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隔着半垂的床帘看向梳妆镜,镜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触碰着自己的脸,仿佛那并不属于自己。她异常冷淡地问:“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为什么?”
“我曾经觉得您把什么事都做得非常完美。即便再辛苦,即便公爵并不能给你幸福,你都显得毫不在意。我曾经以为那是坚强,但我不确定了……”
“幸福……”艾格尼丝嘲弄地重复这个神秘的字眼,“我并不期望幸福。”
加布丽尔后退半步,背贴着墙,现出面对无法理解之物的恐惧:“为什么?这……”
艾格尼丝垂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当也是童年结束之日,为了不再在已有的绝望上增添更多失望,她决然放弃一切渴望,当然包括对希望的向往。
“因为什么都不想要,所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可是您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加布丽尔的声音在颤抖。艾格尼丝无端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女在为她辩护,试图说服不存在的陪审团她并不是个怪物、而是个人。
被加布丽尔的焦急感染,艾格尼丝不禁也努力思索起来。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答案是安稳的生活。可艾格尼丝知道这是虚假的正确答案。她所做出的、没有做出的行动看上去都是为了维持安逸的日子,可没有人比她自己清楚,她暗暗期待着这样的生活被彻底破坏。十年已经足够她对任何东西彻底厌倦。
艾格尼丝的沉默令加布丽尔愈发不安,她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
艾格尼丝困惑地凝视对方,无法理解为什么加布丽尔会为了自己这般动感情。公爵夫人冷漠的困惑显然传递到了加布丽尔那里,黑发少女慌乱地改变问题的问法:“那么……您对现在的生活是否满意?”
艾格尼丝一怔。
就在不久前,伊恩两次问出这同一个问题。
她每次都给出相同的答案:
--没有什么不满。
这不等于满意。她只是一如既往狡猾地从正面给出回答的选项那里逃开了。
但正如艾格尼丝刚才坦白的,她并不期望幸福,当然也不渴求满意。
那么……她唯一希求的是否正是幸福消极的双生子:“没有不满”、“不会痛苦”还有“无法失望”?
这个念头宛如火花,从艾格尼丝头顶蹿到脚底,她僵了片刻,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站起来,看向加布丽尔,微笑恍惚而尖刻:“没有不满,但也不满意。”
这是艾格尼丝第一次吐出真心话。切断维系至今的谎言,那感觉比她想象得还要畅快。
她试图逃离痛苦、逃离质疑、逃离欲望、逃离内心的感受,自我欺骗着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逼着自己相信只要舍弃这一切她就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但艾格尼丝终究没能彻底骗过自己,也从没有真正相信吐出的谎言。
尤其自从伊恩再次出现,变得狂乱的不止有她对现实与回忆的分界。她如呼吸般自如地践行的谎言,也渐渐变得苍白。前后不一的态度、变本加厉的失眠,始作俑者都是艾格尼丝自己。她不断地转过身,一次次故意挪开视线,就是不愿意直面那溃烂的伤口、那她主动饮空的毒药瓶。
而解药是那么简单:
只要停止撒谎就行。
问:对现在的生活她是否满意?
答:否。
问:对十年前的决定是否后悔?
答:是。
问:对缺乏天赋至今耿耿于怀?
答:是。
诚实面对内心真正的答案并不轻松。
终于得到释放的情绪--所有的懊悔、不忿、绝望--令艾格尼丝一瞬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但即便胸口被无形的手揪住,即便喉头堵塞呼吸都困难,她并没有因此死去,世界也没有因此迎来终结。束缚她的过往可以带来如同没有终结的痛苦,但这痛意能被感知到的每一刻,都意味着她还活着,能带着这作痛的身躯前行。
艾格尼丝长长舒了口气。
压死在她肩头的负荷也随之如烟消散。
艾格尼丝挥手,示意加布丽尔不必来搀扶她,哂然低语:“从那时起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我竟然真的毫无长进。”
但这一次,她的口吻甚至称得上轻松愉快。
加布丽尔茫然咬住了嘴唇,不明白艾格尼丝怎么陡然间判若两人。
“谢谢你,加布丽尔,”艾格尼丝推开卧室小窗,在夜风中回头微笑,“谢谢。”
加布丽尔愣愣看着她,用手背拭去不知怎么落下的泪水,抽噎着答:“我什么都没做……”
艾格尼丝走到少女面前,不甚熟练却十分轻柔地碰了碰对方的脸颊:“轮到我发问了。发生了什么?”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加布丽尔立刻明白艾格尼丝在问什么。她清清嗓子,眼泪却掉得更厉害:“我听说公爵打算让我嫁给那个私生子。”
艾格尼丝沉默须臾才问:“你绝对不要?”
加布丽尔拼命摇头:“不要!”
“因为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即便没有,我也不想。我--”加布丽尔抿着唇寻找着合适的词句,她很快找到了,微圆的大眼睛里却现出犹豫的神色,最后,她还是以只有艾格尼丝听得到的声量说出口了,“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我的人生是他们给我最后的礼物,也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结婚,那么我就要嫁给我心仪的人。所以……”
剩下的话语加布丽尔不必再说出口。
“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承诺,但如果你听到的消息并非谣言……我会尽力劝阻理查,”艾格尼丝看向窗外宁静的港口之夜,“至于伊恩……我会和他谈一谈。”
虽然有些晚了,还很突然,但她不能再躲在停滞的时间里,是时候向前了。
第021章 II.
艾格尼丝走进书房, 与理查打了个照面,不禁一愣,几乎没认出自己的丈夫。
算上困在迷梦中的时间,她已经与理查近半个月未见。但令艾格尼丝感到陌生的并非理查明显消瘦的容貌。这是艾格尼丝醒来的第三日, 她与理查在此期间各自休养, 一次都没有见面。虽然理查这个名字常在艾格尼丝与亚伦的交谈中出现, 但那只是一个抽象的、缺乏人味的符号。只有在见到丈夫的那一刻, 艾格尼丝才被迫回忆起自己的生活里还有这个人, 或者说,应当有这么一个人。
对于夫妻会面感到不自在的却不只有艾格尼丝。理查也缓了一拍,才关心妻子:“你身体感觉怎么样?”
“除了容易疲倦之外没什么大碍。但因为医官建议我卧床休息, 所以一直才没来看望你……”艾格尼丝这么说着,内心涌上想要微笑的奇妙冲动。和以前不同, 她竟然自然而然地找了个借口, 将她对理查的漠不关心搪塞了过去。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我也特意嘱咐人不要打扰你休息。”理查起身, 绕过长长的书桌走到艾格尼丝面前,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应该道歉的人是我。这次是我连累你受苦了。”
艾格尼丝摇头,甚是突兀地终结了互相关怀的温情气氛:“所以……对于诅咒的源头, 你有头绪了?”
理查似乎没想到她会立刻抓住他话中的线索, 顿了片刻, 正想回答, 他的视线蓦地向艾格尼丝身后一抬,改口:“亚伦来得正好, 那么我们开始吧。”
亚伦颔首在书桌前坐下,理查也在主人的高背椅上坐下, 两人面对面。长桌两侧各有一把空椅子。状似无意地,亚伦和理查都向艾格尼丝瞥了一眼,等待她做出选择。
艾格尼丝走到理查身边,垂头柔和地向丈夫笑了笑,却没有落座,反而将椅子拖到了长桌较窄却也无人的一侧,旁观长兄与丈夫谈判。
亚伦见状苦笑,理查则与那一晚与艾格尼丝因为私生子争执时一样,露出了因为感到无可理喻而恼火的神情。艾格尼丝就像是没有察觉两人的反应,低眉垂目。
书房中片刻的沉默之后,亚伦首先出声:“理查,在场的都不是外人,客套话就免了。今天我们要商讨的事不外乎两件,一关乎这一次诅咒的真凶,二则是拉缪一族有个私生子的传闻。”
“刚才你进门时尼丝正问起诅咒的源头,”理查环视四周,仿佛在脑海中重演咒术在这间房中发作时的场景,眉头微微蹙起,“实话说,神官们已经竭尽全力,但是凶手的手法实在巧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亚伦心平气和地颔首:“也就是说,凶手是怎么潜入布鲁格斯、如何在你和我妹妹身上施加咒术的,一概不清楚。那么……很难保证之后不会有第二次类似的事件。”
受到年轻族长含蓄的指摘,理查面上并未动怒:“科林西亚对于魔法并不专精,如果动用海克瑟莱一族的力量就能查明真相,那就再好不过。”
“在我抵达之前,你和尼丝身上的咒术已经解除,即便凶手留下了什么痕迹,我也无法追索了……当然,我并不是在指责科林西亚神殿的人无能或是处置不当。只不过,我很担心海克瑟莱重要的盟友,也就是你,还有我妹妹此后的安全。”亚伦等待与理查之间的气氛稍稍缓和,才继续推进,“对于幕后指使行凶的人,你是否有什么看法?”
理查的视线落向面前的地图,手指在南方多奇亚侯国的位置轻点。
亚伦并不惊讶,却还是追问:“科林西亚与多奇亚的关系已经紧张到必须对领主动手的地步了?”
理查摸了摸自己下巴上雪白的胡茬,苦笑:“有人看准了我这把年纪不会轻易上阵,有隙可乘而已。”
“所以你认为科林西亚必须有一个继承人?”亚伦自然而然地引出了下一个更为敏感的话题。
理查没有看艾格尼丝。他与亚伦对视片刻,缓慢且郑重地颔首。
“这和当初的婚约不一致。”亚伦声调很平静,宛如只是在指出理所当然的事实。
“当初我也没有想到费迪南会那么野心勃勃。”
“也就是说,缔结婚约时的条件现在已经不再适用了?”
理查沉默须臾,难以启齿似地缓声说:“我并不想违背承诺,但这样下去……”
亚伦抢白:“虽然与你缔结婚约的是先父,但我有义务、也有权利要求你履行当初的约定。况且,恕我直言,当初的婚约已经默认海克瑟莱一族在你过世之后,会为科林西亚选出合适的继承人人选。科林西亚的安定也是我们所期望的,在不清楚据称是拉缪公爵私生子的男人是否有能力承担一国重担的情况下,即便我想,也很难做出让步。”
“那么,如果他足以承担重任的话?”
“即便如此,你打算怎么安排艾格尼丝?”
理查没有立刻回答。
亚伦眯起眼,身上释放出不亚于理查的威压:“我猜想,让艾格尼丝嫁给那个人,对你而言根本不是一个可行的提案,毕竟在伦理上会引起一场大风波,神殿也未必会首肯这么荒唐的婚事。”
理查绷紧唇线。
“但同样地,如果你打算让我的妹妹成为名义上的继母、被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排挤打压,恕我直言,这一点我们绝对无法接受。”
“我会留出足够保障她一生生活的领地。”
“那么,我方是否也可以从此之后只提供足够保证您一人安全的防具,公爵大人?”
理查似乎差点起身,但硬生生忍住了。艾格尼丝冷眼旁观,意识到这可能是她第一次见到丈夫真心实意发怒的模样。她又隐隐生疑,在她的印象里,亚伦的处事作风要比眼前所见的圆滑太多。
如果亚伦是故意惹恼理查……答案只有一个。
于海克瑟莱一族而言,理查不再是需要费心笼络的对象。在她闭塞布鲁格斯的这五年中,荷尔施泰因大约已经跻身强国之列,在这场名为政治的角力游戏中,早已不再是需要小心翼翼赔笑的新玩家。亚伦身为族长,有足够的底气要求理查履行婚约附加的条件。
艾格尼丝思索的同时,亚伦与理查的对话还在继续,虽然表达方式不断翻着花样,但两人都不愿意退让,只是在重复着相同的论点。
虽然气氛称不上险恶,亚伦与理查互相投掷的措辞渐渐开始变得不客气起来。
“如果失去科林西亚这个盟友,荷尔施泰因会付出昂贵的代价。尤其是粮食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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