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我也很久没有好好过年了,今年我带着榕榕过。”
猛然抬起头来,陆修容恍如撞进周淳润的眼眸里,那是一片星辰般的暖光。
心底的最深处,又蔓出一股熟悉感,陆修容失神喃喃,“周淳润。”
“嗯?”
“你喜欢我,是因为一见钟情吗?”脱口而出的瞬间,意识到自己问出什么,陆修容骤然红了脸。
她何时脸皮这么厚的,能问出这种话?
可周淳润并没有嗤笑她的反应,反倒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我不太相信一见钟情。”
动动嘴角,陆修容不信,明明他们见了第二次面他就要求娶自己。
周淳润也不解释,与她再三约好了明日来接她,便回了自己房子。
贾知府已经等了许久,望见他回来,忙迎上去。“先生,下官收到了庆王殿下命令。”
那两具尸体,终是没能彻底拦下他的步子。
周淳润也没有太意外,他先点了一盏灯,才拿过文书。
一行行的看下去,眉心却越来越紧缩,看到最后一个字,周淳润咬牙挤出一声冷笑。
“杀人犯,绑回去?”念出其中最刺眼的字,周淳润合上眼,遮盖住眸底肆虐的怒意。
他此生骄傲,即便是曾经炼狱般的磨难也不能让他后悔低头,可直到今日他才是真的体会到了后悔。
原来榕榕没有被好好珍惜,他真的扔了她一个人度过痛苦的岁月。
贾知府叹道:“如此的文书,各州的官员都收到了。”
睁开眼时,周淳润常挂着的浅淡笑意消失,他捻起文书一角,放在蜡烛上方。
火焰瞬间包裹着纸张窜上来,映出周淳润一半玉雕般的面容。“好啊,他要杀人犯,就给他杀人犯。”
坐到书案后面,周淳润按下一个暗钮,提笔写下几个字,他取出一方小印,在纸上印出一个玉蝉印。
贾知府双手接过来,看清内容后,由不得想笑。“先生好招。”
“给各州都传令。”周淳润望着跳动的火苗。
与京城中的故人们,经年未见,他费心筹备这么久的礼物,合该一点点送出去了。
——
淡绿色的袄子,陆修容在镜子面前转圈,这是她换的第四件衣裙。
又拿过来发簪在头上比划的时候,她终于察觉到这样有些奇怪。
手指划过发簪,陆修容咬咬牙,突然转身去脱下身上的衣服,转而换上了最常穿的那件旧衣服。
而后不再看镜子一眼,径直走到门口。
刚一拉开木门,头顶上便投下一片阴影。
“周淳润?”诧异仰头,陆修容突然愣住,他双眸里此刻满是红血丝,像是没有睡一样。
“榕榕。”贪婪着望她此刻的面容,周淳润已经离她很近了,可还是不由自主的
又往前半步,“我可以抱抱你吗?”
咬唇,陆修容没拒绝,却也没同意。
苍白一笑,周淳润便退开半步,“你别怕,我只是昨夜发现了一件很后悔的事情。”
心中的好奇比她想象中更大,陆修容忍不住探问,“是什么?”
“走吧,带你去过年。”周淳润却乍然一笑,朝她伸手。
犹犹豫豫的伸手,陆修容还没有把手伸出去,就被他一下子捉住。
“诶!”尚且没有准备,陆修容就被带着一阵跑。
提起裙角,陆修容大声问:“不是说去写春联,包红包?”
“不急那些。”周淳润回头来对她笑。
跑起来的风如此畅快。
没穿过两条街,路上的行人就拥挤了起来,两人逐渐放慢脚步。
这才发现是个人极多的街市,陆修容望着沿街的商户,简直玲琅满目。银器门口的老头在敲打银镯子,糖画的老头一会就变出一条龙,卖着胭脂水粉的年轻姑娘兴致勃勃冲女子叫卖。
呼!一条火龙就喷在陆修容脸前。
她被吓一跳,就被周淳润轻笑着拥回去。
“好热闹!”她由衷的叹。
“此处离西域近,不少商人往来,又逢年关,当然很热闹。”刚说完,周淳润伸出手,那糖画的龙就到了她手里。
笑着接过来,陆修容一低头就看到了一群小孩子羡慕的眼神,“周先生,你是也把我当成你教的孩子了吗?”
“我可教不了你。”
残忍的忽略孩子们的目光,陆修容一口舔了舔龙尾巴,闻声发笑,“周先生对自己的学问不自信?”
“那才不会。只是你若是学生,我没法子教你,我只会溺爱。”
讶然扭头,陆修容就看到面前出现了一个拨浪鼓。
后面露出周淳润的脸,“为师长者,都要对学生严厉些,以盼他们学得更多的知识来增长本事。可对你,我更想为你趟平所有的困难,尽管我知道这样不好,可还是想要榕榕做孩子。”
怪不得会给她拨浪鼓,陆修容拿过来转了两下,咚咚的声音让人忍不住发笑,“为何?”
“因为榕榕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云淡风轻的说完这句,周淳润又看到了前面。
那里是个卖平安锁的商铺,周围站的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抱着孩子。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陆修容忍不住失神,鼻头酸楚。
为孩子求平安锁,是想孩子平安长大长命百岁,可她注定不会拥有。娘亲恐怕至死都恨着她,父亲更是巴不得她早早死在小院里。
出神发呆,陆修容就没注意到身旁的周淳润已经往那边走去了。
等她终于回神的时候,转头周围已看不到熟悉的面孔。
两只手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拿着糖画,陆修容没来由的心里发慌。
拥挤的人群推着她往前走,可她还是没找见周淳润。
天色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变沉。
陆修容慌了神,突然转身逆着人群往身后走,撞开一个个迎面而来的人,手里的糖龙早被挤掉了,她还牢牢抓着一个木棍子。
“亮灯!”不知是谁突然喝了一声,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下。
万盏灯明,头顶上方宛若银河,连路人都有许多举着鱼灯或莲花灯。橙黄色的光芒照暖了人,处处是欢声,陆修容也忽然停下来,看着前方笑。
一棵树下,周淳润满脸焦急,手上不知拿着什么,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榕榕!”总算看到她,周淳润连忙快步过去,心口悬着的心就落了下来。
下一刻,陆修容觉得脖子一沉,低头便看到被挂上一个平安锁。
“希望榕榕,平安喜乐。”
陆修容呆呆抬起头,他身后曾有过广阔天空,如今也有了脉脉人间。
手里的棍子越捏越紧,陆修容以为自己敢杀人,就更能毫无惧意的面对世人恶意。可如今才发觉,原来只用一颗糖就能破碎她的外壳,引得她热泪盈眶。
“周淳润,你求娶过我两次。”
她的头发因为人群拥挤有些凌乱,周淳润温柔的把碎发别在她耳后,“嗯。”
“那你敢再求娶一次吗?”
她耳后的手指,不受控制的跳了一下,周淳润看到了他手腕上丑陋的伤痕,也看到了伤痕旁边陆修容眼中渐起的笑意。
“周淳润,想求娶绿榕姑娘,可以吗?”
“我曾所托非人,所以我不会再全身心的爱慕别人,与你只能算是在世间互相扶持的同伴。”陆修容听到自己话语清晰,“若你不介意,我愿意试试。”
砰然一声响,他们的头顶上方炸开了无数烟花。
——
金州最大的客栈,如今被包了下来。
按说应该是住的舒适宽敞,可苏时鹤盯着大厅里跪了一地的人,气的青筋狂跳。“王副将,这算是什么?”
“这算是王爷的威严啊!”王思竹一手拿着刀,紧张又兴奋的看着眼前的犯人们。
王爷的命令才刚刚发出去,这西北所有的州县就送了全部的杀人凶犯过来,可见多么对王爷唯命是从!
瞧这些桀骜不驯的眼神,只有在战场上面对最凶狠的敌人才能看到,如今却有这么多,连楼梯上都跪满了。要是把这些凶神恶煞都处决了,不知道能有多少福报,大功绩啊!
苏时鹤牙痒,他气的头疼,肺都快要裂开。
这算什么?他这成了重刑犯的牢狱不成,怕不是连睡觉都得在枕头下面放把刀!况且如此一来,仅有的手下就必须要看着凶犯,还有谁能去找陆修容?
王思竹扭头瞧他,嘴上的笑都没收起来,“还有不少呢,正在往王爷这边送!”
“够了!”怒不可遏的拍岸,苏时鹤站起来手指着他,“你立即、马上安排这这些人都给我原路送回去!”
这王爷的心思,怎么说变就变啊?王思竹收了笑,有些郁闷。
“快滚!”苏时鹤连片刻都不能忍,抄起手边的东西就砸。
王思竹见他恼怒至此,才赶忙组织了人手开始行动。
等终于闹哄哄乱了一团后,苏时鹤总算等来了久违的安宁。
他长舒一口气转身,满意的看着空空的大堂,满意点头。
刚点到第三下,他的脸色就僵住了。
所以他的手下此刻全部被派出去了,他还是无人可用,等他们一来一回,他就只能在这客栈里一人枯坐十余天。
他还是找不了陆修容。
第26章
“兔年之后是龙年,寒冬过完又逢春。”
陆修容捧着写的歪歪扭扭的对联,憋不住大笑。前两日他们出去逛,周淳润竟把写对联的活计交给了他的学生们。
瞧这交上来的成果,又不工整又不对仗,字还丑如狗刨。
绕是陆修容,也委实只想打趣,“我瞧着周先生就是学问不好,教不出来好学生吧。”
由着她笑,周淳润拿起纸笔,写横批。
“岁岁与卿”
他的字俊逸好看,但有些虚浮,想来是弱书生手下无力。
陆修容不忍直视的陪他一起,把这顶风臭十里的丑字贴在了门扉上。
“榕榕,给你。”从矮凳上跳下来,周淳润摸出怀里的红纸给她。
“这是什么?”陆修容好奇的打开看,就见了一堆人名。
把辟邪的桃符也挂在门框上,周淳润回:“宴请宾客的礼单。”
目光顿住,陆修容合上红纸转身进门,“我还以为是你给我包的红包呢。”
声音不咸不淡。
周淳润挑眉,跟在她身后,“还未到送红包的时间。榕榕,婚期定在正月十四,做婚服已来不及,我定了几件成衣,我们去试试?”
背对着他,陆修容不自然的揪着袖子。
“还有酒席,你想请人来家里办,还是我们直接去酒楼?”周淳润一向敏锐,此刻却自顾自继续问。
自知不能再装视而不见,陆修容暗自叹气,转过头来看他。“可是我不想办。”
澄澈的眸子看向她,周淳润轻声问:“他于你,还是放不下的心事?”
心里清楚他说的是苏时鹤。
眉心瞬间紧锁,陆修容不自觉的躲闪他的目光,“是因为他。”
“那榕榕,我呢?”
自知有些理亏,陆修容不想与他争吵,放柔表情想要好好商量,袖子就忽的被拉住。
“我就成这一次婚,结果连成婚的仪式都没有。本来我就没有父母孤身一人,如今娶亲,还连天地人神都不能见证。”周淳润撇着嘴角,竟然是满脸的委屈,“就连大婚的衣服我也穿不了,酒席也吃不成。榕榕不觉得我可怜?”
无辜的双眼就凝视着她。
张张口,陆修容的拒绝便说不出口,“……也不一定就这一次。”
听清了她的嘟囔,周淳润脸色差点气的没崩住,呵的一下松手。
下一刻就反被她拉住了袖子。
陆修容不知不觉间也习惯了对他顺毛,“那就,叫的人少一些,至少不要太张扬。”
苏时鹤在抓她的手,还悬在心头,她不想惹祸上身。
“好。”周淳润应得真诚,“榕榕,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捏他衣袖的手骤然松开,陆修容都要怀疑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看一眼天色,周淳润与她道别,约了明日带她去庙会就先回去。
心里念着还要找乡老作证,去交换他们二人的婚书,拐进自己的里屋就见有人影。
周淳润抬眸。
贾知府的腰弯的更低,无声行礼后往旁一步。
倏然握拳,周淳润眼眸放大。
背对着他的人转身,笑眯眯的眼尾,涌出些慨叹的水意。
“参见,太子殿下。”周淳润提衣欲拜。
“子珏,一别经年,你还好吗?”李畅压抑着激荡的心胸,上前一步拦下了他的动作。
他们曾是最亲密的兄弟,却时隔多年没有见过,即便明明互相知晓对方的存在,来往的书信更从未中断过。
周淳润也难掩激动,真的没有再拜下去,反而握起拳头在他肩膀上一锤。“与太子殿下自然比不上的。”
就知道只有这小子敢动手揍自己。
李畅笑瞪他一眼,拉他一道坐下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他几眼,忽得掩面。
祸事一场,他是异乡苟活的普通白丁,他是救不了好友的太子殿下。李畅刚知晓那件事的时候,以为人活着就好,可今日真真切切瞧见了他,才知道他到底失去了多少。
心酸如许,又觉得言语苍白而矫情。
“其实,和之前也并没有多少不同。”周淳润笑笑,低头翻开手腕,那伤痕望了三年,也习惯了。这般的伤痕,他的脚腕上也有。
李畅再也戴不上笑脸,声音哽咽,“之前的子珏,行如虎状如牛,铁马长枪,飒沓流星。”
而现在呢。
方才他一个人站在这环顾这寒酸的房子,看到了满满一柜子的药。
“现在不也很好吗,现在打不过你了。”周淳润扬起头,望着虚无处发笑,“爹娘曾经最想的,就是我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读书翁。如今,只是随了他们的愿。”
李畅按住鬓边的手指,悄无声息的在眼尾处抹了一下。
若是他们看到如今瘦削无力的他,不知道会有多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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