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大在意冰魄剑剑灵的控诉,反而叮嘱剑灵要好生收敛锋芒。
千万别伤着她。
——这特么说得是人话?
一代斩妖除魔,声名显赫的神剑,逐渐沦为给小姑娘切瓜砍菜,烧烤串肉的工具,其中落差,冰魄剑剑灵从抗拒到接受,只需要剑主一记冷酷无情的眼神。
这都是命!
剑灵无数次这般想到。也终于领悟到自己在剑主心中的地位——
呸!鬼的地位!
狗比剑主,心里压根没给它留一点空地儿!
这些抱怨和牢骚平日在剑主跟前宣泄着,剑灵尚且好受些。而当狗比剑主独自进入识海中修炼,命令它保护白珞,迫使它不得不与白珞独处的时候,剑灵的怨气就达到了顶峰。
翻山越岭,风驰电掣,驮着白珞如脱缰野马驰骋天地。
冰魄剑公报私仇,无比快意。
这般嚣张行径恰巧有个正当的借口——逃命。
身后有个人在追杀他们。那人相貌平平,看起来老实又敦厚,乃是实打实的化藏境剑修。冰魄剑剑灵听白珞咬牙切齿地唤他——任止行。
白珞不断将灵力注入剑中疾速而行,甚至冒险御剑穿过狭小山谷,剑刃几乎贴着江面疾行,背后的任无极依然如影随形。
一道经过法力加持的浑厚声音传至白珞耳畔:“大小姐慢行,任某尚在三丈之外,止行剑无意领教冰魄剑的威力。”
刚刚进阶为商羽境的白珞与化藏境的剑修实为天壤之别,隔空都能感受到身后一流剑修的无情鄙夷。
白珞不免有些焦躁,足下冰魄剑与疾风交锋时金声碎碎,回头打眼一瞧,任止行衣袂飘飘,负手御剑之态仿若信步闲庭。
不时还给她几句评价。
“你灵根属火,将灵力注入冰魄剑中怕是适得其反,这会儿灵力怕是快空竭了吧?不如省些气力。”
“商羽境能领会五行之声,木叶窸窣,流水潺潺,天地上下,万物始灵。一旦体内的本源灵力告罄,便能听到灵气召唤。你跑了这一路,该听见那个声音了吧?”
白珞:……
本源召唤乃是商羽境以上修士的天赋术法。
一旦修士体内的本源灵力耗损到了极限,在其所处之地方圆百里内本源灵气最充沛的福地便会向修士发出召唤。若修士能够赶到福地,不仅能够吸收到最适宜自身修炼的本源灵力,还有可能寻到上佳的机缘。
任止行说得一点儿也不差,白珞的确已经灵力空竭,处于眼冒金星,不时幻听的境地。
耳畔的声音十分奇特,时而像爆竹般噼啪作响,时而像闷雷般振聋发聩。
白珞只能循着本能御剑朝那个地方逃去,恍神间从云雾缭绕的高空坠至一片青葱翠绿的竹林,映在冰魄剑雪亮剑身的面色一片惨绿。
冰魄剑此刻也顾不得埋怨剑主和嘲讽白珞了。
要是白珞晕倒在此,或是落入任止行手中,那狗比剑主疯起来恐怕会把自己回炉重造!
这时,冰魄剑像是撞上了什么,剑身擦出数道火花,无形的结界逼得它不得不紧急停下。
而御剑的白珞却在惯性使然下朝前栽倒,一身雪肌迅速浮出坚硬青鳞,生生将结界撞出一处窟窿,灵力枯竭的白珞连结印凌空的力气也没有,身子跌落在地,在一片枯枝落叶间滚了几圈。
“咳、咳……”白珞呛咳两声,忙不迭看了看刚才小心捂在胸口的鲤心寒玉镯,见它完好无损,方才松了一口气。
无他,鲤心寒玉镯内有一方芥子空间,现在里面正藏着迟宿的真身。
在结界外急得团团转的冰魄剑不得入境的法门……白珞见此不由地感叹迟宿的先见之明,大抵是没有想到他不把真身放在本命剑里,是嫌剑灵太过聒噪。
那化藏境剑修的气息渐渐逼近,冰魄剑绕着结界上下转了几下,迅速消失在白珞的视线之内。
白珞此刻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极了荒漠里行走即将渴死的行旅,扶着一棵竹树站了起来,手脚虚浮地朝竹林更深处走去。
任止行御剑至结界前时,正好看到她消失在幽林的背影。
“结界?”
他凌空自上而下匆匆一瞥,感应到空气中无数形成结界的锋利霜晶,仿佛在发出无声警告,若他再敢往前踏一步,势必将被结界绞成一滩肉泥。
……
竹林尽头是一尊依山而建的四方剑炉。
那剑炉炉体高约三丈,耳环高出炉身约三尺,形如兔耳,炉体一半嵌在寸草不生的石壁里,似刻了些古字,只是黑黢黢的教人辨识不清,唯有纹饰尚且清晰,描绘的是一副日月同辉的景象。
四方剑炉旁一处半人高的墩台,砧子、铁锤、磨石等铸剑所用器具一应俱全。
一把烧得火红的长剑插在剑炉中央,炉鼎中铺满了火炭与枯竹,竹节滴着油脂噼啪作响,四溅火星。
那些火星子随风飘扬,落到白珞脸颊、手臂上,麻麻的,有些痛痒,白珞正纳罕自己体内的魔魇晶石没有作出防御,便感觉到灵气一点点地涌进了身体。
灵气在她经络中冲刷、游走,神奇地消减了白珞浑身的疲累。
这就是本源灵力召唤地!
白珞意识到这点,连忙打坐吐纳起来。这是她进阶后第一次修炼,火灵根在这个地方峰回路转,仿佛漆黑一片的识海忽然亮了一盏灯,白珞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磅礴灵气喂了个饱,一身疲累全消,连呼吸都变得松快起来。
耳畔的召唤声渐渐低了下去,就在白珞以为受到本源召唤出现的幻觉都消失了的时候,鼻翼间又萦绕起一阵奇异的香气。
那是烤肉的香,应是刚被烤出油荤,油珠爆开肉香四溢,不知等它撒上盐块和香料粉末该是何等味道……
白珞一边想象着,一边口中生津,只是觉得那肉香太过真实,终于狐疑地睁开眼。
但见那四方剑炉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衣着褴褛,形容邋遢的清瘦男子。
他蹲坐在剑炉下,就着冶铁的好火候,快速地转动着手中的烤兔,滴着油脂烤兔通身金黄,一看就很可口。
白珞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般厉害的结界里会闯入一个无关人物,连忙起身拜道:“前辈便是剑炉的主人吧!晚辈误闯贵宝地,望您赎罪。”
那男子闻言朝她转过头,那张脸黑乎乎,脏兮兮的,只有眼白干净些,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她,道:“我这儿不待客,你想吃什么自己烤。”他脸上一圈乱糟糟的长胡子不时被风吹到火炭方向,被火苗烧成一根又一根卷毛,瞧着憨态可掬。
白珞站在他身前,甚至能够嗅到他身上不知多少时日没洗过澡的酸臭味道。她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敢在世外高人面前失礼。
这时,他们脚下的大地晃动了一下。
白珞心下一紧,回身见远处一道水蓝色剑光冲天而起,十分霸道。
那是止行剑的剑气。
白珞见识过任止行的厉害,不敢轻敌,紧张地盯着那个方向,生怕剑修冲破结界追来,却听背后一声痛呼。
“我的兔子!”
原来是铁棍上的烤兔串得不牢,在地动山摇的同时从铁棍上滑落到了火炭里。
男人脸色骤变,阴沉得仿佛头顶笼了乌云。
“嗖”地一声,四方剑炉中的长剑破空而出,烧红的剑身带着灼热的气息,停在那人面前。
白珞看到长剑周围黑气缠绕,心下一惊:这竟是一把魔剑!
那人沉声道:“前段时间瘟魔扛着一具马面阴差的尸骨寻老夫铸剑……我把剑铸成了,可惜瘟魔那厮驾驭不了,自个儿把自个儿捅死了,我看它魔气充沛,就把它的身体和剑一起丢进了剑炉,如今……此剑品级应该又上一个台阶了吧?”
他恍若神经质般自语,随意地举着剑,剑刃滚烫,在冷风中发出滋滋声响,须臾,一缕又一缕魔气聚拢围绕剑身,男子神色莫名,瞳中倒映剑炉火光。
“嗯,杀个小小剑修,一定轻而易举。”
小小剑修?
任止行?
白珞以为自己听错,但见那人眼中流露出的凌然杀气不是作假。
她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就听“铮”地一声剑鸣。
彼时那人已经出剑,剑气所向正是那冲天而起的水蓝剑光来处。
一整片竹林在剑气的横扫下,像被锋快的镰刀割草一样,一茬接一茬地断成两截。
白珞手腕上的鲤心寒玉镯幽幽释放着寒光,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横伸出来,握住了她被玉镯浸凉的手腕,她被那只手往后一拽,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迟宿森寒阴鸷的面容。
他像一头蛰伏已久,蓄意待发的野兽,将她圈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后才开始对生人露出獠牙。
“图尔大师,久仰。”
这人便是图尔么?
白珞看着剑炉下的一身邋遢,乍看混不起眼的男人,手脚有些发软,但见远处一道剑光闪过,顿时瞳孔缩紧。
适才大显神威,散发着黑气的魔剑破云而归,剑指她与迟宿之所在。
只消一眨眼的工夫,便可将他们两人的身体捅个对穿!
白珞说不清腹中涌动的暖流代表着什么样的心绪,一股灼烫的灵气难以压制地自海底轮化为红焰飞腾而起,自下而上贯穿七大脉轮,冲刷周身各处大穴……
第45章 武德
迟宿此刻罕见地自持,并未出手阻止她冒进的举动,这无疑给予了她更大的信心。他的威压霸道强势,从容不迫,是她全部的后盾和底气。
剑尖抵眉心。
堪堪一寸。
不能寸进。
白珞站在迟宿身前,双手握住剑刃,魔剑灼热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教她从掌指到面颊都浮出了坚不可摧的青色鳞片。
她眼前生出迟宿被这把剑刺中的幻象。那画面仿佛定格在脑海,一遍又一遍,提醒她,令她头痛、气闷、心烦,思绪乱七八糟。
心跳声越来越剧烈,那是血液沸腾起来的声音。
换作常人,大抵会被剑气切成数段,即便是世间大能,手掌也该破道口子,流几滴鲜血,以示对至上品宝剑的尊重。
她偏不,只想将这把恼人的破剑……
当。
白珞瞪大眼睛。
她、她把魔剑折断了?
两段?不大解气。
魔剑当啷的碎裂声震痛了她的耳膜,剑身周围的魔气也仿佛水汽蒸腾般一哄而散。
白珞的脑袋嗡嗡作响,回过神再看魔剑竟然已经在自己手中碎成了十数块,静静地躺在地上,刀柄上刻着邪剑之主的大名——瘟魔。
难道它就是扛骨寻图尔铸剑,因为驾驭不了邪剑自杀,尸身被图尔丢进剑炉的魔物?
瘟魔与邪剑铸成一体,而今刚出世,又被她折断。
死状属实惨烈。
图尔看着地上的断剑,目光露出一丝讶异,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道:“有点意思。”随即,他袖中射出几道黑色物什,速度快得白珞根本捕捉不到那东西的残影。
便是电光石火之间,白珞被迟宿拽到背后,他们跟前形成一道无形屏障,那几道黑色物什不过触及屏障边缘就崩碎成粉末。
“老夫铸的兵刃连上墟境也要避其锋芒,你用了什么极品法宝竟能折断我的兵刃?”图尔收起袖中箭弩,甚是不解朝着迟宿问道,“你是何人,是来寻我铸器么?”
“回前辈,寻您铸器之人,是我。”白珞心道图尔的眼里只看得到迟宿似的,觉得自己该刷一下存在感,从迟宿身后举了举手道。
图尔的目光这才转向她,脱口便道;“小鸡仔子,你有什么好材料?咦,原来你体内有魔魇晶石,倒是尚可……”
不知是哪朝哪代流传下来的糟粕,上位修道者总有许多形容末流修士的特殊称谓,他们习惯将青赤境修士称谓“青赤小儿”,将商羽境修士称谓“小鸡仔子”,至曦境以下都免不了遭受言语羞辱与打压。
白珞刚刚摘到“青赤小儿”的帽子,自不愿接受这带有歧视意味的新称谓,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图尔后半句话对她来说危险至极。
图尔因着铸剑大师的身份,是黑白两道都捧着的人物。他性情古怪,铸器全凭好恶,只有对带着稀世材料的来客才有几分好颜色……
这才片刻的工夫就盯上了白珞体内的魔魇晶石是在打什么主意?
答案显而易见。
这话落在迟宿耳朵里等同于——小姑娘体内的魔魇晶石材料上好,就生剖了她吧!
他脸上浮起讥诮的冷笑,虚掩在长袍下的魔气失控地倾泻开来,扬起线条分明的下颌,言语矜傲又邪肆。“图尔大师,魔魇晶石是在下为道侣夺取来的法宝,目的是保护她的安全,不是为了让她被当作‘物品’打量。我们诚心寻大师铸器,若您非要挑衅于我……正好我成魔后还未领教过上墟境大能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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