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天他依旧对她的暗示视而不见,试图带着迷人的微笑以俏皮话敷衍过去。
“那么,请你诚实地回答我,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人?”花束抱得太紧太近,玫瑰香气浓烈得令加布丽尔头晕,借着这股醉酒般的晕眩劲,她抛出了这几日萦绕心头的疑问。但实话说,她都害怕得到答案。
伊恩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微笑稍收敛,避重就轻的答句显得无比冷淡:“您当然是我作为骑士应当保护的淑女。”
这是伊恩第一次以这种态度对待加布丽尔。将要彻底失去他的恐惧顷刻间攥紧她心头。
“那么……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伊恩的笑容彻底收敛干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往加布丽尔身后飘得很远。
如果现在转开话题还来得及,继续追问只会令他们本就只有漂亮话的关系彻底崩裂。加布丽尔明知这一点,却还是将退路封死:“我要听实话。”
“实话?”伊恩的眼神依旧是虚的,半晌才重新落回她身上,“实话大都伤人,而我并不想伤害您。”
加布丽尔知道这句不是谎言。她拼命眨眼忍住涌上的泪水,颤声道:“我要听。”
伊恩轻轻叹息,面无表情地徐声道:“您是我在布鲁格斯期间献殷勤的合适对象。礼貌而愉快的闲聊,对您动听的恭维,舞会上适度的陪伴,我能给您的就是这些。”
加布丽尔踉跄后退半步:“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如果您担心理查大人会将你嫁给那个人,因而期望我能带您脱离这种境况,那么我不妨告诉您,即便那个人的身份得到承认,他未来的妻子也只会来自荷尔施泰因。您可以安心了,不必继续拿我当挡箭牌了。”
“你是这么看我的?你认为我是因为这才--”
“自从私生子的传闻出现之后,您似乎比之前更渴望从我这里得到确切的表示,不是吗?”
加布丽尔呜咽着喃喃:“原来你从来没相信过……我对你是真心实意。虽然知道实话伤人,但没想到你的实话那么伤人……”
“我还有更伤人的话可以说,但您想来已经不愿听了。”
“既然有就说给我听啊。”加布丽尔孩子气地抬高声调。
伊恩感到困扰般蹙起眉,左右四顾确认没有人偷听,索性满足了加布丽尔的要求,温和却也冷酷地坦白:“实际上,您和我之间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漂亮话以外什么都没有。我对您一无所求,也无法给您任何实质的东西。您比我想得还要清醒聪明,那么我就直说了,您应当立刻舍弃所有对我不切实际的幻想。再纠缠下去,对您对我都是麻烦。”
“呵……”加布丽尔脸色苍白,大滴的泪珠自脸颊上淌下,双臂紧紧地抱住花束,仿佛那是海浪中阻止她溺水的唯一浮木;她大口呼吸,勉强找回了发声的力气,先低笑了一阵才道,“还真是毫不留情的实话……哈哈,仔细回想,你真的从来没有对我说谎。就连爱我这样的谎言或是暗示,你都不舍得给我……”
伊恩露出自虐的微笑,像在安抚加布丽尔,又像在讥讽自己:“那句话,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过。”
“对艾格尼丝也没有说过?”
伊恩表情霎时凝固。他随即舒缓僵硬的眉眼,冷淡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必要装傻了。一半是直觉,另一半……只怪你总是看着她,即便在他人面前也从来不以公爵夫人称呼她。因为我对你……对你……”加布丽尔哽住了,直接跳到后半句,“所以我注意得到,我知道!”
“遗憾的是,您猜错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样的话。”
“那么你和她的关系呢?你们之间……”加布丽尔露出求死般的决绝神色,“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从圣地回到这片土地,为什么偏偏是布鲁格斯?告诉我,让我死心吧。”
伊恩无言注视了她片刻,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神色如此复杂,加布丽尔几乎要以为他在怜悯她了。但她知道那是错觉。
“如您所愿。”终于,伊恩恭敬地欠身,再抬眸时,方才的迷惘已然不见踪迹。
他面带锦标赛后令加布丽尔一见倾心的微笑,平静地陈述:“我的确为艾格尼丝而来。”
第026章 III.
艾格尼丝才踏入花园, 加布丽尔便迎面奔来。
“加布丽尔?”
黑发少女闻声仓皇止步,险些踉跄跌倒。她想转身逃开,却又改变主意,绷着脸大步向艾格尼丝靠近。
发红的鼻子、抿得变形的唇线、还有湿润却含怨恨的眼睛, 这些齐齐猝然撞入艾格尼丝的视野, 她的呼吸不由停了一拍, 而后留下灼烧般的刺痛。
这是艾格尼丝首次全盘接下他人直白的恨意。事出太过突然, 她完全怔住, 思绪也与行动一起冻结了。
然而,即便事先有所准备,她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一直以来, 她都逃避着、以消极顺从的表现扼杀所有人可能对她生出的不满。不久前应付理查时,她以为在对自己坦诚之后, 她终于获得了不在乎他人看法的自由。
但那不过是错觉。
艾格尼丝只能看着加布丽尔来到面前, 感到自己在少女面前缩得越来越小,而对方冲她而来的怨恚则膨胀为庞然大物。有那么一瞬, 艾格尼丝以为加布丽尔要用怀中的玫瑰花束打过来,而她只能吃下这一击、无处可逃。
但加布丽尔最后一声发出哀鸣似的呜咽, 猛地将满怀的玫瑰掷在地上,推开希尔达跑进城堡内。
艾格尼丝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您没事吧?”
希尔达的问话令艾格尼丝一个激灵:“没事……”说着, 她垂眸看向满地散落的玫瑰。希尔达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也陷入沉默。
“发生什么事了吗?”菲利克斯沿着花园的小路快步走来。
艾格尼丝看到他竟然生出叹息的冲动, 只得苦笑:“没什么。”
菲利克斯看向满地狼藉, 显然没相信,转而问:“您有没有见到加布丽尔女士?”
希尔达代替艾格尼丝答道:“刚刚和她打了个照面, 她现在应当回自己房间了。你找她有什么事?”
“就在刚才,我穿过去中庭时看到她和伊恩同行, 因为不想打扰他们,我就绕开回避了。但是,我从中庭返回的时候,只看到伊恩一个人,而且……他的样子有点不同寻常。”
艾格尼丝轻声重复:“不同寻常?”
菲利克斯一时词穷:“也说不上究竟是什么地方……但他似乎情绪不太好。”
“看来他们起了争执。”艾格尼丝念出不言而喻的结论,忽然俯身,似乎想拾起满地的玫瑰。但还没触碰到花茎,她的手指就开始发颤。
“小心有刺。”菲利克斯也矮身蹲下,“没损伤的花就这么被扔在地上太可惜了,不如我帮您把它们插进那边花架旁的石花瓶里,可以吗?”
艾格尼丝就像没听见他的话,再次向玫瑰伸手。
“请您小心!”菲利克斯不由以手掌包住她的五指,阻止她继续。
指掌相接,艾格尼丝悚然清醒,立刻缩手站直。
菲利克斯眸光微黯,欠身道歉:“请您原谅我的唐突。”
“不……”艾格尼丝摇头,依旧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菲利克斯再次俯身,开始加倍认真地挑拣出完好的花枝。
艾格尼丝看着他,脑海中却尽是刚才与加布丽尔的短暂碰面。理所当然,她记得每个细节。于是每回想一次,她都被清晰得可憎的记忆再次推入惊惧的漩涡。
虽然不知道伊恩和加布丽尔之间发生了什么、伊恩说了什么,但艾格尼丝知道加布丽尔其实无力伤害她。哪怕加布丽尔将她与伊恩之间捕风捉影而得的可疑过去尽数向理查交代,纵然公爵心生疑窦,也无法对妻子做出任何有理有据的指摘。
艾格尼丝对此心知肚明。
但知识并非恐惧的解药。
不想惹人不快,不想被讨厌,她对他人卑怯的迎合和对厌恶的恐惧与理性无关,只是单纯的病症。甚至连这一点,艾格尼丝都清清楚楚。
“您是不是累了?不如在那边的花架下稍作休息。”菲利克斯怀抱着玫瑰起身,关切地询问道。
“不用了。”艾格尼丝回头向城堡方向看去,心生去意。
菲利克斯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其实……关于那天我说的事,还有想要和您交代的后续。”
头脑还有些浑浑噩噩,艾格尼丝的反应比往常慢。她木然眨动双眼,过了片刻才颔首:“那么去花架下说吧。”
“我就在这里守着。”希尔达不知为何对两人的对话缺乏兴趣,在花园入口站住。
菲利克斯将花枝小心地放入石花瓶中,没有转向艾格尼丝,反而摆弄着其中一朵白玫瑰的花叶:“那之后我又调查了一些事。” 不等艾格尼丝提出异议,他继续说道:“最后,我决定向伊恩寻求帮助。他同意帮助我一起调查诅咒的真相。当然,他不知道我掌握了不利于他的证言。”
艾格尼丝也没有看向菲利克斯。如果此刻有人匆匆路过,乍看之下,她与菲利克斯也许更像是恰好在同一处休息。但只要看第二眼,谁都能看出她与菲利克斯在交谈。这样刻意的姿态反而欲盖弥彰。
说到底,他们之间也没有必须掩盖的东西。
即便如此,她还是回避着直视对方,以自言自语的声调问:“那么,你还发现了什么?”
菲利克斯一时语塞:“目前还没有进展,但是我会继续调查。”
“如果我说,其实我不在乎真凶是谁呢?你会不会放弃这件事?”
片刻的沉默。
菲利克斯清了清嗓子,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堵在喉头的什么东西咽了下去。他反常地心烦意乱,就着花瓶绕了半圈,与艾格尼丝对上眼神。
她立刻看向别处。
这反应刺痛了菲利克斯。他挣扎半晌才哑声问:“我并非不能理解您的顾虑。但是为何您如此反对?您难道不想知道真凶是谁吗?”
他的焦躁感染了艾格尼丝,骚动与方才遗留心间的冲击交汇。她用力抿唇,才将不合适的话封死,但心间依旧沸腾。
菲利克斯拈起一枝黄玫瑰,在指间转了转,对花刺勾出的血痕恍若不觉。他垂下头去,缀满绿叶的藤蔓为他的脸庞蒙上一层暗影,艾格尼丝只看得见他孩子气地绷紧的嘴唇。他手中的黄玫瑰满开,露出花芯,最外缘的花瓣已然卷曲,轻轻用指甲一勾便剥落。
扯落数瓣之后,菲利克斯依然无法排解心中的情绪,索性将花枝反手丢进花瓶,直直看进艾格尼丝眼里:“我原本不想问,但……您是否在偏袒伊恩?您就这么想相信他?”
艾格尼丝瞳仁猛扩。她没有询问他为什么做此想,也没有再回避注视,轻缓却坚定地应答:“不,不如说,我最怀疑的人就是他。他一定与诅咒有关。”
“您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也说过,我必须和他谈一谈。”
“什么时候?”
艾格尼丝被菲利克斯的尖锐口气吓了一跳。
菲利克斯歉然放柔声音,却没有退让:“您其实不想和他谈这件事吧?”
对方的强硬姿态令她不知所措。她垂下视线,以自己都惊讶的软弱语气坦诚:“我只是还没准备好。”
艾格尼丝坐立不安,想要立刻结束这段对话。如果再谈下去,她一定会让菲利克斯对自己心生厌恶。她抢白:“这些说到底都是我的事。我感谢你的好意,但你不应当被牵扯得太深。”
“可我愿意被卷进来,”菲利克斯涩然而笑,“还是说,您觉得我碍事了?”
“不。”艾格尼丝急声反驳,而后撑住额角别开脸。
菲利克斯仿佛不堪继续注视她,再次面朝花园:“我已经表达得够明显,也以为您也明白我的心意……但心领神会根本不够,该说的话必须说出口。艾格尼丝女士,我--”
“不要!别说下去,我求你了。”艾格尼丝起身,“我该回去了。”
菲利克斯疾步绕到她身前阻止。
希尔达见状立刻走近:“你想干什么!”
菲利克斯面色苍白,立刻后退与艾格尼丝拉开距离:“请您原谅……我只是……”
“希尔达,没事,我再说几句就走。”
艾格尼丝等希尔达退回远处后,才再次打破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她想看向菲利克斯,最终被恐惧击倒,她盯着地上摇曳的影子,抬不起头来,只能以尽可能冷静的口吻宣布:“这个话题到此为此,之后也不要再提。”
每说出一个词,她就更加痛恨自己的怯懦。
出乎意料,菲利克斯即答:“如果这是您所愿,我不会再提。”
艾格尼丝怔然抬眸。
菲利克斯眉眼舒展,笑容温柔却也苦涩,目光和声音都因为内心动摇而如风中的烛焰般颤动:“我不会强求您,我不能那么做。”
一瞬间,艾格尼丝几乎要被袭来的歉疚压垮。无法被一个人厌恶竟然也可以这般痛苦。
为什么他还能以不带一丝怨恨的明亮眼神看过来?为什么他还能笑?为什么要这么款待她,偏偏是她?
艾格尼丝用话语和距离竖起的坚固武装开始龟裂。她想保持沉默,零落的词句却径自自唇间逃逸:“为什么?”
菲利克斯困惑地瞪大眼睛。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值得。因为我是公爵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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