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夜,尚书省王阿里不忿自己被皇帝遗弃在汴梁,怂恿新上任的忠孝军总领蒲察官奴,欲挟兵势,哗立荆王守纯为帝。守纯不愿,蒲察官奴利诱不成,翻脸威逼,命忠孝军将士举刀向前。恰在此时,承麟闻讯率兵赶到,达及保一声断喝,响如惊雷:“将军从前是怎样教导我们的?他去了不到一年,你们就要犯上作乱,做不忠不孝之人吗?!”一语振聋发聩,忠孝军士卒人人面有惭色,连蒲察官奴也讪讪低头,一场萧墙之祸就此冰消瓦解。守纯呆若木鸡,怔怔惊讶——那个讨厌的人已死去多时了,身后余威,竟一至于斯。
天明后,御驾启程,与病榻上的太后作别,大恸。皇后目送皇帝起身,要看就要行至殿门,忽然想起仆散宁的话,脱口唤道:“官家!”皇帝脚步一顿,转身看她,目光却是警觉而不耐的。皇后视若不见,柔声低道:“自官家登基后,一直以位分称呼,今日臣妾想再听官家,唤一声臣妾的名字。”皇帝微微一愣,面色尴尬,快速低声道:“静英!”说罢,立即转身而去。诸妃嫔牵衣顿足,哭声震天,皇后伫立良久,脑海中唯有仆散宁那句“你才是真可怜!”
皇帝仓促离京,根本未作盘算,出了开阳门两眼一抹黑,不知往何处安生,没头苍蝇似的从陈留杞县奔向河朔,又被对岸蒙军打得丢盔弃甲。皇帝听说卫州有粮,又命承裔攻打卫州,承裔战败而逃,皇帝闻讯后匆忙逃往归德,正在苦战的金军将士听闻圣驾离去,军心大乱,溃败而亡。皇帝本欲斩杀承裔,又恐激怒承麟,权衡之下便将承裔打入大牢,籍其家财赐将士,曰:“汝辈宜竭忠力,毋如斯人误国。”承麟无话可说,七日后,承裔饿死于狱中。
二年正月,蒙军卷土重来,本是汴京西面元帅的崔立突然发难,率二百甲士人攻入尚书省官邸,杀害两位丞相及御史大夫、谏议大夫、左副点检、奉御、讲议、六部官员无数,勒兵逼迫太后,自立为太师、军马都元帅、尚书令、左丞相、都元帅,旋即自封郑王——种种行径,一如贞佑元年的胡沙虎。金朝历代皇帝最为猜忌提防的逆将兵变,终于在二十年后重新上演。
崔立禁止城中婚嫁,索聚贵戚官员妻女供其淫乐,派兵至济国公府索要纨纨时,仆散宁寿拜过祖父、父亲、长兄灵位,亲持刀弓敉杀乱兵,与之同归于尽。
四月十八日,崔立率兵将皇后徒单氏、太后王氏、梁王完颜从恪、荆王完颜守纯及各宗室绑缚驱赶到开封城西南的青城,并开门献城投降,谁知蒙军并未优待,一样掳掠崔立妻女,尽括家财。
一百零五年前,大宋东京汴梁被女真族铁骑踏破,那一年,正是宋钦宗靖康二年,史称“靖康之难”。
一百零五年后,汴京作为金国京都再次破城,一辆辆象辂、革辂、耕根车、重翟车、金根车,满载着太后王氏、皇后徒单氏及金朝皇宫内有位号的嫔妃,亲王郡王、公主郡主等宗室男女五百多人,从开阳门鱼贯而出,车后紧跟着医官、卜士、工匠和绣女等,被蒙兵一路鞭打驱赶前往蒙古和林。
窝阔台在丞相耶律楚材的劝谏下虽未屠城,但“唯完颜一族不可赦”,出城不久,主帅速不台下令将所有金朝宗室男子一一挑出验明正身,排成一排站在路边,无分老幼,悉数诛杀,怀信、怀义兄弟与守纯及其三子皆未幸免。遍地的鲜血激起了蒙兵的兽性,狂叫着冲入已魂飞魄散的金国后妃的车辆中,后世宋人报复靖康之耻,作《尝后图》记录哀宗皇后徒单氏受辱惨状。
暴行一直持续到次日早晨,捱过□□留下条性命的宗室妇女和宫娥绣女们又被押解上路,“在道艰楚万状,尤甚于徽、钦之时。”
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随营木佛贱于柴,大乐编钟满市排。虏掠几何君莫问,大船浑载汴京来。
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元好问
[1]注:见唐代王勃《滕王阁序》,后文中李俊卿所引都出自此篇。
[2]注:见宋代黄庭坚《答李几仲书》。
[3]注:即金末帝完颜承麟。
作者有话要说:
期待您的评论反馈,如您喜欢请推荐给更多人哦^^
第77章 【尾声】中州
崔立兵变献城之时,元好问在朝中任左司员外郎,官职虽小,才名却著,故而也在献俘名单之内。
元好问深知蒙军素有屠城惯例,煎熬之下,决意置个人毁誉得失于不顾,毅然忍辱写下《寄中书耶律公书》上呈蒙古丞相耶律楚材,请求保护王若虚、杨奂等五十四名中原大儒,委以重任。而后又在耶律楚材的引荐下,两次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觐见蒙古大汗。
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使得元好问饱受“贪生怕死”“厚颜无耻”“卖国求荣”的责难,然而汴京生民、中原大儒和金朝典章文献却得以保存,千秋功过,自有后世分明。
虽有上书之功,元好问依旧楚囚南冠,被蒙军羁押至山东聊城,也是在这里,听到了皇帝身死,金国灭亡的消息。
那是天兴二年,归德无粮,皇帝又往蔡州,在双沟寺避雨时,见身边人马稀疏,仪卫萧条,不觉悲从中来。翌日晨起,潘守恒进梳栉,劝道:“愿陛下还宫之日无忘此草庐中,更加俭素,以济大业。”皇帝闻言,凄惋咨嗟良久。
到达蔡州后,金军垂死挣扎,哀兵小胜,蒙古多次攻城失败,“不复薄城,分筑长垒,围之”,并定下了联宋灭金之策。
十月,宋廷派遣鄂州兼江陵府副都统孟珙领兵二万、运粮三十万石踏上了灭金的征程。
十一月初五,宋军与金军在息州狭路相逢,接战不到一个时辰,便一举击溃前来阻击的金军,并一直追杀到高黄坡,斩敌一千二百,俘虏了大批战马,顺利地与蒙军会师于蔡州城外。
十二月初一,蒙军于息州击败金将武仙,海州、沂州、莱州、潍州等地守将遂纷纷望风而降。至此,宋蒙联军正式完成了对蔡州的包围,内防金兵突围,外阻金兵入援,将之变作一座孤城。无奈之下,金军只能临时招募民兵御敌。
十二月初四,金军忽开东门,意图突围而出,被宋军击败。
十二月初七,蒙军决练江,宋兵决柴潭入汝水倒灌蔡州城。
十二月初九,蒙军破蔡州外城,宿州副总帅高剌哥战死。
十二月十九,蒙军攻破蔡州西城,炮军总帅王锐杀元帅谷当哥,率三十人降蒙古。
十二月二十,皇帝以行在内最后一点御用器皿分赐兵将,激励士气。
十二月二十四,皇帝亲自带兵从东城突围,却被宋军所设的鹿角战栅所阻挡,杀斗而还。
天兴三年正月,蔡州城内断粮已久,乏食缺水,鞍靴甲革包括军鼓鼓皮所有能吃的都被吃尽。
正月初十,宋军攻陷城南。
至此,所有的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要来临了。
“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往往为人囚絷,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闭之空谷。吾必不至于此!”深夜里,皇帝双手挽起全身甲胄的承麟,郑重地冕旒加于他兜鍪之上,微笑道:“吾弟当为尧舜。”承麟大惊,坚辞不受,皇帝复道:“朕所以付卿者,岂得已哉?朕素肌体肥重,不便鞍马驰突。卿平日捷有将略,万一得免,祚胤不绝,此朕志也。”承麟身为宗室,自有传续祚胤之责,只得含泪叩首应承。皇帝命宋珪潘守恒等传令文武官员,入内拜见新帝。参拜未绝,东方待晓,宋蒙联军已将杀到,承麟一把扯开衮冕,露出带血的甲胄,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皇帝惨然一笑,缓缓走回居室幽兰轩,命焦春和结绳于梁,投缳自尽。
宋珪奉命聚薪焚烧幽兰轩,还未烧成灰烬,联军已破墙而入,抢夺皇帝尸首,宋珪、潘守恒、焦春和奋力反抗,殉主而亡。
承麟退保子城,突围未果,亦死于乱军之中,凝光随之跳下城楼。
达及保与忠孝军士卒忘死杀敌,直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五百余名官员、士卒听闻皇帝业已崩逝,纷纷投汝水殉国。
天明了,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用光明见证一个王朝永远堕入黑暗,金朝自太/祖完颜阿骨打建国至此历一百一十九年,亡。
-
-
四人听罢,唏嘘不已,元好问喟然道:“又过了一年,我从聊城狱转到冠氏狱,收集了许多狱友和国朝士人的诗词文赋,一一抄录校对,再过了四年,我获释出狱,回到家乡忻州,将这些年收集整理的诗文按照作者归类,再为作者立传记录生平,编成十卷,取名《中州集》。”
回雪微微睁大双眼,低呼道:“以诗存史!元翁翁曾经和将军说过的。”元好问点头道:“正是,姑娘好聪明,若朝廷实在不肯让我撰修金史,那么这部《中州集》或许也能使后世管窥一斑。”
李俊卿闻言,忽而走到元好问身前,恭敬揖道:“晚辈此番出门,正是因为元学士修史。”
此言一出,其余四人皆诧讶不已,李俊卿环视众人,声气诚恳:“五年前,家父移家至青州,此地是我李氏故乡,与外祖母的家乡莱州相去不远,家母很是欢喜。又因山东曾是外祖父抚牧之地,家母格外思亲,闲来常与我们讲述外祖父的故事,也叹息他沉冤未雪,朝廷便已覆灭了。”九娘想起仆散宁当年苦心积虑为仆散安贞申冤,亦深感悲怆。
李俊卿又道:“近日来,家母听闻元学士将修撰金史,担忧外祖父被史书记为谋逆乱臣,恶名传扬后世,愈发焦急,整日伤心哭泣。家父心疼不已,因晚辈自幼随父经商,惯识世路,便遣晚辈前来相寻,告知外祖父的冤屈,求元学士秉公执笔,莫使功臣生前蒙冤、身后受辱。”说罢,他一撩衣摆,双膝跪地,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元好问连忙扶起,含泪道:“公子不必如此,请转告令堂,仆散将军冤屈世人皆知,元某定会在史书中还他一个公道。”李俊卿一揖到底,再三谢过。
回雪想了想,笑道:“那你怎知元翁翁在我家?还装神弄鬼地骗同顺带你回来,躲在外边偷听我们说话?”
李俊卿笑道:“此事也是巧合。因为路上不太平,我便一直虚报长兄猷之的名号,震慑途中山贼盗匪……”九娘奇道:“小公子有什么名号?”李俊卿笑道:“大哥别号中州大侠。”
其余四人“啊”了一声,惊呼道:“他就是中州大侠?!”李俊卿点点头,神色微黯:“猷之哥哥到我家后,家父家母视如己出,大哥待我们这几个弟妹也极好,闲时还教我读诗文。五年前,他与我们一同沿大运河坐船北上,至楚州渡口时,突然拜别家父家母,立志游历江湖,家母苦苦挽留,可他去意甚坚,实难劝转。直到去年一个深夜,我家中被人用羽箭射进一封书信,正是大哥所为。家父家母读罢,才知大哥从未忘记父母之仇,一心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原衣冠,这几年来,义结勇壮,啸聚山林,明里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暗里图谋大计光复中州。”
元好问道:“我昨日去投客店,伙计神色躲躲闪闪,谎称客满,想来就是为此了。”李俊卿笑道:“是啊,我本想躲过劫匪,一路散布流言说中州大侠来了,谁知这平山城的人这般胆小,连生意都不敢做,硬是把客人往门外赶。”一边说,一边笑眼瞥向回雪。
回雪果然受不得激,嗔道:“谁胆小了?同顺若是胆小,怎会把你捡回来?”李俊卿笑道:“哎呦,是我说错了,这平山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雄州雾列,俊采星驰,是极好的地方。”回雪咯咯笑道:“你猷之哥哥只教你读过这一篇《滕王阁序》,是不是?”
其余三人见少年人斗气拌嘴,皆是一笑,元好问感慨道:“若非客店不肯容纳,元某又怎会来到这驿馆,得聆两朝旧事呢?当真是天意成全,叫元某不虚此行。”
九娘看向丈夫,恰好驿丞也正凝望妻子,窗外晨光熹微,照见夫妻俩交投的四目间情意流转,从此,两颗心之间再无秘密、再无保留,所有血泪都被抚慰,所有伤痛皆遇怜惜,瞬息之间,九娘恍然明白了仆散宁生前孜孜以求的两心烛照是为何物,含泪展眉一笑,柔声道:“天亮了,我去做些早饭给大家吃。”驿丞应了一声,道:“我来烧火。”夫妻俩一同转去后厨。
回雪见爹娘都走开,颇有些不自在,低头走到元好问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他一张张整理昨夜记录的文稿,李俊卿笑了一笑,自言自语道:“大功告成,我可以早日回家啦!”回雪只是低头不理,他又笑道:“此番回去,我要禀告双亲,请他们亲携厚礼,双双来到这平山城……”回雪一张粉脸红涨起来,啐道:“来干什么?!”李俊卿笑道:“家母十分敬慕姨母,常自追忆,家父亦深怀感激,流风姑姑是我姨母生前挚友,岂能不来探望?”回雪面红耳赤,咬牙“哦”了一声,转身便走,李俊卿笑道:“哎,哎,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一边说,一边追了出去。
门外小院花木扶疏,朝阳之下生机盎然,高的几株是苍松翠柏,低处是杜鹃、月季、海棠,一对韶华儿女笑闹其间,清脆的笑声唤起故纸堆中的诗人史官,旋揩老眼,看着一双乳莺新燕,胸中百感交集,提笔吟成一律:
庞眉书客感秋蓬,更在京尘澒洞中。
莫对青山谈世事,且将远目送归鸿。
龙江文采今谁似,凤翼年光梦已空。
剩著新诗记今夕,樽前四客一衰翁。
——完——
第78章 番外(一)湘妃庙
刘表荒碑断水滨,庙前幽草闭残春。
已将怨泪流斑竹,又感悲风入白蘋。
八族未来谁北拱,四凶犹在莫南巡。
九峰相似堪疑处,望见苍梧不见人。
——唐?罗隐《湘妃庙》
八族未平,四凶犹在,官军气势如虹,摧枯拉朽,喊杀声震天动地。
断井颓垣边,“嗤”地一声,她数层衣衫被一齐扯碎,露出白嫩的双肩如新月柔弯,她绝望而徒劳地反抗着,忽然,听到了渐近的马蹄声。
下一秒,银光乍起,猩热的液体飞溅在她身上、脸上,意图施暴的匪兵,已被来者砍作两段,断尸手脚还在抽搐。
她吓得魂飞魄散,跌倒在地,衣不蔽体,高骏的战马从她身侧风驰而过,瞬间跑出数丈,又突然长嘶一声,转回身来,她惊恐抬头,无助的双眸正对上兜鍪里两道冷电似的目光。
那是个极魁伟威武的男子,浓眉入鬓,剑髯如戟,天边残阳如血,在他身后镀上了一层霞色金光,他在万道霞光中驱马而近,一身威风凛凛的钢盔铁甲折射着锐利的光芒,一扬手,大块黑色布料兜头盖脸地朝她直飞过来。她被砸得发懵,扯下遮住视线的布料定睛一看,竟是一件男子所用的斗篷,再抬头,那骏马早已载着骑者绝尘而去。
-
宽大的斗篷将她娇小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一直垂到地上,衙吏正在巷口高声宣布:“红袄贼军已被剿灭,所有被挟百姓,一概归还本家,营生照旧。如有房屋被毁,无处安身者,到县衙登记名录,暂时由府衙安排住宿……”话未说完,忽然一阵马蹄声响,那衙吏恭恭敬敬地向为首的骑者拱手行礼:“将军!”
60/63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