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显而易见的谎话。艾格尼丝没有拆穿,突然又问:“统领艾奥教团的神官,多奇亚侯爵的儿子,这两个身份您更喜欢哪个?”署瓷
阿方索的回答滴水不漏:“我热爱智慧,但也不痛恨权位。”
“我倒是觉得现在的身份更适合您。”
这是实话。比起空壳一般的神官法比安,还是现在的阿方索·特雷多更像人。
对方略微怔忡。
艾格尼丝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恼意。神官法比安不会表露出这样的情绪。也许费迪南侯爵选出的“继承人”对于离开神殿这事颇有微词。艾格尼丝在心中记了一笔,准备之后找机会告诉亚伦这件事。
再试探也许就会踩过线,她便转开话题。
而就在这时,另一侧门前站立的王家侍卫将手中的长|枪尾部在地上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这是国王驾到的前奏。
晚宴开幕。
比起宴会前的交锋,筵席上的谈话就要更加无害单纯。这也有赖国王奥古斯都居中调停。王国在科林西亚与多奇亚的争端中持中立态度,苏珊娜没有前来也是为了避嫌。而自始至终,科林西亚名义上的主君理查都没有出现。
至于第二日正式开始的和议议程,正如亚伦所预料,费迪南开出的提案都缺乏诚意。
他首先再次坚称艾格尼丝与理查的婚姻无效,在亚伦强硬抗议后,费迪南状似让步,以理查的名义提出将南北科林西亚分割而治,土地是公爵对表弟出手相助接他回来的“谢礼”。这份礼物清单不仅包括当初理查夺来的南方土地,就连涵盖南方重镇莱姆斯的南科林西亚山地都要拱手让出。弗雷德加等与多奇亚有世仇的南科林西亚领主当然坚决不予以首肯。
以上都是战争剧开演前的剑舞性质的序幕。
两轮交涉用以试探彼此的底线与期望,那之后,拉锯战才正式开启。
争议焦点在于科林西亚愿意以什么形式换回公爵。
只要理查还在费迪南控制之下,以伯恩哈德子爵为首的北科林西亚领主们就会施压要求与费迪南继续交涉,试图赎回他们的主君。这是作为封臣的义务,其中当然也包含了对于公爵夫人背后的海克瑟莱一族独掌科林西亚的戒备。而对于此前就对理查心怀不满的南方领主们而言,与公爵夫人眼下相安无事的盟友关系更加有利,他们不能明言宁可抛弃主君于不顾,但也不愿意为了公爵付出土地的代价。
然而费迪南开出的赎金比提洛尔的船费还要离谱。
五天过去,和议进程宛如水涡中的树叶,不断打转,回到原点时每每已经往下又沉了一分。
每天都可以见到双方的近臣们围在铺着地图的长桌周围,拿出各色过往的文书和敕令作为证据,激烈争论某座堡垒、某段河流的控制权。
臣下们在为事务性的细节较真的时候,领主们反而空闲下来。他们要坚持的毕竟只是一个表态、一个立场。费迪南咬定了科林西亚缺乏独立出兵抵抗的能力,而荷尔施泰因举兵南下也必然会引发排斥,多奇亚腹地又在山脉另一侧,他便摆出即便无法和议也无所畏惧的架势,又经常出去游猎。亚伦倒是耐着性子待在行宫,每次艾格尼丝远远看到兄长的身影,他都在和科林西亚的什么人愉快交谈。
至于阿方索,艾格尼丝经常会碰见他。
开始两人还会认真地打打机锋刺探另一边的态度,但他们能交换的信息也很有限。是阿方索先开的头,他们逐渐开始为一些与魔法有关的问题友好争论。艾格尼丝此前对他避而不及,真的和对方交谈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奥莉薇亚最初会愿意与他聊天。
阿方索对于魔法确实有不少深刻独到的见解。但艾格尼丝感到,阿方索对魔法与真理太过笃信执着,甚至到了危险的地步。因此她总会在谈话太过深入之前,想办法找由头离开。
再过了几日,近臣们也都筋疲力尽,而不论是亚伦还是费迪南都没有让步的意愿,和议便彻底陷入瘫痪。
“如果亚伦大人打算以武力令父亲屈服,我可以保证,他会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就连理查大人当年都未能深入多奇亚腹地,更不要说从北方千里迢迢而来疲惫不堪的战士了。况且南科林西亚的状况比当年还要混乱。”
“这话您该直接对亚伦说。”
阿方索闻言莞尔:“肯定已经有人对亚伦大人说过类似的话了。”
片刻的沉默。
阿方索驻足:“那么我和您之间的愉快谈话,可能也就要告一段落了。”
艾格尼丝哂然:“您感到愉快就好。那对我来说都是无用的旧知识。”
“对我来说何尝不是?背弃誓言的封印是不可破除的。”这是阿方索第一次明确地表露出憾恨之色。
艾格尼丝没有追问下去。各人有各人的难言之隐,费迪南显然并不是一位能够忍受悖逆的父亲。她并不讨厌与阿方索交谈,并不代表她接受他的为人处事。在心底的某一处,她甚至依旧怨恨着他。如果不是他--
与阿方索泰然相处,也是证明她与伊恩什么都没有的方式。
也许阿方索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他渴望却无法企及的东西,但那也与她无关。
“下次再与您见面的时候,我们就真的是敌人了。”
艾格尼丝没有答话。
阿方索略微欠身告辞,走出几步,忽然抛下一句:“如果您在黄昏祈祷时去行宫北侧的小神殿看看,也许会遇到有意思的人。”
第099章 VI.
艾格尼丝立在行宫小神殿侧的葡萄藤架下, 犹豫不决。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见到那个人。
就在这时,神殿门开启,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了四五个随从。
艾格尼丝险些没认出理查。
理查的头发早白, 此前因为身姿依旧挺拔雍容, 很少因为发色显出老态。即便是在红堡大火之后, 他虽然精神颓丧, 公国主人的威仪还勉强残存于经年累月养成的小动作中。
而此刻, 艾格尼丝看到的却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
他背脊佝偻,仿佛无法承受衣冠重量,迈出的每步都十分虚浮, 在落地前要缓慢而猛烈地哆嗦一记。明明在气候严酷的圣地走了个来回,他的脸却泛着死鱼般的病态灰白, 眼角脸颊的褶皱触目惊心, 下巴上有一道以前没有的暗红伤口,也许是流矢或是激战留下的痕迹。
艾格尼丝无法将所见与在噩梦中纠缠她的身影重叠。这感觉就像是童年噩梦中的巨人忽然缩水成了巴掌大的玩具, 可以淹没船只的凶暴海面其实是雨后地面积起的小池塘,只令人觉得荒谬。
她走出葡萄藤蔓编织出的绿荫, 想要看得更清楚。
理查没发现她。他身后的随从却围拢上来,一副要阻止艾格尼丝靠近的架势。
“怎么了?”理查掩唇咳嗽。
“理查, 是我。”
理查沉默半晌, 轻轻的语声从人墙后传来:“是你啊, 艾格尼丝。”
“我认为我有和丈夫见面的权利。”艾格尼丝对着拦路的侍从冷冷道。
“请您原谅, 理查大人身体状况不佳,不宜--”
“你们让开。”说这句话的时候, 理查短暂地找回了主君的威严。
有两名侍从交换着眼色往后退,但挡在艾格尼丝面前的两人绷紧了唇线, 依旧坚守阵地。
艾格尼丝叹息:“我和理查说几句就会走。还是说,你们宁可我闹起来?费迪南大人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惹出事端吧?”
将侯爵的名头搬出来,对方果然就服软了。
等侍从纷纷退到一旁,艾格尼丝才又向理查走近一步。
她端详着他,刹那间货真价实地感到疑惑:
这就是她的丈夫么?
这还是科林西亚公爵理查·拉缪么?
理查的模样太过凄惨,不由自主地,艾格尼丝竟然有些怜悯他,又感觉好笑。但快慰过后,一丝黑色的恐惧悄然攀上心头。
她不想也变成这样。
数声怪异的气声。艾格尼丝愣了愣,才意识到理查在笑。
“看到我现在这样子,你满足了么?”他竟然直白地问了出来。
艾格尼丝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可能我早已经不恨你了。”
理查眯起眼睛看她。他眼睛里锋锐的光尚未完全被磨难磋磨干净。看起来他很难接受艾格尼丝的这个说法。
艾格尼丝那丝油然而生的怜悯便彻底消失殆尽。
这是何等的傲慢,好像他就该永远是割裂她人生的那道黑影,带给她的苦难也该庞大得终其一生无法逾越。又是何等的丑陋可笑,她若不恨他,他竟然还会失落。
她冷冷道:“持之以恒地恨一个人也在消耗自己。你不值得我那么做。”
理查没有生气,又发出虚弱的笑声,以长辈夸奖小辈般的口吻感叹:“你变了很多。”
一股黏腻冰冷的心绪揪紧艾格尼丝的胸口。理查已经跌到最深的谷底,甚至不需要她再推一把。她宁可理查依然是过去伟岸又平和的伪君子模样,那样的话,她厌恶他有理有据,不会有此刻无从排遣的无力感。被互相憎恨过的人肯定是她前进的切实证明。但这种成就只让她感到恶心。
理查翻转掌心,他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他像是忘了艾格尼丝还在旁边,自言自语:“这双手握过剑,剑指的方向曾经是胜利与荣光,而现在,我剩下的只有背叛、失败、耻辱和冷眼,”
他看了艾格尼丝一眼,皲裂的嘴唇勾了勾:“还有漠视。我也用这双手签署书信,内容不由我决定,也许有一天,那会是处决我的判决文。”
艾格尼丝不由怀疑,理查已经反复地琢磨这段话很久,只等一个机会,向还会听他说话的人吐露。
讽刺的是,那个人竟然是她。
也许她应该直接转身走人,让他到已经不远的最后时刻都为此而心怀憾恨。
但最后,艾格尼丝还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等着理查说完。
“孤独与苦难也许便是神明赋予人生的意义,但我也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结局。”他忽然盯住她,嘲弄地问,“也许这其实是我们所有人都难以回避的结局。”
这句话听上去更像是诅咒。
艾格尼丝的手足在夏日的傍晚发冷。她以驱邪般的口气否定:“理查,你有这样的结局,只是因为你最爱的人只有自己。上一任公爵夫人爱过你,乔安也爱过你,但她们都抛下你,宁可投身死亡的怀抱。你的臣下仰慕过你、尊敬过你,被你的魅力所迷惑,而你考虑的只有自己的名誉,所以他们才失望、将背脊转向你。”
理查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她并没有从中获得什么快慰。欺负手无寸铁的孩童不会有成就感,反而只会留下糟糕的后劲。但有些话她也必须和理查说清楚:
“我不会说在与你的婚姻中我是纯粹的受害者。我也犯了很多错误。我们对彼此都有隐瞒的事。但公平地来说,你辜负我更多。你默许过杀死我的计划,也曾经试图从精神上杀死我,但现在我倒是希望你能再活久一点。”
她决然转过身去:
“但不要试图在我这里寻求安慰、同情或是原谅,我也不会寻求你的理解。”
艾格尼丝向前走了一步:“我不会向你寻求你的死,但你死后,我一定拿走公国和爵位,那是我被许诺过的,也是应得的。”
理查轻笑了一声。这次是非常清晰的,仿佛回到往昔的笑声。艾格尼丝就又想起在火场里,也是这个男人,非常平静地为她指出过一条生路,让她走。
“我还是原谅你,艾格尼丝,即便你不需要我的原谅。”理查的每个词听上去都像是赎罪的祷告,但拼凑起来的字句又是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令人厌恶,“我原谅你从来没有试图爱过我。”
艾格尼丝笑了一下。
他也没有试图爱过她。但她并没有为此恨过他,哪里谈原谅。
“最后,我祝福你如愿,”他说,“比起费迪南,还是由你来夺走我拥有的一切比较好。”
艾格尼丝默然向前走,将她的丈夫抛在身后,没有回头。
她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
次日,费迪南侯爵忽然宣布,由于公爵夫人还有年轻的伯爵缺乏诚意,他和多奇亚的使团即刻打道回府。
亚伦没有阻拦。
八月,和议以失败告终。
十天后,此前背叛、而后再次向艾格尼丝和弗雷德加宣誓忠诚的两座南科林西亚堡垒又一次地反叛,主动归顺多奇亚。弗雷德加立刻处死了被安置在主城莱姆斯做担保的所有人质,包括名义上应当被送往布鲁格斯、由公爵夫人监视的三人。
处决的消息传开后,与多奇亚接壤的河谷又有两座城池立刻举起叛旗,与南科林西亚决裂。南科林西亚内部纷争错综复杂,世仇叛逃科林西亚、因而立刻与弗雷德加缔结新和约的领主不在少数。
各方等待了一个夏季的兵马也立刻开始行动。每天都有小规模的冲突。虽然没有公开宣布,南科林西亚四分五裂,等同爆发内战。
八月末,公爵夫人艾格尼丝召集北科林西亚领主南下,增援弗雷德加。
伯恩哈德子爵面对来到巴姆贝克的信使,拒绝打开城门,声称自己对公爵夫人没有任何义务,有权拒绝征召。从巴姆贝克送往索兰诺的书信被拦截,信中伯恩哈德答应与费迪南结盟,不会介入南部纷争,必要时会对布鲁格斯出兵。
艾格尼丝宣布伯恩哈德为叛党,伯恩哈德声称这封书信系公爵夫人为栽赃他伪造,是荷尔施泰因试图南下入侵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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