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川的水声渐渐变大,小白鼠在坠入悬崖瀑布前刹住脚步,不停地朝白珞晃铃铛。
然而此刻的白珞已经听不见铃声了。她被玄鸟狂追堵截,那家伙十分狡猾,似乎知道她身上有魔魇晶石,竟不曾张口啄她一下,只扑闪着翅膀释放魔气。
白珞被魔气包围,一团迷障已经教她分不清东南西北,耳目不通,五识皆闭……她意识到自己五化境的修为不是玄鸟的对手,焦灼的情绪感染了骨镰,一股赤色的气流从刀身开始环绕至她周身,形成了一层又一层的光圈。
感应到法器的回护,白珞心下一暖,也不再一昧逃窜,闭目聆听那魔物嘶鸣声来处,举刀劈砍而去,在玄鸟的惊啼中将其劈成了两半。
纠缠在周身的魔气散去,五识渐渐明朗,白珞以为终于能够喘口气,怎料天清气朗的同时,发现自己脚下竟是一个巨大的魔物巢穴。
飞流化作血瀑,于崖底汇聚成一处血海,无数断体残肢,破肺烂腑,漂浮在水面,腥气冲天,令人作呕。
修罗、恶鬼、妖怪、大魔,聚集于此相互撕咬,斗法,一阵阵厮杀声像是要把这里的天顶掀翻了一般。
她想起沐芳的话:混沌窟位于幽冥忘川之下,与人神鬼三界相接,传说吾神在那里镇压了许多魔物……
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混沌窟!
白珞反应过来,又在这可怖的景象中看到更为惊心的画面——
一颗缺了半边角的牛头,倒在尸山血海之间,牛头头顶上一男一女正对峙着。
迟宿……
白楚……
白珞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混沌窟同时见到这两人!
只见迟宿脸上魔纹未消,腰间冰魄剑未出,却似一头亟待攻击的野兽,磨牙凿齿地望着对面的女人。
而白楚道袍沾血,一贯打理的一丝不乱的鬓发有几丝缭乱。
一看两人的形势就是刚刚斗过法,而且白楚明显处于下风。
白珞对此视而不见,急声向母亲喊道:“你别伤他!”
临仙门镇守魔焰渊,白楚作为临仙门长老,平素对魔物的作风就是斩尽杀绝,白珞知道迟宿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迟宿遥遥听见白珞的声音,神色恍惚地朝她望过来,一眼似经历了千万年,深藏在眼底的凶戾和冰寒,骤然变得温驯而炽热。
白楚亦是猛地回头,望见白珞的那一刻眼神凌厉了许多,手中快速结印。
“吾刀,何在?”
她一声召唤。
白珞手中的骨镰颤动起来。
这家伙的前身是藏春刀。虽然白楚早早地将法器传给了白珞,但是藏春刀每次见到旧主都是一副狗腿子样儿,十分遭白珞嫌弃……而今它已经回炉重造,甚至连刀身都改成了镰刀状,难道还是忘不了曾经的器主吗?
白珞心中羞愤难当,牢牢握住自己的法器,不许它再给自己丢人。
但她轻忽了言灵对法器的召唤效力!
骨镰一下又一下颤动着,刀柄发红,竟至魔魇鳞也阻挡不住,灼热的触感传至白珞的神经,她痛呼一声,手中力道一松。
“嗖”地一声,骨镰飞至女人身前。
白楚神器在手,局势瞬间逆转。
只见她右手持剑,左手结印,青丝飞舞,凝眸远眺星空,结印的手势上似有一道令牌,血光乍现;另一边骨镰在她掌中化作千万残影,刀光驱散黑暗,气流荡平魔窟,纵有万魔同啸,不及其刀一声嘶鸣。
“阿宿!”
白珞喊得撕心裂肺,肩胛骨处灼痛,赤翼在瞬间铺开,从高空一个俯冲到达地面!
她抱紧了迟宿,一身青鳞在磅礴的刀气下怒张倒竖。
深渊之上的星河被刀气斩断,裂开无数条缝隙,倾泻而下的水流宛若一匹匹倒挂的精美白练。
血海升起一片潮雾,混沌窟的妖魔鬼怪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是藏春刀还是骨镰,在白珞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威力。
白珞顾不得其他,抬头紧张地检查迟宿的情况。她将他护得很严实,阻挡了绝大部分的攻击,但还是无可避免地让他受了伤。
那道血色令牌——白珞清楚地看见,母亲将它打入了迟宿的身体!
迟宿已经昏死过去。
白珞心中悲愤,甚至连“母亲”两个字都省略了,问得咬牙切齿:“你方才用了什么法器?为什么伤他?”
白楚没有任何解释,淡淡睨了她一眼,扬着高傲无比的头颅,身影消失在千疮百孔的星河天幕里。
也带走了骨镰。
白珞气得想哭,只是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
天顶破碎,上空有无数繁星陨落。
这里要塌了!
白珞挡住一块从天顶掉落下来的大石,背着迟宿,艰难地往破碎的天空飞去,一路惊险地躲避着坠落的陨石,到达天顶星河。
那些破碎的裂隙都在水势下形成了飞瀑。她带迟宿飞上来已经很艰难了,怎么可能在如此水势下逆行逃出生天?白珞意识到这点,不禁更加焦急地寻找寻找出路。
地面山川蜿蜒,天穹银汉曲折……
混沌窟位于幽冥忘川之下,与人神鬼三界相接……白珞再次想起沐芳对混沌窟的描述。
她知道了!
抬头仰望着状若遥不可及的银河,白珞终于明白,那才是真正的忘川!
白珞带迟宿沿着来路飞了一段,终于飞回了巨斧所在之处。
叮铃……
叼着金铃铛的小白鼠趴在巨斧下瑟瑟发抖,看到她的时候眼神一亮。
“引路鼠,你能帮帮我们吗?”白珞弯着腰,虔诚恳求道。
小白鼠点点头,一溜烟爬上板斧。
只见它前肢抓住斧柄,后腿踩在鹅卵石滩上,啮齿绷住,似使了神力般高高举起板斧,而后快速地转动身体,将斧头朝天顶的银河抡了出去,掀起的狂风巨浪险些把白珞刮跑……
白珞看傻了眼。
巨斧劈碎了银河,水流倾斜而下。
白珞抱着试探的心态,背着迟宿往高空飞去,穿过薄雾般的云层后,她到达了这片天地的顶端。
裂缝狭长,刀面横斜缓冲了水势,白珞趴在光滑的刀面上,为了不被水流冲走,双掌倒竖的青鳞死死地嵌入铁器,艰难地往裂隙处攀爬,一直到裂缝边沿,盯着那一点微光,奋力将自己的身体弹起,终于在混沌窟塌陷的最后一刻跳了出去。
第86章 界碑
湿润而黏着的血雾在海面升腾,随风而动,忽而聚拢,忽而散开,血的味道带着腥臭,令人作呕。
徐天静挥动手中玉柄麈尾,堪堪将眼前血雾劈开,看到不远处那袭玄色长袍,她粲然一笑,催动脚下飞鸿旗,踏过尸山血海,追了过去。
混沌窟上的血雾乃众多妖魔尸爆后产生,魔气浓郁,只待千百载,便能再凝聚成形,这把麈尾能够劈开魔雾,倒是不简单……
迟朔第一次注意到她手中的法器,略略侧目。
徐天静立时会意,笑着解释道:“这把玉柄麈尾原是我兄长徐天宁的本命法器,传说乃是神兽蜚廉兽毛制成,点金城宝库法宝万千,不乏比这麈尾更好的,但我瞧见它,便如同时刻瞧见我那死去的兄长,亦能聊表哀思……”
这番对外已经驾轻就熟的说辞并不能糊弄泯山剑神。
徐天静见迟朔面不改色,连忙表露真心,得意道:“这是我的战利品!”
她的外表仅有十三岁,眉清目秀,一脸真挚,看起来像是个渴求夸奖的天真少女。
迟朔斜睨着她,嘴角微露讥诮。
血海之外是另一番世界,山川蜿蜒,银汉迢迢,一朵朵血莲幽幽飘荡在河川上……这美不胜收的奇景,教徐天静不禁连声赞叹“胜却人间无数”。
迟朔闻言漫不经心道:“你见过八百里雪莲盛放的景象吗?”
徐天静一愣,没有分清那个相似音节的字眼,回道:“不曾见过的……”
“呵……”迟朔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御剑沿着河川飞去。
徐天静连忙跟上,她没有什么野心,只当这趟冥界之行是来欣赏忘川美景的,饶是如此,注意力仍然被河滩上的一些东西吸引了过去。
“呀!那个人好像是孟启。”
她故作惊奇地喊了声,踩着飞鸿旗降落在河滩上,绣鞋踢了踢搁浅在河滩上的躯体,“死了吗?唉,白楚长老为他纵身跳入魔焰渊,却还是没能救回他么?”
迟朔知道她那些小心思,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身影御剑往河川一端掠去。
徐天静仰头,远远地,瞧见河川上有些奇形怪状之物。
那是一具雪白的龙骨尸骸,脊柱上的肋骨各插左右两岸,稳稳地盘踞在河川之上,似有吞吐山河之力……
她看得出神,总觉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具龙骨。
周身似被什么暖光裹住,徐天静脑中灵光一现!
她的脑海中闪过人面蛇身的蛟魔,对着“龙蛇共舞”的壁画流泪的景象。
嘴唇不禁颤抖道。
“魔神……”
……
风紧,破碎的旌旗飘扬在旗杆上,握旗的士兵雕像呈跃起之势,似要向前冲锋。
战马雕塑高抬前蹄,马背上的将军勒紧缰绳,一柄长矛堪堪脱手,锋锐的矛尖映着如血残阳。
将军身后有一纵队身着甲胄的人马,队伍从大河边缘延伸到山丘之后,遥遥不见尽头,一眼望去,尽是肃杀之意。
旷野静得出奇,白珞却总觉得自己能从这些庄重肃穆的雕塑里听到震天的喊杀声,从河边打了水,匆匆扫过对岸那座肃穆耸立的石碑。
石碑上刻着一些奇怪的符文,不知是不是她看花了眼睛,总觉得这些符文有些眼熟,疑心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白珞没有闲情琢磨,打水后快步回到迟宿所在的残垣。
这里的城池早已破败得看不出从前的形状,只剩几处略能遮风避雨的土墙。
迟宿双眸紧闭,脸上的魔纹时隐时现,身体背靠土墙痛苦地蜷曲着,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白珞将沐芳送给她的药丸喂到迟宿嘴边,见他牙关紧闭,只得用水化开药丸,含在嘴里一点点喂给他。
她现在已经不再害怕他的獠牙,一边喂药一边用手抚摸他紧锁的眉头,希望他睡梦中不要那么痛苦。
一捧药喂完,迟宿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然而情况却是不容乐观……
脉象紊乱,气若游丝。
白珞感受迟宿身上散发的冷意,抱着迟宿轻拍他的肩背,像幼时无数次生病时被他抱着那样,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安抚。
一声又一声喊着。
“阿宿……阿宿……”
她从未见过迟宿如此脆弱的样子,心底生出巨大的惶恐,紧抱着迟宿怎么也捂不热的身体,从黄昏等到清晨,又从清晨等到黄昏……迟宿一动不动,她便也一动不动的,静静的,两个人像是要变成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迟宿的肩膀突然动了动,微弱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白珞的眼眸随之一亮,杏眼蒙上一层雾气,她强忍住自己的眼泪,扶着迟宿的身体,嗓音沙哑地问他“是不是疼”……
迟宿还在昏迷中,没有应答她,但脉象已经不再那么紊乱了。
白珞拍了拍自己的脸,振作起来,打水喂药,掐诀生火,又从河边搬石块砌在土墙外围,她心里燃起了希望,将迟宿当作没有自保能力的雏鸟,燕子衔枝似的筑起了巢……
她做完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事情,而后昼夜不眠地守在迟宿身边,仿佛不知困倦似的,安静地看着他沉睡的脸。
……
迟宿睁开眼时,眼前一片赤红,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正将他从四面八方簇拥着,褐色的瞳孔被热烈的颜色照亮……
他试探地伸出手,扯住了什么,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火光,带着哭腔的,抱住了他。
那团赤红的烈火在哭声中倏地消散,迟宿眼前悠悠飘过一根赤羽。
“阿宿,阿宿……”白珞嘶声大哭。
她将头埋在迟宿胸口,用泪水宣泄自己崩溃的情绪,扯着他的衣襟似在抱怨他为何要昏迷那么久,听到迟宿嘴里轻唤自己的名字,更是怎么也止不住地流泪。
迟宿的脑海里走马观花地闪过众多记忆片段,那些记忆一涌而上,几乎将脑袋挤得快爆裂开来,他忍着疼痛,气息不稳地哄着哭泣的小姑娘。
“珞珞,不哭了……”
白珞一愣,感受到眼前之人的不同,“你想起我了吗?”
“嗯……”迟宿虚弱地应了一声。
不光想起了她,也想起了许多事,思绪停留在漫长的梦境和回忆里,他的语速和气息都慢了许多。
白珞乖乖点头,胡乱抹掉眼泪,焦急地问他哪里还疼,想不想喝水,要不要吃药……
迟宿一一摇头。这具身体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但是状况实在算不上好,要想恢复如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只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我们从混沌窟逃出来后就进入了这个地方。这里没有人烟,也没有鬼气,只有一些雕像和破墙,看起来像一片古战场……”
古战场?
这几个字再次刺激了迟宿的神经,一双獠牙下意识咬破了嘴唇,他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珞珞,这附近是不是有条河,河边有座界碑?你有没有看到界碑上刻着什么……”
白珞被他失控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安抚他说:“是,是有一座石碑,不过我没有注意碑上刻着什么,你别着急,我这就去看,不,我把它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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