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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录——南十字星2019【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14 23:04:57  作者:南十字星2019【完结+番外】
  王渥见完颜鼎神色愁苦,忙向元好问使了个眼色,劝道:“商帅,咱们尽人事,安天命。从前您在商州保全文忠公后人,一日之间民心安定;如今到了方城,方城百姓也会慢慢明白的。”元好问奇道:“哪个文忠公?欧阳修?”王渥微微一笑:“是。”
  原来完颜鼎初到商州时曾亲自率兵往山野之处搜索隐伏之敌,没想到竟在大竹林深处搜到数百名宋人。完颜鼎温言安抚,询问他们为何躲藏在此。为首之人自陈是欧阳修后人,因不胜金军劫略屠戮之苦,率家人逃往山林草泽之中。完颜鼎闻言,立刻派兵收拢欧阳氏族人三千余众,妥善保护安置,王渥亦帮助他们一同整理欧阳修文稿。此事传开后,商州百姓人人归心,完颜鼎贤名益著,威望日隆。
  元好问听罢亦肃然起敬,拱手道:“商帅贤明仁爱,实乃方城百姓之福!”完颜鼎叹息着摆摆手,忽听元好问又笑道:“仲泽,良佐,你们怎不早些告诉我!若早知此事,咱们上次便能一饱耳福了!”
第30章 短衣匹马(四)殴讼
  时至六月,天气炎热,完颜鼎渐感身体不适,饮食减退,精神也大有不济,便将军中事务一应交于完颜彝处理。完颜彝日日与士卒们一同操练,本自熟悉亲厚,且弓马超群、人品端方,又随兄多年深谙治军之道,自接手军务起,营中一概平静,无人不服。
  六月辛卯,半夜里突然天降大雨,夹杂冰雹,睡梦中的完颜鼎被雨雹声惊醒,而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他在黑暗中卧听风雨,只觉窗外雨声激促,雹如飞矢,打在屋檐窗扃上发出急促的震响,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恍惚中似又回到了噩梦般的贞祐年间。
  蒙军铁骑呼啸而来,踏碎了丰州温厚广袤的大地。父亲修筑的戍防营栅被付之一炬,年少的弟弟中途失散生死不明,他来不及悲痛,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搀着母亲,怀里仅揣着武肃公相赠的匕首,在马蹄、刀锋和流矢追击中仓皇躲避。
  三人藏进宣教寺高墙内,裴满氏握了握他的手,平静地道:“孩子,你快带锦书走吧,我去找陈和尚。”
  “母亲不可!”他与妻子双双惊叫,“小弟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他……他定是躲起来了……”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母亲微笑,抬头望着寺内高耸入云的万部华严经塔,“他小时候,最喜欢爬这座白塔,你爹爹说,这孩子就叫陈和尚吧,佛祖会庇佑他的。”她说到此处,神色十分温柔,轻轻拍了拍锦书的手,低道:“好孩子,斜烈就交给你啦。”语毕,决然站起身来,却冷不防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他焦急地抱起母亲,慌乱中,忽听到墙外马蹄声紧逼而来,接着,哭叫声、咒骂声、喊杀声震天动地,他本能地抱紧母亲左奔右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保护母亲!保护这个失去了丈夫和孩子、从小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婶母。
  他一口气逃到药师阁巷,喘息着回头一顾,却悚然惊觉妻子已不在身后。他肝胆俱裂,抱着母亲发疯般地寻找妻子,酪巷、染巷、太师殿巷、北禅院巷、裴公裕巷、张德安巷……那些熟悉的巷陌,是他们曾携手走过的岁月静好,可今天,哪里都没有她。他的心不断往下沉,沉入丰州城暗无天日的血光里,最终因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街上。
  “斜烈!斜烈!”醒时夜色已深,凄凉的冷月无力地照了他一脸,裴满氏焦急地摇着他的手,“锦书呢?锦书哪去了?”
  泪意涌上眼眶,他强压下目中酸热,勉力爬起来,咬牙道:“我去寻她!”定睛四顾,街陌上尸山血海,暗夜中如同鬼域,想来蒙军将昏死街边的母亲和自己当成了死尸,这才侥幸捡回性命。
  安葬妻子的时候,他肝肠寸断,恨不能随她一同入土,回首见衰弱伶仃的老母哭得哀哀欲绝,又只得强打精神,与她相依为命。
  时光飞逝,转眼已过年余,皇帝迁都汴梁,将黄河以北大片国土弃之不顾,更遑论收复丰州。幸存的丰州百姓们日益绝望,他也终于理解了金国汉人南望王师、泪浸胡尘的悲哀,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不再仇恨宋人了,哪怕父亲战死在阶州嘉陵江边。
  许是否极泰来,有一天,失踪一年多的弟弟突然回到家中,不但平安无恙,还长高了许多,年轻的脸庞稚气大减,出落得与亡父更加相像。劫后重逢的母子三人抱头痛哭,弟弟回过神,四下打量,疑惑地问他:“嫂嫂呢?”
  他一怔,旋即有滚烫的液滴,不受控制地自目中落下来。
  -
  天边慢慢透出清晖,枕畔空余一片冰凉,完颜鼎沉默地枯卧榻上,任记忆与现实时空交错,似幻似真,以至于看到弟弟端着药盏走来时,他犹自沉浸在旧时光里,含笑道:“陈和尚,你嫂嫂说,她家小妹与你年貌相当,还很聪慧呢。”
  完颜彝一愣,上前担忧地试了试他的额温,“大哥,你怎么啦?”
  完颜鼎被这动作骤然拉回现实,回过神微笑道:“没事,我刚做梦,梦到锦书了……”
  完颜彝心下叹息,不知该如何安慰开解,只关切地握住兄长一条臂膀,却听他又继续道:“还梦见了父亲、母亲……父亲升作承信校尉,带我一同拜见武肃公,公爷拉我起来,笑着说:‘乞哥,这孩子真好,我见了他便想起我家阿海,你家还有一个小子是不是?也带来给我瞧瞧!’……回到家,母亲做了许多菜,我把公爷赠我的匕首给她看,你跑过来‘哥哥,哥哥’地叫……”他微笑着看向完颜彝,见小弟的脸上也渐染风霜,不复从前稚嫩的模样,感叹道:“一眨眼,你都三十了……父亲、母亲、锦书,他们都不在了……”
  完颜彝心里渐感不祥,紧紧握住他手臂,沉声道:“大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现在病着,不要多思。”
  完颜鼎点点头,接过药盏,爱怜地拍了拍弟弟肩头,笑道:“你不得闲暇,这些事让其他人去做吧。”
  完颜彝笑道:“先生教我煮粥焚须……”说到半截,突然想起李勣“虽欲数进粥,尚几何”的话语甚是不吉,忙截住了话头。
  他二人正说话,外头亲兵来报,昨夜雨雹砸坏了城中土墼民居,县丞差人来求援。完颜彝闻讯,立即起身去见来使,过了一刻,又回来禀兄长,欲带王渥与元好问同去城中查看,待探明情况后再带兵入城,完颜鼎自无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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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一路疾驰至城下,只见城墙尚属完好,只有箭楼被砸坏少许,镇防军士卒已前来修补。再入城一看,民居畜棚损者过半,县学檐瓦窗牗亦被砸破,县尉正带了衙吏四处查勘。完颜彝查看清楚后,请王渥与元好问去县衙接洽,自己则出城点兵,离营之前,先与士卒约法三章:一不许取受财物,二不许滋扰妇女,三不许喧哗吵闹,违令者军法处置。军队入城后,果然风纪肃清,人人循规蹈矩,举动有程,不闻一点嬉笑咒骂之声。
  到了傍晚,城中碎砖瓦已被清理干净,棚户檐牗也基本修缮妥当,完颜彝三人再次检查城中情形。路过桃源里时,忽听头上吱呀一声,元好问抬头一看,只见霓旌从窗后露出半张小脸,冲自己甜甜一笑,在她身侧的窗扇暗影里,模糊有个细挑人影,待要辨看却又看不真切。元好问一喜,轻轻拉了拉完颜彝衣袖,示意他往上瞧,岂料完颜彝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依旧目不斜视地前行,元好问老大没趣,自向霓旌点头示意。
  三人走到街口,又见前头小巷里围着一堆兵士,时不时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呼喝,百姓们倚在门前窗前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完颜彝面色一沉,喝道:“你们在做什么?”众士卒闻声立刻散开,露出被围在中心的两人来。
  只见他二人俱着军服,正扭缠在一处拳打脚踢,其中一人面皮焦黄,身材粗短,年约四十余岁,另一人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肤色微黑,身板略显单薄,还未完全长成。二人面上皆挂了彩,身上衣衫也被扯破,此刻见完颜彝满脸肃杀地峙立在旁,均是一惊,不约而同收手分开。
  完颜彝冷道:“你二人姓甚名谁,所任何职,为何殴斗,在此与我讲明了。”那中年军汉气喘吁吁地恨声道:“小畜生……”王渥一声断喝:“住嘴!将军面前,岂容你出言无状!”完颜彝面沉如水,侧首对那少年道:“你先说。”
  少年脸上有恨色与惧色一闪而过,虚张声势地摆出一副凶态,高声道:“小人李太和,方城的屯驻军,没有职阶。葛宜翁欺我年少,将自己的活计全推给我……”话未说完,那唤作葛宜翁的军士已大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只帮我搭了把手,怎么就成全推给你了?!”完颜彝肃然道:“你方才言语无状,王经历已提醒过,现下我再提醒你一次,若胆敢再犯,我便一并依军法处置。”说罢,又示意李太和继续。少年声气略平静了些,故作老成地皱眉道:“我原本不认得他,今日他说自己身子笨重,叫我替他修箭楼,他来帮我运砖石,谁知我修好箭楼他又翻脸不认人,反说我诓人。我没法子,只得自己去运,才走到街口,就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往窑子里探头探脑。我气不过说了他两句,他便动起手来。”此言一出,葛宜翁脸上顿时挂不住,待要叫嚷又被完颜彝气势所慑,只得用一双三白眼死死瞪着李少和。
  完颜彝将二人神态尽收眼底,又让葛宜翁陈看完介文加Qq裙,幺五尔耳七五二爸以述事情经过。葛宜翁眼白一翻,大叫冤枉:“小人是方城镇防军中人。今日才认得这小……东西,他说帮我修箭楼,我还以为他是好心,谁知是诓我去运砖石的。将军,这小东西鬼得很,您万不可信他!”
  完颜彝听罢,问:“你们都说完了?可还有什么补充?”葛李二人俱摇头。完颜彝便命士卒速去领今日修箭楼的镇防军士兵来此,眼见那士卒飞一般跑去了,又对葛李及围观众人正色道:“今日在场之人,连我在内,都是领着朝廷俸禄的官军,为国家奋勇杀敌是本分,为百姓分忧分劳也是本分,同袍之间守望相助更是本分。你们将来上了战场,刀山血海里也这样推诿殴斗,岂不是要连累三军?”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如今蒙古步步紧逼,国家山河破碎,百姓们典儿卖女供着偌大的军费开销,你们不想着保家卫国,荡寇杀敌,却为这区区份内小事与同袍手足相残,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说出来,就不觉得羞愧吗?”他本就甚有威望,这番话又入情入理,听得众人神色渐渐肃穆起来,葛宜翁垂目不语,李太和也低头沉默。
  此时,修缮箭楼镇防军士兵也被带到,完颜彝指着葛李二人问:“今日修箭楼的是谁?”那几个士兵为他素日声威所慑,不敢撒谎,均指李太和道:“是他。”完颜彝颔首,又问围观众兵士:“运砖石的是谁?”众人亦指李太和道:“是他。”完颜彝又向元好问道:“有劳元相公去桃源里问一问,今日可有人纠缠窥视?”元好问领命而去,未几,回来道:“问了鸨母,今日并无军中人去过。”葛宜翁神色顿时松弛,李太和急得跳脚,大叫道:“怎么没有?她撒谎!”完颜彝与王渥对视一眼,王渥低声悄道:“这老鸨不愿惹事,也是给咱们留脸面……”完颜彝点点头,神色却十分坚毅:“今日之事,须得查问清楚了,既不可冤屈,也不能纵容。有劳元相公,再去问问其他人。”元好问见他不肯息事宁人,只得再回桃源里询问。
  过了片刻,他匆匆带回两人,为首之人莲步姗姗、纤腰如束,一袭雪青色纱衫更衬得身姿细挑,正是从前那出言不逊的美人;在她身后,鸨母如临大敌,亦步亦趋,一双眼睛飞快地打量着四周,皱眉悄悄扯了扯那美人的衣袖。那美人恍如未觉,径直走到完颜彝近前,向他微微一福,淡淡唤道:“将军。”
第31章 短衣匹马(五)桑槐
  完颜彝亦不多言,面无表情地道:“劳驾姑娘认一认,在场之人今日可曾去过贵地?”那美人缓移螓首,慢抬柳眉,清亮的目光渐次扫过众士卒,扫到葛宜翁时,葛宜翁立刻扭头垂眼,不愿与她对视。美人红菱唇角微微勾出一痕冷笑,回头转顾完颜彝,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大有嘲讽之意,完颜彝却视若不见,追问道:“有没有?”美人似带挑衅地注视他,微笑道:“有。”鸨母大急,怒喝道:“云舟!胡说什么!”完颜彝不理会她,继续道:“请姑娘指认。”鸨母见那美人轻抬素手便要指人,再顾不得许多,扬手劈面就是一巴掌,狠狠骂道:“小贱人,谁许你胡说八道!”
  这一下变生仓猝,完颜彝也吃了一惊,未及思索,人已挡在云舟身前,怒道:“是我要问她,你打她做甚?!”鸨母瞬间换了一副面孔,赔笑道:“教训个丫头,叫将军见笑了。这小贱人向来不老实,您别信她的话。”说罢就要去拉云舟。完颜彝忙挡开她的手,回头看云舟时,见她白玉似的左颊上已然浮起四道红痕,一时倒踌躇起来,没有再穷根究底地追问。
  云舟却面不改色,微微仰首凝视完颜彝双目,见他神色犹豫,心下顿时明白,手指葛宜翁道:“此人今日来过我家,说是奉命来修缮屋檐窗户,我妈妈已说了不必,他却执意要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查看,还拉着我妹妹不肯放。适才元相公来询问,我妈妈怕他记恨报复,更怕有损将军治下之威名,故而不敢实言相告。”
  完颜彝目露敬色,颔首道:“好。”转身向鸨母及众人道:“今后若有方城军中人寻衅滋事,只管来找我、找王经历,只要查问明白了,无论是谁,一律依军法处置,决不轻饶。”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至于治军之名,若这名声是靠隐瞒遮掩得来的,要它何用?”鸨母有些尴尬,讪讪笑着附和奉承了几句,完颜彝并不理会,向众人正色道:“此事已然明了,李太和所言属实。请问王经历,葛宜翁阵前推诿、衅事斗殴、滋扰百姓,该当何罪?”王渥轻捻长髯,沉吟道:“阵前推诿本是死罪,只是今日毕竟不是沙场征战,不能以临阵脱逃论罪……加上衅事斗殴、滋扰百姓,数罪并罚,该当四十棍。”话音未落,葛宜翁跳起来大叫道:“岂有此理!她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又不是良家妇女,这也算是滋扰百姓?!若是大家都不去‘滋扰’她,她岂不要饿死?!”完颜彝听这话语不堪,下意识地看了云舟一眼,见她玉容惨淡,倔强地挺直了背脊立在人前,心中愈发愧疚,怒道:“你若在休沐日带了银子去,自然算作客人;可今日你推诿差使,又借着办差的名头去纠缠窥视,那便是滋扰。”说罢,便传令士卒就地正法。
  葛宜翁眼见真要挨打,顿时凶相毕露,挣扎着嚎叫道:“完颜陈和尚,你自己就不正,凭什么打我?!”完颜彝冷道:“我有什么言行不正,你只管说出来,该打该罚我自同你一样领受。”葛宜翁挣开两旁士兵,冷笑道:“你是这方城军总领么?有什么资格判打判罚?这方城是天子的还是你们兄弟的?还有没有王法了?!”王渥见状,低声道:“良佐,此人怕是不好对付,咱们回去禀过了商帅再打他,名正言顺,不会留人口实。”完颜彝却不为所动,朗声道:“总领病重,早将一军事务悉数托付于我,全军人人皆知。今日之事是非对错已然分明,又不涉及人命,何必劳动总领病中费神?”王渥待要再劝,元好问拉了他一把,悄声道:“良佐要给美人儿出气,你劝什么?!”王渥哭笑不得,摇头不语,完颜彝气得横了元好问一眼,更不多言,即刻命士卒行罚。
  那军棍一下下落在葛宜翁背臀上,发出一声声闷响,葛宜翁两只三白眼似欲喷出火来,恼恨的目光如同毒蛇吐信,死死缠在完颜彝身上。李太和一直默默注视着完颜彝,此时无声无息地暗叹了一声,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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