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却高兴不起。要是没遇到她,他终会半推半就地成为别人的男人,一生安稳。
但转念一想,他原本打算和另一个更圆满的自己过完一生,这该是何等的孤独啊。
宁愿他半梦半醒,潇洒恣意,纵情放浪缁zī尘京华,乌衣门第,金粉欢场。强过高阁危楼上,簌簌听雪声。
“今天跨年迎新呢,开心点昂。”她一个眼神,晏启山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愁什么。
傅真也不愿意他总担心自己,于是笑着点点头,“我们磨合一遍,然后歇会儿吧。”
“嗯,得注意劳逸结合。”晏启山觉得她已经唱得很娴熟,练过度反而影响发挥。
排练的间隙,傅真一时兴起,请晏启山坐在沙发里,自己在腰间扎条绣花腰巾,给他清唱了一小段《佳期》⑦。
“小姐,小姐,多丰采。”
采是个上声字,高开音,一落腔立即顿住,口罕腔用得十分俏皮。搭配小云手,单云手,双手指,特别灵动。
而且红娘这类小花旦没有水袖,看的就是手形,掌形,拳形,以及活泼娇俏的、眼神、表情、身段。
但唱下一句,“君瑞,君瑞,济川才”,整个人明显更加鲜活了。轻提绣花腰巾,橄榄腔,掇腔,擞腔变换自如,就像繁花枝头雀跃的黄鹂,满心满眼欢喜地看着他。
特别是“济川才”三个字,真当是水磨工夫,一唱三叹,渐强渐弱,尾音抑扬顿挫,哪怕不看着她的,只用耳朵听,都听得出山花烂漫般的情绪,带着小女孩的爱慕之情。
她唱的时候,始终满脸纯真喜悦的笑容,但晏启山却听得眼眶潮湿。
“一双才貌世无赛”被她临时改成了“人品才貌世无赛”,单手晏启山闻言,抿唇笑了下,用唇语说,“我哪有这么好。”
傅真看见了,边唱着,边含笑缓缓转身,轻拈起绣花腰巾,唱出她自己的心声:“堪爱。”
擞腔衔接豁腔橄榄腔,绵长、颤抖,却一点也不悲伤、忧郁,反而只有明亮的、上扬的情绪——经历过再多坎坷磨折,爱他依然是一件开心的事。
最让晏启满怀爱与痛的是——
傅真把“会阳台”仰面倾倒的动作,移植到了“堪爱”这一句里。
和杭州雪夜那一折《铁冠图·滚绣球》一样,刚好倒在他身前,和他四目相对。
傅真目不转睛地望着晏启山,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这是她的道别。她想,这也算是有始有终。
/
晏启山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不由得想起前年,杭州雪夜。
那个寒冷的夜晚,她穿过漫天大雪来他身边,为他唱了一折刺杀旦经典传世名折《滚绣球》。
在孤山路楼外楼顶层奢靡的阁楼上,她面朝她,怯生生地打圆场、走科步,倚着檀木花凳,捏着观音手,低敛眉眼,和着窗外凄清的雪色,声情凛冽。
“俺切着齿,点绛唇……”
“搵着泪施脂粉”
“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
凄清的水磨腔一唱三叹,利落决然。仿佛她就是那个身负国仇家恨、怀揣匕首,决意假扮长平公主踏上杀身成仁必死征途的明末女官费贞蛾。
她时而作提手科,笑靥灼灼地甩袖,时而转身后换做横眉冷对。
那一把清脆明亮的嗓子,虽然没有任何伴奏,却依旧满室莺歌燕语。
哪怕周围都是漠然的坎坷,她兀自嗔痴笑骂披肝沥胆,激烈、昂扬、婉啭,和着窗外的漫漫飞雪,显得格外凄切悲壮。
从那时起,他彻底从纸醉金迷的绮梦中幡然清醒。
闻着他身上温暖、雅致甜醇、混着薄荷剃须水气味的绿豆蔻香,傅真突然很后悔,和他初遇时,为什么要唱那么惨烈的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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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集贤宾》新做的全套头面是和戛玉一起带过来的。
头纱,水袖,长褙子,都是白色的,只用雅致淡色的绣花。
绢花、花钿、簪子等首饰也是银色镶嵌淡色系宝石,站在舞台上,灯光一打,活脱脱妙龄病美人,素淡清丽。
不用问也知道,工期很短,花了大价钱找了许多工匠一起赶出来的。
吃过餐厅送的午饭,傅真在家自己上妆。为了帮她,晏启山现在贴片子贴得很溜。
今天的妆也比较清,画好眉眼,上几层胭脂,没有多余的色彩,只有病态的苍白和洇红,像枝白菡萏,随时会飘零在风中。
傅真担心地问,“三哥,跨年这样会不会太素了?”
晏启山扶着她双肩,满眼惊叹:“很漂亮。清冷大美人谁会不喜欢?”
傅真放下心来,起身笑着挽住他手臂:“那我们出发吧,带着戛玉,陪我再走一圈舞台。”
司机已经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晏启山身穿白长衫,推开门,拎着戛玉,牵着傅真,迎着清冷的风,走入茫茫飞雪中。
第74章
尽管天寒地冻, 风雪交加,但跨年狂欢在即,巴黎还是比 以往热闹了许多。
乘车抵达剧场后, 一路遇到不少人同他们打招呼。有的是认识晏启山的人,有的是傅真的校友。
但对晏启山来说, 他只知道晚会赞助人是耀莱的前采购部总监王枫。几年前套现移民法国, 如今在巴黎开了家公司。
这种晚会, 利字当先, 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是其次。主要是有钱有闲的华人华侨凑到一起,刷刷自己在当地华人社会中的名望。被邀请参加演出的人同样也身份不简单。
主办方邀请傅真参加晚会, 其实就是赞助商王枫授意的。王枫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敌是友他也分不清,但问题不大, 哪怕是敌人,也没关系, 也不重要。只要傅真能开心点, 他怎样都不打紧。
步入剧场后,很快有人过来把他俩迎到贵宾通道,“晏先生, 您和傅小姐这边请。”
王枫给他俩安排了个靠近舞台的包厢做休息室, 舒适温暖, 茶点小食等一应俱全。
傅真盯着舞台专注地目测长宽计算台步。
负责接待的人很有眼色, 连忙说:“王总被雪堵在了路上, 他让我跟您致个歉。嘱咐我等你们到了, 就去把舞台清出来。”
傅真不喜欢搞这种特权, 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来得比他们晚, 排队就好。”
那人应了声,识相地退了下去。
晏启山坐到她身边,一边随手替她按腰解乏,一边低声说:“要不要吃樱桃?”
傅真想吃,但又怕出糗:“还是不吃了。万一沾到妆面,来不及补就麻烦了。”
晏启山拿叉子叉下一块,递她嘴边,“唱昆曲很耗体力,想吃就吃,我喂你。”
傅真瞬间心动,扒了扒司机给拎过来的包,“镜子带了没,我得对着镜子吃。”
戏曲上完妆后,片子会干,会粘在脸上,张嘴幅度太大片子会“开了”。而且毁妆是其次,有的食物,它糊嗓子,影响唱戏。
但这暗红色的心形大樱桃不糊嗓子,晏启山把樱桃去核去柄切两半用牙签喂傅真。
傅真举着小镜子,精准地张嘴接住樱桃,超小幅度咀嚼囫囵吞,就怕毁妆、开片。
然后还不忘指挥晏启山:“哥哥,我看着即食鹅肝很好吃,你快替我把它吃了。”
晏启山粲然一笑,拆了一个诱惑傅真:“现场吃播是吗?要不要再带点解说?”
傅真不敢大笑,幽怨地瞪着他,小声说:“我怎么没早点发现原来你一肚子坏水。”
王枫被雪堵在路上,紧赶慢赶赶到后,在门外听到这尊大佛正在吃自家出产的即食鹅肝,不由得大喜过望,礼貌敲门两下:“晏先生,我是王枫,请问我能进来吗?”
傅真正歪在晏启山身上,闻言连忙坐好。
晏启山这才搭腔:“进来。”
王枫胖胖的,满脸笑容,很谦卑,也很干脆:“晏总,很荣幸能在巴黎与您重逢,我这鹅肝还行不?合适耀莱商超不?”
他刚才可是听见了,傅小姐,亲口说“这个即食鹅肝看起来很好吃,你替我吃”。
晏启山觉得不如傅真自己做的鹅肝好吃,但他还是点点头:“还不错。”
王枫摸不准这还不错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敢追问,只好扭头冲傅真笑了笑,“傅小姐要是喜欢,回头我让人送过去。”
傅真觉得他样怪像西方滑稽戏里的小丑,于是笑了下,“回头会有人找你谈的。”
这下王枫真的是大喜过望了,国内高端零食市场还没有即食鹅肝,未来前景可期。
“那回头我让我爱人给您送现做的鹅肝。”
“谢谢。欢迎您太太过来做客。”
晏启山身边围绕着很多这种很会来事的小人物,傅真习以为常地,转身上台彩排。
下午的带妆彩排,除了没观众,其实正式演出没区别。
她完全不知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王枫爱人是昆曲大家,夫妻俩观摩完她彩排后,当场上网力挺她。
彩排结束后,吃个饭休息一会儿,紧接着就要开始正式演出,他俩谁也没碰手机。
傅真让司机帮忙买了几盒日式白菜猪肉加热即食蒸饺,蘸醋吃挺好吃,清爽不腻。
晏启山这边,王枫送来一份鹅肝松茸黑松露鱼子酱意面和气泡水,主打一个奢华。
饭后,傅真靠着晏启山眯了会儿。
大概晚上七点时,专门有人过来,敲门三下,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污尓司久凌罢衣九尓低声提醒他们候场:“您好,晏先生,傅小姐,下一位就是您二位了。”
傅真点点头,伸手握着晏启山大拇指,嗓音脆生生的:“哥哥,我们走吧。”
晏启山勾着龙池把戛玉夹在胁下,反握住傅真纤若柔荑的手,穿过回廊,坐到重重帷幕后。
之前排练时,傅真已经和乐团说好,只用琴和柔和细腻的F调洞萧配乐,清淡雅致不会喧宾夺主。
春香则由另一个节目《游园》里的春香过来帮忙客串。那位小姑娘没学过离魂这一折,傅真之前排练时把戏脱①给了她。
主持幕后,凄清的射灯洒下来,暗红色天鹅绒帷幕缓缓拉开。傅真定点站着,身段婀娜柔弱,就像故宫红墙前的一支白梅。
舞台上并没有下雪,然而她却仿佛伫立起风的窗前,望着月夜里的无边细雪。
傅真藏在背后的手,轻轻一摆。
然后,洞箫呜咽低徊,琴声清幽、铮然。
她轻启朱唇,曼声长歌。
和其他版本不一样,她行腔风格注重感染力,突出病态、凄清、遗憾的美感。
特别是看玉杆秋空的“看”字,通常是专业昆曲闺门旦拉高音炫技的重要节点。
但她几经斟酌,还是选择从剧情人物本身出发,处理得更加柔和、绵长,尽量贴合“病恹恹、气若游丝”闺阁少女的人设。
台下没想到真有高手出没,一片寂静。
晏启山端坐如钟,琴在心中,谱早已练熟,既不看琴弦,也不看徽位。
他只昂首凝眸看傅真,动作极潇洒恣意。
一般人弹琴哪弹得出这清贵傲气的架势。一看就是哪家贵公子上台博美人一笑。
傅真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肯定盯着自己。
可能因为身后有足以支撑她的坚实依仗,她代入了自己对他情感,完全人戏合一。
唱到“心坎里别是一番疼痛”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幕幕往事,以及分开的日与夜。
此时她恰好坐了下来,正对上晏启山幽深、迷离、深情款款的灰色眼眸。
傅真瞬间潸然泪下,然后拖着一点哭音,娇柔、羸弱,满怀遗憾地念白,听起来就像一只在梅花枝头,断翅呕血的黄鹂:“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在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雪中休。”
晏启山心疼之余,不自觉地弹了个清泠的滑音,此情此景,听起来更加凄清渺远。
一阕曲词,短短七分钟,堪称出神入化。
因为创造性地只用琴萧伴奏,特别清越幽远、凄清真切,光听就有月夜飞雪的感觉。但又不会大悲。这个度拿捏的很好。
掌声雷动,喝彩阵阵。还有人在台下喊,傅小姐这一折,能在票友界独步天下。
傅真笑着站起来,转身拉晏启山谢幕。
“谢谢大家的褒奖。”
“藉此年节,我想占用一点时间,好好感谢一下一直以来特别照顾我的晏先生。”
晏启山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没用话筒,俯首同她说:“你也一直在照顾我,我们互相照顾。”
傅真笑着仰头看他:“哥哥,我今天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哥哥?礼物?王枫本想安排人送花,但看着他俩手连体婴儿似的粘在一起,闻言再仔细一琢磨,还是别去打扰人家了。
晏启山满脸意外,含笑看着她。
傅真其实早就和主办方打过招呼,事先安排节目时长,已经把这段时间算了进去。
只不过晏启山本人一直被瞒着。
关于这个礼物,傅真策划过很多种方案。最后选择了最俗套但最需要勇气的形式。
事先安排好的花店工作人员,把使用进口嘉兰、进口小宫灯制作的花束送了上来。
一束斥巨资的小众花材,恣睢的高级美。她自己画图设计的造型,只用了嘉兰,宫灯,芦荀草,喷泉草,
嘉兰是花中贵族,花中爱马仕,花型犹如燃烧的火焰,或者气势恢宏的烟花,特别昂贵,高傲,格调超脱,像晏启山本人。
进口小宫灯像穿黄裙子的少女,既活泼可爱,也明亮妩媚,香味甜软细腻,近浓远淡,仙气飘飘。在幽暗处犹如点点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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