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国长公主问过病情,又摒退了宫人,握着小姐姐一只手,柔声道:“好孩子,别怕。我是你母亲的四姐,是你的姨母。”她见小姐姐神情楚楚不敢相认,心中愈发怜惜,放柔的声音低道:“宁儿,从前你的身份不能明说,先卫绍王与陛下为了隔开你和你母亲,把你养在这深宫里,不许人探视,所以你不知道我们这些长辈。”
小姐姐借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见邢国长公主言行举止甚至连声音都透着雅重端庄,觉察出她对自己并无恶意,便点点头,轻轻唤了一声:“姨母。”
邢国长公主见状,微微哽咽道:“哎,好孩子。琼章……对了,这是你母亲的闺名,她一直记挂你,只是没有办法,只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宫里。她也是个苦命人,你别怪她……”
小姐姐原本仍在暗自察言观色,猜测长公主的来意,此时听她说起母亲,忙道:“甥女从未怨怪过父母,只是多年来不知身世,一片孝心无处托付。如今母亲仙游,还望姨母能告知亡母生平往事,好叫甥女能时刻谨记,不忘母亲顾复大恩。”
邢国长公主见她孝顺明理,心中很是喜爱,轻轻抚摩着小姐姐的手,叹道:“你母亲自幼聪明活泼得紧,她又是我们最小的妹妹,大家都很喜欢她。翁翁在世的时候,也很是疼爱这个小孙女。她与你一样喜爱读书,于书画上极有天赋,世人只知二哥的瘦金书几可乱真,其实你母亲也写得极好。”她顿了一顿,又叹息道:“国朝公主皆是下降勋戚,二哥原想着给她寻一个年貌相当性情投合的驸马,谁知人还没选好,二哥便崩逝了。七叔——也就是先卫绍王登基后先毒杀了二哥的孩子,后来为了安定人心,又带着宗亲们去上京祭祖,你母亲也跟着去了,就在那里,遇到了你父亲。”
小姐姐听到父亲,顿时睁大了眼睛,手指下意识地攥了起来,只听邢国长公主又喟然道:“那时我早已出降,并未同去。你母亲回来后,很快就被太医验出了身孕,我听说后,连忙入宫探视,她已被禁足在阁中,身边宫人都换成了御前的人。她一见了我,便扑过来求我保全她腹中的孩子,她说身边侍女都下了睦亲府诏狱,只怕很快就会供出你的父亲,到那时你父亲定然难以活命,她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唯一的孩子。我见她意态甚是坚定,对你父亲又一往情深,若是你有什么不测,只怕她也不会独活。我原也怪她不知轻重,是从小被兄姊们宠坏了,可看到她那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唉,我又如何能够不帮她。”
邢国长公主见小姐姐听怔了,又缓缓道:“我那时一筹莫展,也没个可商量的人。谁知宋珪竟悄悄来找我,说是曾受过你母亲的恩惠,特来献计保全,他说七叔最是迷信天命,只消疏通了司天台便可保你们无虞。恰好那时的司天台提点是你姨父的故交,我便依计而行,教大监[1]说这胎儿是天乙星转世,长成后大利国运,果然保下了你们母女。”
小姐姐敏感地捕捉到邢国长公主在说到“你姨父”三字时突然闪避不安的眼神,却也未及深究,便听她继续道:“你出生后,先卫绍王立刻命人将你抱走,养在皇后殿中。琼章无奈,只得叫乌林答嬷嬷——也就是她的乳母——跟着去照顾你,这才略微安心些。待她出月后,便被赐给了蒲察家。蒲察都尉的父亲是熙宗皇帝郑国公主的驸马,姐姐是二哥的钦怀皇后,他自己先后尚了三姐定国公主、五妹景国公主和六妹道国公主,一家世沐皇恩,便也奉旨与你母亲成婚,勉力保全大金皇族的颜面。那时三姐和五妹都薨了,六妹却还是辞不失的正妻,琼章她妻不妻妾不妾,身份着实尴尬,又满心里牵挂着你,过得很是痛苦。后来七叔被杀,大哥登基,琼章原本以为能与你团聚,谁知大哥为了保全完颜氏与蒲察氏的颜面,依旧将你留在后宫,不许我再来探望你,不许任何人提起你的身世。他答应琼章,会尽力善待你,也要琼章安分守己呆在蒲察家,不可再寄望与你相认。后来琼章郁郁成病,消息传到禁中,才有了乌林答嬷嬷带着你去蒲察家的事。”
小姐姐不料自己身世竟这样周折,父亲惨死、母亲抑郁而终,而自己更是背负了吉星降世庇佑国运的虚名才得以平安出世,又与朝堂之争缠绕纠葛,还欠下了数人的救命之恩。一时间她心中五味杂陈,勉强自持道:“原来如此,多谢姨父姨母相救之恩。”
邢国长公主见她形容镇定,心下微有些惊诧,点头赞许道:“你小小年纪就这样沉稳,很是难得。陛下原本怕你转不过来,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依我猜测,他很快就会给你一个姓氏身份,不会再藏着你不让见人了。”
小姐姐心中一动,试探道:“姨母,甥女的乳名可是母亲起的么?”
邢国长公主点点头,长叹道:“是。她说她与你父亲是在上京会宁府相遇的,就给你起名叫宁儿,是追念你父亲的意思。”
小姐姐只恭敬地地听着,默默不置一词,邢国长公主见她精神短少,大有虚弱不胜之态,便殷殷嘱咐了几句,又唤进宫人来照料,然后依依去了。
长公主走后,小姐姐仍旧沉默地枯坐着。过了一阵,刘氏捧了汤药来,小姐姐接过药盏,定定地注视着热汤上白雾气轻轻散开,露出底下乌沉沉的药汁如同一个黑色的深渊。她慢慢抬起眼,一个个看向刘氏、潘守恒、流风与彩霞,突然静静地道:“刘妈妈、潘先生、小九、彩霞,辛苦你们了。”
四人微微一愣,有些讶然地发现,她清澈的双目中已没有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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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小姐姐病愈,即往仁安殿向皇帝请罪,言谈间占对从容、举止沉静,凛然明辨如成人。皇帝极是满意,以其本为世代贵戚之女,下旨册封她为兖国公主,赐国姓完颜,单名宁字,与女儿温国公主以姊妹行。
完颜宁受封后,立将获赐的金珠玉玩等分头送给了宋珪、潘守恒等人,对外只说是答谢病中照料之劳,后又重赏了阁中上下。
回到阁中,完颜宁又命流风将所有话本传奇与宫体词赋都收起来,寻机还给承麟。流风见她容止神色已不似从前,便也不敢再多问。
到了晚间,刘氏也被司宫令调走,完颜宁也不反抗,只赠了刘氏一大包金珠玉玩,然后对着烛火出了一会神,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默默坐了一会儿便安静地睡了。流风不放心她,夜里起来搴帷一看,只见她静静阖着双目,一动不动地平躺着,似是熟睡,又似根本没睡着。
流风担心她积郁伤身,又怕她真睡着了不敢叫她,正犹豫间,突然听完颜宁轻声问:“你见过她吗?”流风唬了一跳,见她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缓了好一阵才明白她在问什么。
“见过。”流风点点头,想起五年前那个白色的身影。这几日她回想往事,深深自责自己的迟钝,竟然没有从那样明显的舐犊之情中推测出完颜宁的身世:“其实公主也曾见过长主的。”
完颜宁倏然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流风低下头,不敢直视她惊讶的目光,尽可能详细地讲述了离开中都时自己看见的那一幕。
“长主穿着白衫子、白裙子,比画上的仕女还要美……”
“她怕您被留在中都,定要见一见您才放心……”
“乌林答嬷嬷抱着您,和她远远地见了一面……”
“长主哭了,嬷嬷也哭了……”
完颜宁依旧沉默着。月光透过刻花的窗幅,在她脸上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她在那片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极力回想,试图搜索到记忆深处那一抹模糊而珍贵的白色月光。
“小九,多谢你。”良久,完颜宁忽然柔声道。还没待流风反应过来,她很快又简短地道:“夜深了,睡吧。”
流风一怔,没想到完颜宁竟变得这样寡言,想起她从前古灵精怪语笑嫣然的模样,心中十分惆怅。流风知道,那个会眨眨眼软语撒娇、会笑嘻嘻顽皮淘气、会红着脸夜诉心事的小姐姐,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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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完颜宁开始以宗女身份参加各项节礼和聚会,流风很快发现了自己对形势的错估,完颜宁的处境并未因公主封号而好转,那些关于她身世的闲言碎语和明枪暗箭从未停歇。
她听筵讲,青纱幛外有少年人老气横秋:“兖国公主家学渊源,哪里用得着听这些。”话音未落,便有窃笑声四面而起。
翠微阁领分例,宣徽院以次充好,还不依不饶讥刺几句:“公主是假的,香料可都是真的,还挑什么?”
最尴尬的是在宫宴上遇到道国长公主和她的驸马蒲察辞不失,完颜宁小小的身子绷得直挺挺地向二人恭恭敬敬行礼如仪,可流风却听到后头一声嗤笑:“兖国公主糊涂了,怎么把姨夫叫成姑父。”又一人笑道:“什么姨夫,明明是后爹。”
完颜宁从来不与那些声音争执,似对身周万物都不以为意,一律置若罔闻,受了讽笑便回来埋头研制合香,再静静看着制好的香丸在炉中化成烟缕与灰烬。只是她的性子越来越沉静,对时常探望关怀她的承麟与邢国长公主亦是喜怒不露形色,哪怕亲近如流风,也越来越难从她淡漠的表情中去揣测她的情绪。
此外,她也不再与人玩耍说笑,不再高谈阔论臧否朝政,除了过宫定省和听讲经筵之外几乎足不出户,日日闭门读书,总读些《六韬》《三略》之类的政论兵法,或《左传》《汉书》这样的史书,读诗赋时也只读苏辛流派,不再碰轻灵绮艳的辞赋。她似是硬生生变成了与母亲截然相反的人,母亲热情活泼,她便冷漠沉静,母亲聪灵娇俏,她便持重寡言,母亲爱红袖青衫,她便爱大江东去。流风常听她念杜诗与稼轩词[2],一日,忽听她念流风常听她念“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好奇问起时,她认真地道:“这是一个举子的词,脱胎于稼轩居士的‘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却比幼安词少一分悲怆,多一分旷达,文质皆美。你若也喜欢,我便教你。”流风又问作者是谁,可曾中举。
“他叫元好问。”完颜宁清晰地道,“贞祐五年春闱不第,后来便再未应试了。也不知明年词赋科开试他会不会来。”[3]
[1]注:即该部门长官提点司天台。
[2]注: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居士。后文“幼安”亦指辛弃疾。
[3]注:元好问作此《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在元光元年(1222),这里为情节需要,改在兴定三年(1219)。兴定年间,金国科举分经义与词赋两科。
第14章 月落山空(四)旧饮
兴定五年正月,蒙古兴兵攻打天井关,宋军亦偷袭泗洲,一时间南北两路开战,局势顿时紧张起来。乙巳日,金南军诸道兵集蔡州,四日后出师伐宋,翌日即有山东行省报东平大捷。
二月,枢密副使仆散安贞出兵息州,攻克黄土关。四月,仆散安贞再度大破宋军于黄州、蕲州等地,并俘虏南宋宗室男女七十余人、青壮宋兵数万人,班师时一并带回献于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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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重午,宫中树梢花枝皆系彩线,遍挂用花瓣柳枝编成的轿马和以绫锦纱罗叠成的旌幢。“深院榴花吐。画帘开、束衣纨扇,午风清暑。儿女纷纷夸结束,新样钗符艾虎。”
金因辽旧俗,以重五、中元、重九行拜天之礼,祭天之后,再开射柳、击球、饮宴之席。自金世宗起,“以重五幸广乐园射柳,命皇太子、亲王、百官皆射,胜者赐物有差。上复御常武殿,赐宴击球。”迁都汴梁之后,便改在了金明池。
松柏猗猗的书窗前绿深日静,案上博山炉轻吐着清冷芳冽的龙脑香,完颜宁静静坐在窗下读着一卷《武经总要》,少顷,又命流风将一大幅皇與图展于书案之上,纤指轻点在與地图上一一寻找此次金军攻克的黄州蕲州等地。良久,流风见她莹白的手指定定停在暗黄的地图一角,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上京怔怔出神,知道她又想起了亡故的父母,便寻机打岔道:“公主怎么看起地图来了?莫不是想出去玩么?”
完颜宁回过神,侧首向流风略略一笑,又将目光移回與地图,对“会宁府”三字凝视良久,忽然道:“小九,你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流风有心想逗她一笑,在简单地述说了排队命名来由后,笑道:“名字随便些也不打紧,我有公主赐的表字呢。”
完颜宁果然微微一笑,连带着那日益清冷的眉眼也多了一分昔年的灵动,莞尔笑道:“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胡诌的。”话音未落,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容色又黯淡下去,默默片刻,才道:“从前郑尚宫在时你姓什么叫什么,可还记得?”
流风摇摇头:“师傅一直叫我小囡,别的宫人也是这样叫。后来我看了宫中记档,簿册上只写了郑氏女。”
完颜宁闻言,沉吟道:“那么,你喜欢些什么?我给你改个像样些的名字吧。”
流风一时语塞,四处张望,忽然对上完颜宁那双清冷的眼睛,灵机一动:“我喜欢雪!”。
“雪?”完颜宁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以余光向自己身上衣衫看了一眼。自两年前那场生离死别之后,她便一直只穿白衣素裳,哪怕此举为她带来了许多类似“带孝”的讽笑,她也一反规行矩步的常态,固执地坚持着。“那就叫……流风吧。”她凝视着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婢女,眼中亮了起来,微笑着露出悠然神往之色:“《洛神赋》上说‘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你觉得可好?”
流风大喜过望,连连谢恩,完颜宁见她十分喜爱这名字,便翻开《文选》找出《洛神赋》讲解文义,又从官渡之战讲起,将七步成诗覆发塞糠等典故传说细细说与流风知道。流风听得甄氏含恨饮鸩、曹植携玉带枕远走,大感忿然,完颜宁见状又开解她:“于他二人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既已无缘,那便各自珍重;既不能彼此保全,留下一个也好。”一语未毕,忽听见身后有男子声音笑道:“妹妹说得极是!”流风忙起身回头一看,却是个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笑吟吟地走近,着一身水色薄罗圆领窄袖长衫,面如冠玉,意气风发,正是承麟。
这两年来,承麟如绿竹拔节般长高了许多,甚得皇帝喜欢,待完颜宁也依旧亲厚,进宫时总来探望她,送些新鲜书字给她抒怀解闷。故而流风一见他便行礼笑道:“小郎君今日又带了什么宝贝来?”
承麟打趣道:“你这丫头,若没有宝贝,便不能往你们阁里来了?”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衍波笺向完颜宁笑道:“近日新得了个香方,说是冷峭得很,正合夏日里用,我也不懂得这些,特地抄来给妹妹看看。”
完颜宁浅笑着接过一看,只见笺首五个俊逸的行楷小字“宣和御制香”,不由讶然道:“这香在靖康之后失传已久,兄长怎么找来的?”承麟笑道:“我跟着大哥哥往南边去了一趟,偶然间听那里的人说起,想来是天水郡公传下来的。”完颜宁知他兄弟二人得皇帝器重,常有公干,便欠身浅笑道:“多谢兄长。”
承麟侧首,瞥见彩霞手中托着个漆盘走来,便含笑接过盘中荼白定瓷斗笠盏,觑着流风打趣道:“还是彩霞待我好。哪像你,只记挂着曹植,也不给我倒碗饮子来。妹妹好偏心,给小九改了名,怎么不给彩霞也改改?”彩霞一慌,差点砸了手里的茶盘,红着脸嗫嚅道:“小郎君说笑了。”
完颜宁睨了彩霞一眼,又看向满面春风的承麟,淡淡笑道:“不如,就由兄长来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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