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只要活着,就有与幸福同等大的不幸的可能。
他们各自改变才终于走上同一条道路,但他们也害怕自己或对方再继续改变一点,就会在下个分叉口再次走散。
这种时候,只能再一次地鼓起勇气,向对方伸出手,期望会被抓住。
花枝在艾格尼丝指尖转了转,花蕊最终朝伊恩的方向垂落。
她轻声问:“别人送你的花,我再拿来送你,这样的花……你也想要?”
伊恩拉着她的手,连带矢车菊压到胸口:
“只要是你给我的,不管是什么,我都想要。”
包括但不限于伤痕、痛楚、泪水、鲜花、幸福和欢笑。
第113章 Coda
艾格尼丝和伊恩登上白鹰堡, 等候已久的侍官们立刻去报信。
没一会儿,亚伦与奥莉薇亚便现身相迎。
亚伦看了一眼艾格尼丝斗篷领口的小花,沉默了片刻,才淡淡说:“之后如果你还想游览白鹰城, 事先告诉我就好。”
这是他较为委婉的指摘方式。
艾格尼丝眼神游移。荷尔施泰因作陪的事务官碍于她客人外加主君亲人的身份, 才无法拒绝她突然的要求。如果奥莉薇亚也想要只带寥寥两个护卫在下城游荡, 未必能获得同样爽快的应允。但她现在可不会因为长兄的一句话就战战兢兢。
亚伦因为她逆反期一般的态度, 表情有些微妙, 以同样温和的口气说道:“旅途劳顿,今天没有安排应酬,尼丝, 你先好好休息。”
奥莉薇亚的目光在长兄和姐姐之间来回兜转,她幸灾乐祸地咧嘴笑开, 挽住艾格尼丝的手臂:“你的房间维持原样没动, 就住那里好不好?还是说你要住客房?”
“随你安排。”
奥莉薇亚就拉着艾格尼丝往台阶上走,不忘半途回头, 眼神斜飞挑衅伊恩。
伊恩扬起眉毛,随即彬彬有礼地欠身。
奥莉薇亚翻了个白眼, 推着艾格尼丝继续往前。
于是便剩下亚伦和伊恩,以及在旁不知所措的侍官们。
亚伦一摆手示意随从退下, 漫不经心地道:“我想到花园里走一走。”
伊恩当然只能奉陪。
与南国不同, 白鹰堡的花园并不刻意修剪, 来客步行在花园之中, 就宛如身处夏季的荷尔施泰因原野。杉树、松柏与白桦错落成荫,一路延伸到堡垒背靠的后山;只在夏季繁茂生长的翠草几乎盖过小径, 蜂蝶穿花而过,身形融进午后灿烂的阳光。
亚伦先略微问了几句南科林西亚的状况, 伊恩酌情回答,但有所保留。
即便是兄妹,亚伦和艾格尼丝如今也是各有领地封臣的主君。
这意图自然没瞒过亚伦,但他只多看了伊恩一眼,没加以置评。
公事算是谈过了,话题一转,亚伦的口气比刚才更随便,但依旧很难辨认其中究竟多少是调侃:“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跟来。”
伊恩唇角一勾,本能地要说些无害的玩笑话敷衍过去。
亚伦却抢先问道:“既然你来了,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下定了决心?”
“决心?”
伯爵大人懒得配合伊恩装傻,直接道:“很快就有人会担心起继承人的事。如果你只是想和尼丝维持情人关系,只要科林西亚的状况不发生太大变化,哪怕公爵夫人的丈夫另有其人,也不会引发太大争议。但是不管是你还是尼丝,想要的都不止于此。”
伊恩默然以对。
“如果我妹妹坚持己见,我不会阻止她。但我想要最后确认一次,”亚伦的目光沉静而隐含威慑力,在这样的注视下,任何谎言都无所遁形,“婚姻和轻松自在的关系不同。平心而论,现在你与艾格尼丝的身份依然并不相配。你肯定会倍受非议。你的头衔将是科林西亚公爵夫人的丈夫,至多受封男爵,不会有更多。”
伊恩被亚伦的话逗乐了,神情尖刻,仿佛在无言嘲讽对方谈及的名誉权位有多么无趣。他漫不经心地拽住道边的长草,却在折断茎叶前松手。
亚伦对他的反应并不惊讶。之前那些也只是伏笔。他真正想问的在后头:“在三女神前宣下的誓言只能被死亡解除,你不能再和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行动,更不用说离开。你必须舍弃一部分自由。你准备好了么?”
伊恩不禁有些焦躁。
比起这种他早就认命的问题,其实他更在乎他与艾格尼丝是否会迎来相看两厌的那一天。正因为来之不易,便愈发害怕失去。然而,因为虚无缥缈的忧虑而驻足不前同样愚蠢。这点他也明白。
他能感觉得到,艾格尼丝心怀相似的不安。
前方是谁都没有踏足过的未知地域,心生怯意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都思虑过甚,极度缺乏安全感。
然而亚伦这样正大光明的家伙未必能够理解他们在犹豫什么。
当然,这种别扭的心思也只能由本人言明。祈盼着他人心领神会是奢求。
伊恩收敛神情。他垂眸,冷不防反问:“这些问题,您问过希尔达卿么?”
亚伦愣了愣,苦笑:“我希望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就轻描淡写地掠过这茬:“和您开个玩笑,请您别介意。您的婚姻大事我无权置喙。”
亚伦驻足转身,仿佛伊恩不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便不会再容许他前进半步:
“伊恩·柯蒂斯,你是否想要和艾格尼丝成婚?”
伊恩轻轻叹息。
也许他就在等待谁抛出这么一个非黑即白的问题,逼他做决断。生还是死,抓住还是放弃,剪除思绪分叉出的多余枝条,只能二选一,事情就突然变得无比简单。
不管多少次,他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于是,伊恩给出答案。
※
“奥莉薇亚,对不起。”艾格尼丝又一次道歉。
对方哼了一声,拿起艾格尼丝卧室梳妆台上的摆件把玩。
“让你担心了……”
“不是担心不担心的问题!那枚符石是我送给你玩的,你倒好,用在那种性命攸关的事上。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假如符石因为什么缘故没能唤醒元素精灵,你就那么死了,你……”奥莉薇亚搁下摆件,狠狠拍了艾格尼丝一下,“你要让我愧疚一辈子?!”
艾格尼丝有些心虚,没说话。
奥莉薇亚发作完毕,气也差不多消了,拽着艾格尼丝的衣袖,半晌才低声说:“你没事就好。”
“你也是。”
“我怎么会有事?”
艾格尼丝一噎,别开视线:“你滞留梅兹的时候,我当然会担心神殿的人会不会为难你。最坏的情况下,你甚至可能被宣判为异端。”
奥莉薇亚眼珠转了转:“没到那个地步……而且现在他们也不提封禁的事了。”她沉默半晌,神情黯然。虽非本意,但她的发现被用在纷争之中,成了夺人性命的致命武器。奥莉薇亚明白这可能是难以避免的牺牲,却无法完全释怀。
艾格尼丝轻柔地按了按妹妹的肩膀。
奥莉薇亚一甩头,清清嗓子:“你也换好衣服了,去见母亲吧。”
“……好。”
“怎么那么僵硬?”奥莉薇亚怔了一下才明白,“你还是会紧张啊。”
艾格尼丝牵起嘴角:“很可笑吧?”
奥莉薇亚看向别处,声音低下去:“她也老了。”
“她……”艾格尼丝哽住了。
“之前病了一场之后母亲就不太能吹风,但精神不错,当然……也只是相对她的身体状况而言。”奥莉薇亚说着推了她一把,“别拖拖拉拉了,现在还比较暖和,这个时候她一般在正对花园的东露台晒太阳。你还认路么?”
“当然。”
艾格尼丝沿着熟悉的走廊,缓缓往目的地走。
支开所有人让她独自前去是奥莉薇亚有些难懂的温柔。
通向露台的门洞前站着一位面熟的女官。艾格尼丝回忆起她的名字。伊莲娜。总是默默无言站在母亲身后的女官伊莲娜。与艾格尼丝的记忆中的模样不同,伊莲娜的头发几乎完全白了。她在看到艾格尼丝的瞬间瞪大眼睛,而后提起裙摆行礼,低声说:“老夫人在露台上,是否需要我--”
艾格尼丝摇摇头:“我直接过去见她。”
她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直接迈出第一步。
日光明晃晃的刺目,艾格尼丝眨了眨眼。而后她看见了露台石围栏前的木椅,还有从椅背镂空缝隙中漏出的背影。
仿佛不知弯折为何物的笔挺身姿,微风扬起发巾一角,下面淡金色的发髻与太阳一样灿烂。
艾格尼丝屏住呼吸。她被这景象拽回童年深处。
这么多年过去,爱尔门嘉德毫无变化。
“伊莲娜?”
艾格尼丝因为这声呼唤颤抖了一下。
不对,并非毫无变化。母亲的嗓音应该更清亮。
衣物与椅子摩擦,发出窸窣声,爱尔门嘉德徐徐转过身来。
艾格尼丝与几乎要冻住她的颤栗对抗着往前挪了一步,而后加快脚步,绕到椅子侧旁:“母亲,是我。”
爱尔门嘉德抬起头。
一张陌生的脸庞撞进艾格尼丝的视野。
她立刻明白奥莉薇亚的那短短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也老了。
眼前这位略显孱弱的优雅妇人就是她数年未见的母亲。那些眼角颊侧的细纹,那被金色的阳光隐藏的白发,还有锋锐消退变得柔和的目光,艾格尼丝都看得异常清楚。
从不低头的母亲在颠覆艾格尼丝整个世界的那一天,因为被告知女儿毫无魔法天赋而掩面哭泣。这噩梦纠缠艾格尼丝许多年。但回忆中的伯爵夫人爱尔门嘉德即便垂下头,也是那么高大挺拔。因为那时的艾格尼丝只有十二岁,必须抬头仰视才能看清母亲。
艾格尼丝随之猛地意识到,这也许是她平生第一次俯视母亲。
“艾格尼丝。”爱尔门嘉德露出微笑。
“母亲,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爱尔门嘉德注视她片刻,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询问任何事。
艾格尼丝涩然垂眸。母亲过去就不多话,褒奖和批评都罕见。也因此,年幼的艾格尼丝时常徘徊在不知是否被认可、被注视的不安与疑窦之中。但事到如今,母亲是否对她的表现感到满意其实并没那么重要。她之所以站在这里,并非为获取母亲迟来的认可。
她深呼吸,轻声说:“我想向您引见一个人。”
“是那位么?”爱尔门嘉德说着,看向花园。
话语的走向被这么一个问题意外打乱。
艾格尼丝顺着母亲的视线看去。从露台之上,越过云杉浓绿的枝条,能看到亚伦和伊恩正交谈着,一前一后地沿着园中小径前进。
她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侧眸去端详母亲的神情。眼神相碰,艾格尼丝陡然明白。爱尔门嘉德之所以刚才一言不发,并非漠不关心--没有询问的必要,她一定早就从亚伦那里得知了一切。
于是,艾格尼丝轻柔却也明确地颔首。
爱尔门嘉德微微一笑,视线变得悠远:“我对他有印象。”
艾格尼丝等待了片刻。但母亲只说了一句,便没有再表态,更没有说明她对伊恩的印象如何。艾格尼丝有些惊讶:“您……赞同么?”
对方反而因为她的问话愣了一下,平和地说道:
“你肯定记得。有一年,厨房的老猫生了一窝四只猫崽,其中一只全身漆黑,只有左前爪是白色的,你看到它眼睛就亮了。亚伦那时想捉弄一下你,就先指明要养那只你看中的小猫。如果你对他撒娇,他一定会让给你。”
艾格尼丝目光闪了闪:“但我没有。”
“不仅如此,你还搬出一整套年纪还小、没法照顾小动物的说辞,就好像你根本没有养猫的打算。奥莉薇亚原本心思蠢蠢欲动,这下也被你说得不敢养了。”
突然旧事重提,艾格尼丝窘迫地垂眸。
这是在她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之前的事。但那时候她已经要强、无法撒娇、不会求助、无法直截了当地说出“我想要”。回顾童年时,艾格尼丝不免为自己而感到难堪。但她也接受了那是自己的一部分。现在她也只是比那时要更坦率了一些而已。
爱尔门嘉德注视着艾格尼丝:“你一直是个聪明但羞于表达愿望的孩子。”
兴许是她的错觉,母亲的声音里有一丝愧疚。
艾格尼丝不知所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怨恨双亲,当然无法谈论原谅。
爱尔门嘉德再次看向花园。伊恩和亚伦的身影已经隐在树荫后看不清了。她的问话声依旧轻柔:“那就是你想要共度余生的人?”
“是。”
半晌的沉默。
随后,爱尔门嘉德说道:“既然那个人能让你那么肯定地回答我这个问题,那就够了。艾格尼丝,我祝你幸福。”
※
微风拂过藤架。已经过了荷尔施泰因紫藤的花期,便只有婆娑翠叶絮絮低语。艾格尼丝从中分辨出熟悉的足音。
她闭目倾听,没有出声。
脚步声停,来客也半晌一言不发。
她知道他立在花与叶的荫蔽里。如果睁开眼,她也许能瞧见垂地的披风一角,而后就势从那里想象出一整个人的模样。她不禁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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