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开提醒他:从此以后,你应该称呼他为——家主。
孟启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他在泯山不必再茹毛饮血,不必再睡潮湿阴暗的地窖,打坐和修炼逐渐平息了内心的兽性……活得真正像个人了。
虽然周遭有各种各样的冷眼和嘲讽。
虽然偌大泯山对他假以辞色的人,只有姜开。
十七载,姜开用丹药将他的修为堆到了至曦境,仙门大比的时候他一剑斩杀了狐妖,吸引了众座注目。
那一刻,孟启仍然觉得自己像斗兽场里的兽奴,只是穿着体面的衣衫罢了。
姜开十分为孟启高兴,因为家主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孟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迟朔看向他的眼神与多年前那个斗兽场主管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迟朔无疑是当世最强者,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都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弱点,行事作风冷酷无情。
与他相比,小少主迟宿的个性就显得尤为鲜活。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迟宿有多崇拜他的父亲。
小小年纪他就会模仿父亲的言谈举止,把自家娘亲逗得前仰后合。
顾雪影将他教得很好。
小迟宿每次见到孟启,都会乖巧又高兴地喊他——孟叔。
这个小孩拥有一个温柔的母亲,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拥有大多数人无法企及的家世和天赋……孟启很羡慕迟宿。
孟启喜欢站在远处看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却在一次意外中发现迟朔深藏在眼底的冰寒——
仿佛从来没有为这两人融化过。
但这些可怕的想法……孟启已经学会了藏在心底。
他隐约察觉到在平稳安逸的生活下涌动的暗流。
直到白楚出现,终于爆发。
顾雪影意外身亡,迟朔盛怒之下险些杀死儿子……孟启不能肯定这些事与白楚有关,但显然噩运是从她的出现伊始的。
这一切的变故令他感到不安,沉寂多年的兽性被悄悄唤醒,孟启长久地守候在小迟宿的屋外,像一头护崽的野兽那般,风吹雨淋也不敢离开,生怕家主发了疯又要弑子。
姜开撑着一把伞,踉踉跄跄地从雨中走来,还没走到廊下就摔倒下去。
孟启看到了他腿上足有一尺长的剑伤,还有模糊血肉深处被挑断的筋。
不是凶兽穷奇,是蚀骨红钉,是家主……姜开说。
蚀骨红钉会在杀人之后腐蚀其脏腑,这或许能够瞒过其他人,独独不可能瞒过身为医者的姜开。
姜开受了重伤,每说一段话就呕一口血。
孟启压下心中的震惊,要求他运气疗伤,或者告诉自己该去取什么药材为他止血。
姜开不肯为自己疗伤,痛苦地摇头:要活下去,这条腿就是代价。我已经答应家主保守这个秘密,永远不再离开泯山。
就为了活下去吗?
孟启不可思议地问。
其实提出这个问题的自己才是最让人意外的。
从前茹毛饮血为了什么?
活下去!
与野兽搏斗争食物为了什么?
活下去!
现在苟延残喘,虚与委蛇,不也是为了活下去吗?
哪怕活得像猪或狗。
弱者理当服从强者所征服的世界。
他为何会开始质疑,这个浅显易见的道理?
姜开抓住他的胳膊,虚弱地叮嘱。
孟启,活下去。
孟启……
他回头望了望迟宿的屋子,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正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而他并没有哭的权利。
他的人生好似一场大梦,一直在那个喧闹的斗兽场中角逐,从来不曾重启。
第53章 儿子
竹林萧萧,雾湿长襟。
沐芳小溺结束匆匆提起长裤,快速从落叶堆中捡起一根枯枝,紧紧地盯住竹林幽径,仿佛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要冲出什么怪物。
竹林风势忽起,白雾扑面而来,沐芳紧张得又起了尿意,想喊那青年的名字,却想起自己从不曾问过他,只能干巴巴地喊了声:“喂……”
那片竹林深处没有传来任何动静,那种让人汗毛倒立的感觉也没有丝毫减退,沐芳握着枯枝的手微微发抖,掌心已经泌了一阵细汗……
这时,他听见了一阵心跳声。
咚、咚。
沉稳,规律,不急不缓。
沐芳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却发现那心跳声并非来自自己的身体之内。
白雾与黑暗交织而成的暮色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猩红的眼睛,似一头蛰伏已久,蓄意待发的野兽,贪婪、凶戾……在一阵窸窣的响动后,野兽慢慢地从青黑的竹林里走了出来。
是迟宿。
又不像迟宿。
他脸上有两道月牙形的魔纹,猩红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沐芳。
咚咚咚!
一股寒意从头顶向下蔓延,沐芳发现自己的心跳声骤然加快!
不、不对!
这是自己胸膛里的声音吗?
他的心房像风雨晦暝的荒原上的一间木屋,屋外有个濒死的行客,正在拼命地敲门!
躲在“木屋”之内的沐芳紧张到了极点,转头见到窗沿之下,一张鬼魅似的面容骤现。
沐芳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声。
“啊!”
……
迟宿脑海中尽是方才孟启舍身将一臂置于结界下的画面,那些喷溅而出的鲜血激发了他的心魔,教他周身魔气暴涨!
小孩儿极富穿透力的尖叫声教他的理智短暂回笼,那张满是戾气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挣扎的神情,低头捂住自己的眼睛,声音急促地朝小孩吼道:“快走!”
沐芳被他这一声吼得有些腿软,脸色发白,掉头跑了几步,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可怜的新衣被竹枝钩破,一边跑一边大喊:“白姐姐救命啊啊啊……”
他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白珞,一脚踩空滚落到山坡下,撞得一身青紫,痛得龇牙咧嘴,还未缓过一口气,就被一只惨白的手拎起。
沐芳又看到了那双令他毛骨悚然的眼睛。
小孩到这里来了数日,见过许多美味珍馐,只是不大理解一些奇怪的烹饪方式,譬如“醉虾”“叫三吱”之类……人们衣着光鲜地坐在餐桌前,吃着野兽的食物,沐芳觉得他们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恰如此刻青年的模样。
只有那双略显迟钝的手,暴露了他内心正经历的煎熬。
沐芳像一只即将落入虎口的小耗子,四肢乱舞,挣扎、厮打,看见迟宿伸手似乎准备掐自己的脖子,更是惊恐到了极点,张口叼住他的食指指节,两颗小犬牙更是下足了十二分力气,拼命撕咬,将那股甜腥浑着唾沫一起吞咽下去。
咚咚咚。
咚、咚。
两颗心跳的频率在这场看似强弱悬殊的较量中趋于一致。
似那荒原上敲门的行客,找到了进屋的钥匙。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那双眼眸里的猩红色倏地褪去,迟宿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困惑又诧异的神情。
一口甜腥下肚,沐芳身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他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熟悉的气息,心里有酸涩,有委屈,有小孩儿的年纪根本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即便已经被放在了地上,他也没有松开自己的小犬牙,只是狠狠地瞪着这个身形比他高出许多的青年。
迟宿长叹一声,将另一只手覆在沐芳头顶,这次他没有再去揪那根幼稚的小红辫。
沐芳愣了一下。
“你到底是谁?”
他松开牙齿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声质问,眼眶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你一定是个骗子!”
“我没有什么可骗你的,你比我幸运得多。”迟宿摇摇头,一脸认真地说道,“至少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没有你现下这般想哭就能哭的权利。”丝毫不管自己的话是否在一个孩子的理解范畴之内。
他带着一丝困惑地自语道:“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在欺骗我们呐……”
“我骗你们什么了?”沐芳莫名其妙,试图挥开青年抵在自己额头的手掌。
“小神明,我记得你说……”迟宿岿然不动,目光带着探究地睥睨着远远不及他身量的小孩,声线嘶哑,“你需要功德是吗?”
话音刚落,抵在沐芳额头的手掌变热了许多。
小孩儿感到额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从青年掌心渡了过来,暖暖的,从脑门儿渗透进入身体里,教他浑身舒坦,烦躁的情绪也被奇异地安抚了下来。
这是……功德金光!
沐芳抬眼,看到迟宿眉心的金色法印,惊讶道:“你哪里攒来的这么多功德?”
迟宿朝他诡秘一笑,耳畔似响起了天水城外的袅袅佛音……那位上墟境大师自以为是的善意,不出意外地,要在今朝化作虚无了……
眉间的法印与脸上的魔纹若隐若现,在他身上进行某种激烈的对抗……迟宿忍受着难以言说的痛处,盯着已经全然被这些功德镇住的小孩儿。
虽然不能确定沐芳的身份,但是他出现的时机正好。
这些功德并不能分清他们之间的差距,源源不断地向沐芳的身体渡了过去……迟宿顺利地摆脱了束缚自己进阶修炼的枷锁!
沐芳感到额头有几丝轻微的刺痛,预感到了什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的额头上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图腾——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图腾在即将破晓的天幕下熠熠生辉,让懵懂的孩童看起来颇有几分真神的气派。
不过立马就暴露了小孩子天性。
“哇,这么多功德,那我不是可以回家了?”沐芳欢呼雀跃,激动得好似继承了万贯家财,“太好了!我可以给爷爷换轮椅了……”
不一会儿冷静下来,仔细打量迟宿的模样。
迟宿眉心的法印已经完全消散了,脸上又浮现出了月牙形的魔纹,看起来有些妖异,但是眼神不似刚才那般可怕了。
沐芳小心翼翼道:“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似的,看起来挺可怕的……”顿了顿,试探地问他,“你是魔物吗?”
迟宿:“神明还怕妖魔?”
沐芳气得脸红脖子粗,瞪着他,“你等着瞧!我回去就让爷爷教我法术!”
迟宿不客气地评价:“这个世界有很多怪物,比我可怕得多。一个连法术也不会的‘神’,不适合待在这里。”
“可是我发现你和我之间有着一种奇妙的联系。”沐芳把手掌压在心口上,回忆刚才那股怪异的感觉,喃喃道,“我能够感受到你的情绪。那是一种难过的、压抑的、痛苦的感觉,就像我看到爷爷满身是血被人背回家时的感觉一样……”
他说完抬起头,眼中满是迷茫地问迟宿:“你真的是我的亲人吗?”
迟宿一时哽住,不知如何作答。
沐芳打量着迟宿脸上过于严肃的神色,眨巴两下眼睛,理了理冲天辫的红绳,想活跃一下诡异的气氛。
“爹?”
迟宿:……
冷飕飕地瞧着小孩儿:“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
沐芳缩了缩脑袋,偷偷做了个鬼脸,说:“哼,你不想让我跟你们待在一起,是吗?”
迟宿耐着性子摸了摸小孩儿的脑门儿,默认了他的话。
因为孟启的举动,他刚才神智失控,被心魔所控制,险些伤了沐芳。这个孩子的身世离奇,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若待在他身边,很可能会频繁地诱发他的心魔……
这会儿白珞不在他们身边,正是……沐芳离开的时机。
沐芳没有得到他的答复,故作轻松道:“那我还是回家好了。你瞧,我家就在那里!”
他指着遥远的东边,朝阳不知何时升了起来。
迟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旭日东升,缭绕在山林间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正东方向一座八角宝塔耸立云端。
像是凭空出现,又像是默默等待了他们良久。
沐芳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目无下尘道:“吾乃神裔,与尔何亲?”
第54章 信任
炭火燃得旺,整个炉子都被烧得通红。图尔转动手中的铁棍烤兔,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青年,嘿嘿笑道:“香吧?我烧烤的功夫可是一流。”
迟宿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瞥了一眼烤兔架。
滴着油脂烤兔通身金黄,一看就很可口。图尔咽了咽口水,食指大动,十分讲义气地扯下一条兔腿递给迟宿,“你可以说我铸器不济,但不能说我烤的兔子不好吃。”他顺势夺下迟宿手中的竹叶青,饮了一大口,畅快不已。
迟宿对烤兔不大感兴趣,攥着上好的兔腿没动。
图尔吃得满嘴流油,淡淡扫了他一眼,脸上一哂:“道友心如止水。”
迟宿置若罔闻,只是拎着那兔腿,似在端详,又似在发呆。
图尔不再理会他,美滋滋地啃着兔肉。
二人没有多余的交流,只见——
自竹林深处飞出一根根枯竹,在剑炉前落定,自个儿断成均匀数段,一根接一根排好队伍添入火炉焚烧。
这炉子不知是何材质,炉体圆形,纹饰描绘了一幅日月同辉的景象,耳环高出炉身约三尺,形如兔耳,炉中烧着木炭和枯竹,竹节滴了油脂,噼啪爆响,火星四溅……图尔大师行事别具一格,用来烤肉的炉子正是他铸剑的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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