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并不期望现状发生改变。但内心深处,她又矛盾地幻想着眼下这虚假而无趣的平和生活,能够因为任何契机,彻底地、不留一点余地地坠入毁灭。
暂时压住再次陷入漩涡的思潮,艾格尼丝起身:“那么我去找菲利克斯。简,乔安,你们都还有活要干,不用跟着我。”
“好,麻烦你了。”理查语毕,视线便再次回到眼前的教典抄本上。
艾格尼丝离开理查居住的北塔楼,站在通向花园的回廊下,一时拿捏不定该到哪里去找菲利克斯。事实上,骑士们常造访的场所她心中有数,但被这几日缠绕她的情绪影响,艾格尼丝其实更想回卧室一个人呆着。
“艾格尼丝女士?”
她正出神,肩膀一颤退开半步,才认出来人:“伊恩卿。”
这似乎是锦标赛半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独自交谈。艾格尼丝并未有意回避伊恩,伊恩却也没有主动接近。而新效忠的骑士与主君夫人,平日本来便无太多交集。
伊恩的态度关切而不失礼貌,反而没了堪堪重逢那时带刺的熟稔。他柔声询问:“您看上去有些烦恼,不知我是否能帮上您?”
“你有没有看见菲利克斯卿?”
“啊,菲利克斯卿,”今天伊恩分外好说话,“刚才我碰见他了,他在帮忙装饰中庭。”
艾格尼丝颔首:“我知道了,谢谢。”
“我也要去中庭,不如和您同路?”
艾格尼丝不禁嘲弄地弯唇。既然刚刚从中庭来,还两手空空,为什么又要返回?
伊恩察觉她勘破,也不懊恼,只眯着眼微微笑,等她的回音。
“随你。”艾格尼丝语毕,率先转身往中庭走。
对方跟上来,在斜后方与她隔了半步的距离,口吐无害的场面话:“为了准备花之庆典,您辛苦了。”
“这是我该做的。”艾格尼丝不禁伸手触碰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伊恩的视线在她的手上打了个转,不打算应答,也没立刻找新话题。
艾格尼丝若无其事地问:“你的伤势无碍吧?”
“多谢您关心,艾格尼丝女士。锦标赛都是小伤,连疤都不会留下。”
“不,我说的是手臂上的伤。”
伊恩的步子慢了一拍。
艾格尼丝回眸,唇角上扬,却没笑开,视线与伊恩擦肩而过,盯着的是他身旁的空气,像在挑衅又像在回忆什么。
“早就不痛了。”伊恩陡然压低声音,“当然,不止手上的伤口,情伤也是。”
艾格尼丝一笑置之。
在通向中庭的拱门下,伊恩突然停住步子:“花之庆典的舞会,您会参加吗?”
“作为女主人,我当然会到场。”
伊恩意有所指地摇头:“我的意思是,您是否会下场跳舞?”
艾格尼丝漫不经心地答:“也许吧。”不等伊恩再开口,她环顾四周,轻轻“啊”了一声,颔首:“菲利克斯在那里。”
蜜色头发的高大骑士正帮忙把绘有花卉的彩旗挂在城堡外墙的窗棂上。三两侍女抱着旗帜和布艺花环围在木梯子下方,欢声笑语。
伊恩仿佛没听见艾格尼丝的逐客令,自然而然地替她出声招呼:“菲利克斯卿!”
菲利克斯闻声回头,蓝眼睛立刻亮起来:“艾格尼丝女士。伊恩卿。”
围着新科锦标赛冠军的侍女们见到女主们,便红着脸嬉笑跑开。菲利克斯爬下梯子,腼腆地拨弄着耳后的卷发,仿佛因为受女性青睐的场景被艾格尼丝看见而感到不好意思。他彬彬有礼地问:“您有何吩咐?”
艾格尼丝瞥了伊恩一眼。
黑发骑士笑眯眯地举起双手:“那么容我就此告辞。”
“也不是不可告人的事。”艾格尼丝转向菲利克斯,“庆典第二晚的舞会,你第一支舞的舞伴--”
菲利克斯即答:“乐意之至!”
艾格尼丝一怔,继续说下去:“也就是说,你还没有舞伴?能否请你担当加布丽尔女士的舞伴呢?”
伊恩向菲利克斯揶揄地眨眨眼,而后微笑着看向别处。
菲利克斯摸摸鼻子,竭力掩饰失落,轻咳一声:“当然,请您向理查大人转达,这是我的荣幸。”
艾格尼丝装作没有察觉刚才的小误会,向两位骑士道别:“那么我去向加布丽尔传达消息。”
等艾格尼丝走远,菲利克斯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显得颇为懊恼。
“别那么失落,”伊恩拍拍同伴的肩膀,压低声音,“她即便有意和城中的年轻人跳舞,也不可能挑第一支舞,那太显眼了。”
菲利克斯自嘲地笑笑:“不用这么安慰我。我已经听说了,领主夫人从不答应年轻骑士跳舞的邀约。”
“是么?可我刚才问过,艾格尼丝女士说她可能会应约下舞池。”
菲利克斯瞪大眼睛,随即咧嘴笑了:“原来你也想和她跳舞。”
伊恩悠然反问:“谁不想有这样的荣幸呢?”
菲利克斯展开手中揉皱的旗帜,静默地垂头片刻,才轻声说:“不单单是荣幸。骑士向主君夫人献殷勤当然可以说是南方诸国的习俗,但我……并不只是因为荣耀,才冒出那样的幻想的。”
他的眼神因为羞涩闪烁起来,口吻却依旧诚挚:“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她从柱子后转出来,站在阶梯顶端那时……我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觉得理查大人的妻子真美,而是害怕我只要一转开视线,她就会消失。”
伊恩不禁收敛起唇边的弧度,没应声。
菲利克斯将这沉默视作不知如何应答,也不在意,反而苦恼地皱眉:“你没发现到吗?她常常会露出那种……那种就好像在看着另一个世界一样的神情。这半个月来,我越来越觉得,她其实不--”
菲利克斯突兀地收声,改口开玩笑似地问:“难道魔法家系中人眼中的世界和我不一样?”
“虽然很遗憾,但艾格尼丝女士缺乏魔法上的天赋。”伊恩平静地说,视线却调转落向远方。
菲利克斯忽然正色问:“在白鹰城时,艾格尼丝女士也是这样的吗?”
“我也说过,我和她鲜有机会接触……”伊恩轻轻叹息,仿佛是不经意地补了一句,“不过听那里的老厨娘说,她一直是个不快乐的孩子。”
菲利克斯垂眸不语。
伊恩回头看了一眼,一句话令气氛重新松快起来:“围着锦标赛冠军转的姑娘们又回来了,我就先撤退了。”
菲利克斯半是谴责地摇头:“你也留下来帮忙吧。”
“不不,那可太不解风情了。”
“伊恩卿。”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伊恩笑眯眯地从侍女手中接过布艺花环,顺手就给菲利克斯戴上了。女孩儿们大笑,菲利克斯窘得耳朵泛红,默默将花环取下,啪地一声连带两面三角旗拍回伊恩胸口,而后也跟着开怀笑起来。
“伊恩大人,您接收的是花精灵的祝福吧?那样的话……”
距离锦标赛过去半月,伊恩对伤情和身上的祝福态度坦荡,以至于普通侍女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他这般搭话。
“虽然祝福不是这么用的,但既然是这位娇小可爱的女士的请求……”伊恩手掌一翻,绿光闪过,他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支惹人怜爱的铃兰。
艳羡的惊叹声中,搭话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拈起花茎,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那洁白的钟型小花就瞬息败落,连枝叶一起消散了。
伊恩歉然道:“魔法凝聚的花朵太娇弱,我还没有能力长时间维持它不败,让女士们见笑了。”
继续谈笑着,他向菲利克斯瞥了一眼。对方果然再次陷入沉思。
转瞬即逝的悲哀花朵,如果仅仅就虚幻这点而言,的确与艾格尼丝有些相似。
刚才菲利克斯突如其然的坦白令伊恩惊喜,却也莫名不快。这大约是因为,他回忆起了自己拥有过的相似心情。
在树下向艾格尼丝搭话、不依不饶地一路相随进而邀约,那都是他一时兴起。
被不知名的冲动鞭策,永远漂泊,永远追逐,永远孤独。伊恩最初以为他与艾格尼丝只是在同一片不安定的海上互相路过。当过她一晚的舞伴,他应该就会失去再与她有任何交集的兴趣。
本应如此。
舞会前奏曲结束前,艾格尼丝·海克瑟莱非常平静地告诉他:“我只打算跳第一支舞就走,当我整晚舞伴的事是随口说的。”
于是那晚,他们就只跳了那一支舞。
迄今为止,他们共同起舞,也仅此一次。
或许正因如此,十数年过去,那时的记忆依然清晰得可憎。虽然一切征兆向来只在事后回顾时才被察觉,但那一晚,的确是伊恩与艾格尼丝关系真正的原点。又或者说,是他单方面认定的起始。
艾格尼丝能让一切都变得暧昧不清。
他是什么时候得手的,他究竟是否真的得手过,他得到的是什么,这些全都不清楚。就像误入妖精的梦境。
等回过神时,他已然无法放手。
第010章 III.
从立下约定到舞会的一个月里,伊恩与艾格尼丝渐渐变得熟悉。
除了必要的讲习,艾格尼丝基本独自行动,总挑些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读书或者散步。而只要伊恩成功在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她,她就不会强行驱赶他离开。这并不意味着艾格尼丝忽然接受了伊恩。哪怕是那时,伊恩也很清楚,她只不过是在冷面拒绝与无言容忍之中选择了后者。
伊恩很快发现,与其说艾格尼丝不擅长拒绝他人,不如说她缺乏拒绝旁人所需要的意志。再微不足道的请求,只要拒绝,就有可能会令对方不快、甚至招致厌恶。而艾格尼丝身为堂堂伯爵的女儿,竟然如此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以致在人际交往中维持着几近卑微的姿态。
--哪怕对方是伊恩这样无足轻重、半途被收留的家伙,她也不愿意与他撕破脸。
换而言之,众人口中的“好脾气”不过是艾格尼丝为了不被人讨厌的策略。
然而,自相矛盾地,艾格尼丝从来不会因为恐惧被人厌恶而主动讨好他人。她只是来者不拒,却也吝于出力挽留。从最开始,她就放弃了一切幻想,认定每个接近她的人都终将离开。
但当伊恩察觉艾格尼丝性格中这一棘手的部分时,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我只打算跳第一支舞就走,当我整晚舞伴的事是随口说的。”
那个至今回忆起来熠熠生辉的夜晚,当艾格尼丝如此宣布时,伊恩在一瞬间,同时感受到了喜悦与不甘:他一个月来的努力并未白费。她害怕再与他接触就会产生好感,因此先一步认输撤退。但也因此,他反而像是输家。
艾格尼丝选准了时机。伊恩甚至来不及作答,第一支舞曲便已奏响。
即便是一年中最具狂欢氛围的丰收庆典,也以优美庄重的群舞开场。男宾与女宾列队结成两个同心圆,时而分离时而面对面。
只和其他淑女一样在原地转了个圈,艾格尼丝便判若两人。
她转得飞快,比身旁的奥莉薇亚先两拍。一缕金发趁机挣脱发髻在颊侧落下,伊恩的视线被牵引过去,恰好捕捉到艾格尼丝绽开笑容。
艾格尼丝将往日的审慎与卑怯甩脱了,下巴微微扬起,第一次坦荡地与伊恩对上眼神,而后狡黠而骄傲地向他挤了挤眼睛。她不会让他如愿,他在触碰到她之前就已经被远远甩开。她以耀眼的姿态如此宣告。
这是艾格尼丝的挑衅,因此她一直看着伊恩,整支舞曲自始至终看着他。
而在她被孩子气的喜悦点亮的眼睛里,在她随步伐流动的裙裾弧线里,在悬浮在舞厅半空的魔法烛焰营造出的虚幻光影里,伊恩第一次感到目眩神迷。
舞曲前半就像是堕入梦中,事后不论他怎么回忆,都无法记起清晰的细节。
而后,非常突然地,伊恩清醒过来。舞会上名符其实的明星--海克瑟莱长女的曼妙身姿从他的视野中滑过去,他同时看见了数不清的、追随着苏珊娜而去的目光。
但并非所有人都被苏珊娜夺走了注意力。毫无防备地,伊恩与凝视着艾格尼丝的人对视,而且不止一次。落在艾格尼丝身上的热切注视在伊恩胸腔内点起阴冷的火,他与这陌生的感受磨合着,哂然承认他有那么一丝不快。
艾格尼丝显然也注意到自己比往常引人注目。她的反应比伊恩更大。
他清楚瞧见,她打了个寒颤,最初趁着得胜劲头泼洒的无畏光彩瞬间黯淡。直到舞曲结束,她不再做出格却也迷人的小动作,唇边也只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但她依然与他互相注视。在某些方面,她倒是意外地要强。
一曲结束,艾格尼丝规矩地行礼致意,而后自然而然地融入人丛、消失不见。
傲气缚住了伊恩的双脚,他没有追上去。
有那么片刻,他只是茫然地环视四周,顺大流邀请映入眼帘的第一位姑娘跳下一支舞,却甚至没记住舞伴叫什么名字。浮空的烛焰随乐曲变幻着色彩,伊恩只觉得一切都比刚才显得暗淡无光。
“伊恩,你有没有看见艾格尼丝女士去哪了?”舞曲与舞曲的间歇,有人拦住伊恩发问。
伊恩怔了怔,认出这双在第一支舞时和他短暂互相逼视的眼睛。奇怪的是,刚才那股躁动的不快感已然无影无踪。他意态自然地耸肩:“我也想知道。”
他记起眼前人的名字,熟稔地谈笑两句后拍拍对方的肩膀,忽然发现自己实则是想将这人从自己的眼前尽快推开,好往舞厅边缘走。
“伊恩?这么快就走了,这可不像你。”迎面撞见的友人这么说。
伊恩用手掌在颊边扇风:“我出去透口气就回来。”
“你该不会酒喝多了吧?”
“你什么时候见我醉过?”伊恩与友人戏谑数语后道别。他一头扎进厅外花园寒冷的秋夜里,有一瞬微微晕眩,倒的确像是微醺的症候。
丰收季节的荷尔施泰因已经十分寒冷--至少与伊恩长大的科林西亚相比,这里的秋天已经与初冬无异。也因此,白鹰堡的后花园里人影寥寥。即便有爱侣想要借树荫遮蔽相携私语,想来也挑了避风的角落。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伊恩半是遵循直觉半是揣测,找到了艾格尼丝。
她坐在灌木丛后的石凳上,半个人藏在松树青苍的阴影里。
伊恩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意图。他就是来找她的,便径直拨开凋谢的茶花枝条走过去,艾格尼丝循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继续抬头端详蓝得可怖的北国天幕。
厅中漏出的灯光太亮,乍一瞧,伊恩没能发现一颗星星。
但他很快找到了北极星,而后整片星空倏地向他打开,被灯光盖过的幽暗星子接二连三地从幽邃的天之海深处上浮。他的呼吸停滞了一拍,片刻前还蒙蒙的夜空如今在伊恩眼中已然星罗棋布。
“没想到您还有观星这个爱好。”伊恩缓缓从天幕上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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