,大步流星地冲回房间,四处巡视。
“怎么没看见?”
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多出的礼物,倒是看见一个匣子,他打开一看,一块金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赵在凌送的,他哐一声又把匣子合上了。
他有些纳闷,长柳追着他回来,在后面提醒道:“三公子,在马厩里!”
“马厩?!”
赵在洹眼睛一亮,风一般冲出了院子,向着马厩跑去。
一匹骏马正在马厩里吃着马草,通体乌黑,四肢健壮,大眼清澈有神,看着就是一匹上等好马。
赵在洹绕着它看个不停,不住地摸摸,口中念叨:“好马!”
他俯身正对着这匹马,目色认真:“以后,你就是乌骏。”
赵在洹用力拍拍马背,就要翻身上去。
“使不得!”
赵在洹一顿,停下动作:“怎么了?”
长柳解释道:“此马尚未被完全驯服,如今夜深人静,想必夫人也正在歇息,公子不妨明日再来驯服此马。”
他搬出了常青安,赵在洹遥望院子,迟疑着松开了手。
“是极。”
芙蓉院的礼物是最多的,因着赵渝是女儿,常青安先送了一箱衣裳,一箱首饰,这是女儿家的用品,然后是一箱书册字画,同赵在泽,就是类别稍有不同,再有几家铺子,转去她名下,以便于打理。
只是暂时还没有给她买一匹小马,怕摔着。
桌上同样有一木匣,正是赵在凌的金砖。
满满当当的礼物堆在房间内,赵渝的脸红扑扑的,眼睛忽闪忽闪,从心里感到一种温暖,他们是一家人。
她收起所有礼物,一一归置妥当,她透过小窗看向远方,明月高悬,华灯万盏。
“愿岁岁年年,朝暮如昔。”
作者有话说:
1.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出自宋·陆游《读书》感谢在2022-12-14 17:13:08~2022-12-16 10:3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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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没有过错◎
赵州还是去往了兰芳院,王双双早已梳妆好等着他了,见了他登时便泪如雨下:“老爷。”
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般,却又不明说,只自顾垂泪。
赵州面皮绷地紧紧的,他解下袍子,言辞间竟也无半点安慰。
“大年夜的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王双双一顿,惊愕地看着他。
赵州已经受了一晚上气,实在没心情再跟她来那套温柔小意的把戏了。
“妾知道了,老爷。”
见他神色不大对,王双双立刻擦掉眼泪,转头挂上一脸娇笑,上前伺候他梳洗。
“老爷一路奔波,辛苦了。”
她颇为心疼,倒是显得贤惠极了。
听见这话,赵州心里方才舒坦不少,两人又说了会子话,这才歇下了。
次日一大早,赵在洹照例等着赵在泽、赵在凌和赵渝来习武健体。
“多谢二哥。”
他先向赵在凌道谢,金砖虽然俗气,但却还是十分实用的。
“不谢不谢。”
赵在凌笑眯眯地说,心情也不错。
赵在泽则是说:“一会你们去我院中取书册,其上皆有我所做批注。”
赵在洹笑容一顿,为什么他已经落榜了却还要学习?
他觑了觑赵在泽沉着的脸,到底没敢说什么。
“多谢大哥,多谢二哥。”
只有赵渝乖巧地挨个道谢,笑容不减,天真明媚。
赵在洹摸摸鼻子,嘀咕了声什么,然后站直身体,神色一整:“预备!”
“到!”
几人排成一串沿着府中跑了起来,现在时候还早,还能跑几圈,待跑完也差不多可以出府拜访了。
赵州刚从院中走出,便听见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号子声。
号子?
他心下不解,便走上前细看。
打头便是赵在洹,他皱着眉,看着他身后的几个人,尤其看见赵渝时,他突然大发雷霆:“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一声断喝,把赵渝吓得一抖,她抬头看着父亲,有些瑟缩,赵在凌快走几步,把她挡在身后,恭敬行礼:“父亲。”
赵州:“大清早吵吵嚷嚷,不识诗书,不念经文,倒带着妹妹胡乱折腾,可有你们这样做兄长的?这幅模样谈何发扬赵家?”
他劈头盖脸地把人训了一顿,赵在泽抿唇,他站出来,位于首位,咬牙拜下:“父亲教训的是。”
无论如何,赵州都是生身父亲,若论过错,唯有人子。
他是长子长兄,没有让弟妹出头的道理。
“父亲教训的是。”
他身后赵在凌、赵在洹和赵渝也跟着拜下,寒风瑟瑟,再看不清他们的脸。
“赵州!”
一声厉喝传来,常青安匆匆赶至,她一把推开赵州,亲自扶起几个孩子,心疼地摸摸他们的脸,声音坚定:“你们无错。”
她转头看向赵州,眼神沉地可怕:“我且问你,十余年来,你身为生父,可曾于旁照料?可曾日夜看护不辞辛劳?可曾殷殷教导学识学问?”
“若论人子,可曾每年去往父母坟前上香?若论夫君,可曾同我一道商榷管家?若论臣子,可曾立下点滴功劳奏表朝堂?”
她一步步走近赵州,步步紧逼,步步质问。
“我且告诉你!在泽八岁时,高热不止,光是大夫便请了七八个,我父更是欲请太医一看,你又在哪里?”
“在凌下学被人围堵,是我父亲兄长派人解围,在洹习字习武,你又何曾出过半分力气?”
赵州不自觉退后开来,在这一声声诘问中他哑口无言,他羞愧又愤怒,想要离开却又被那双明亮逼人的眼神所摄,不容他退却分毫。
常青安:“你父母坟前皆是我在着人打理上香,你舅父舅母一家更是由我赵府照拂多年,你自诩学识不凡,功名在身,可剥去这一身朝服,内里却什么也不是。”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1]她话音一转:“你不妨先问问自己,再重头学起。”
而后她举步欲走,却想起来什么,骤然靠近了他,一手虚攥住他的衣领,附耳低语:“赵州,我不介意守寡。”
在这几乎能算得上威胁的话后,她带着孩子们头也不回地离去。
“都站直了,没做错便不许低头。”
“是!”
亲眼目睹这一场父亲母亲之间的争执,赵在泽、赵在凌、赵在洹和赵渝心中复杂难言,他们暗暗对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如出一辙的担忧。
赵在凌给赵渝使着眼色,意有所指。
赵渝踟躇片刻,一手扶住常青安,小声唤道:“母亲。”
“我无事,你们也无需忧心,照常来便是。”
常青安神色一如既往,同赵州撕破脸也好,她实在懒得同他虚与委蛇。
经过今日一事,赵府氛围愈发沉重,常青安更是连夜收拾了赵州的东西,打包扔出了风荷院,又把赵州气得够呛。
后日常青安带着孩子们去将军府上拜年,赵州到底还是来了,只是没人搭理他。
将军府人口不多,她这一来,倒是让将军府热闹了起来,嘉平将军也露出笑容,一家人和乐融融。
“出息了。”
常戎安拍拍赵在泽的肩膀,语重心长:“莫再辜负你母亲。”
“是,舅舅。”
他又看向赵在洹,笑容越发掩不住:“可还喜欢那匹马?”
赵在洹瞪大眼,原来是舅舅给他弄来的。
他抱拳行礼:“喜欢得紧,多谢舅舅。”
“好小子。”
常戎安话里有话:“舅舅且等着你。”
“是。”
待到春闱一过,他就要正式入营了。
不过听说戍边长陵将军也回京述职了,长陵将军曾在嘉平将军麾下待过,受过一些指点,若是可能,他也挺想见一见。
热热闹闹地过了几日,常青安备上不少礼,早早送往各府,以免失了礼数,赵州也上朝去了,年底正是事多,在外的大人们也都回来了,向圣上汇报各地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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