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盖头上,杯子上,就连宋婉今日穿着的嫁衣上也多是莲花纹样,这些小巧心思,像是直接表明身份似的。
“婉婉。”
萧衍的脸红了,面上似乎还要做出几分冷静自持来,但那压抑不住的笑容到底暴露了喜悦之色,他端着酒杯坐在了宋婉的身侧,宋婉微微侧身,四目相对,手中的酒杯不自觉交互,手指触碰到一起的时候才觉得有所偏差,又略偏移,然后……
“夫君。”
酒色润了红唇,那轻吐出来的称呼仿佛也带了几分醉人之意,宋婉的脸也红了,她看着萧衍,这样距离的萧衍,不是从未有过,而是从未有过这般……从此以后,这人就是自己的了。
这一想,心中就有无限欢愉。
果酒清香,并无醉人之意,郎君绝艳,却有醉人之心。
我本世上俗人,当享人间绝色。
这一夜,红烛铺陈梦境,一室馨香,熏人欲醉……
许多年后,宋婉还会想起这一日的欢喜,像是某种目标终于达到的成就感,瞬间登顶之后,再往下,就只能是下坡路了。
爱情之美,美得让人忘乎所以,无关世俗,无关身份,无关年龄,甚至无关男女。而婚姻,则最终把一切都葬于坟墓。
白玉苑中,宋婉看着负手而立看向栏外的萧衍,脑中想到了很多,素日欢喜,走马灯一样过了一遍,那喜悦似乎仍能让人翘起唇角微笑,但那心境,到底不同了。
记忆美好,却不堪现实摧折。
“萧衍,我们和离吧。”
真到了做决定的这一刻,心中反而平平,连情绪都不曾波动,好像死水,再无涟漪。
萧衍侧身,回眸看过来,时光是优待于他的,这么多年虽少有人再叫他“莲花郞”,但那“莲花”之称到底再无他人。
也许浓颜系的容貌也老得慢?
目光之中若有留恋,宋婉看着,叹着,这些年,他们的生活不是不好,他对她,也不是不好,可……
“……你想好了?”
萧衍问,声音淡淡,像是要融入风中,也没多少tຊ起伏,不似有情绪波动。
宋婉点点头,怕他没看清,又肯定回答:“我想好了。”许是怕这场谈话再次无疾而终,到此结尾,她主动多解释了几句,“这些年,我过得并不轻松,我想,你也没觉得有多自在,如果一开始的婚姻想要的就是彼此的清净和欢乐,那么到了如今你我都觉得负累的地步,已经没必要继续了。”
“我……没觉得负累。”萧衍迟疑,若有几分不肯定,最后却还是给出了一个让宋婉苦笑的答案。
“什么时候莲花郞也如此伪饰了?我累了,我也看得出,你也累了。”
宋婉心中总结他们之间的婚姻失败在哪里,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没有婆婆拆不散的婚姻。
婚前,宋婉想到的是婚后的自主自由,上不是管家的那个,下不是负担香火的那个,本应该能够获得更多的自由宽裕,可一开始这个“自由”就是假的,女子要学着管家理事,荣恩伯夫人以她年龄小要多关爱为名拘着她在身边学管家。
谁都说不出一个不是来,可结果就是夫妻相处日少,以及宋婉不能跟随萧衍外出。
然后,便是萧衍身边那个妖妖娆娆的丫鬟,若非春草说那丫鬟的眉眼有几分与宋婉相似,宋婉都不曾想到还能这样恶心人的。
再然后,就是无子,这一座大山着实是要压死人的——宋婉是真的累了,不想为了小妾姨娘而繁忙,不如各自两宽吧,她的人生,也不是离了谁不能过的,莲花郞再好,十年,也该腻了。
第135章
这一天, 很平常,在春草问出那句话之前,宋婉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她有些疲惫,荣恩伯府冗杂的账目和那些近的远的人际关系, 像是一团乱麻, 缠绕在脑海之中, 让她分不出心去想别的事情。
“太太, 姑爷书房里那个连翘……”春草支支吾吾,在宋婉微微蹙眉看她的时候, 她才继续道,“连翘的眉眼仿佛、是不是有点儿、”她吞吞吐吐,就在宋婉要不耐烦打断这没意义的话的时候, 她咬牙一口气说,“连翘的眉眼有几分与姑娘相似。”
只这一句话, 就像是兜头一盆凉水, 瞬间冲走了那些七七八八,让宋婉的脑子都清醒了许多。
从未有过的清醒。
过往的某些事情,那些片段的画面, 微妙的不对劲儿的感觉, 被这一句话串联起来, 迅速就让宋婉恍然了一点儿什么。
这些年, 荣恩伯夫人给的丫鬟太多了, 明面上都是为了照顾他们两个的生活, 毕竟, 宋婉还是能够随萧衍去白玉苑的,加上荣恩伯府这边儿的院子, 两头跑总不能带着所有的下人一起跑,这样零零散散添置下来,也不是每一个丫鬟宋婉都会过目。
她对萧衍有信心,也没觉得对方会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所以……
“呕……”
在反应过来这句话是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宋婉忍不住作呕,看她那样子,春草先惊又喜,宋婉回眸,见到她那高兴得要掐着手指头数数日子的样子,摆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这种‘宛宛类卿’,我还没死,多少有些恶心人了,实在是受不住。”
很多东西,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有多恶心。
希望萧衍不要真的有这样的心思,她还活着,他那里就弄什么替身了。
心中有了这般想法,就好像是种下了怀疑的种子,纵然宋婉总觉得自己大度,也觉得自己不是不能容的,不就是要入乡随俗,接受丈夫三妻四妾吗?她跟萧衍的感情也没到有什么承诺的地步,不至于为此……
可她还是失眠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你以为自己能够为钱接受一切,可最后会发现穷着挺好,也许自己还没有那么穷吧。
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总还是不愿意放弃某些坚持。
月光明亮,宋婉披衣而起,随便拢了一下长发,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擦着一支白玉莲花簪,就提着一盏灯,在微寒的夜风之中带着春草夜巡去了书房。
远远地,就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窗纱通透,里面的人影像是没有遮挡一样映在窗纱上,一男一女,男的正在桌前写着什么,女的便在他身边,许是在红袖添香。窗纱上,那前凸后翘的身材是普通的丫鬟衣服无法遮挡的。
于衣服上的小心思,宋婉见得多了,但能做到这般凸显自身优点的,在古代总还是不多。
古代大多数女性的服饰讲究的是一个含蓄之美,什么叫做含蓄,就是不要太凸显身材了,免得有以色惑人之嫌,不似良家所为,平添名声困扰。
便是丫鬟们的衣裳,也讲究一个简洁大方,但都是爱美的年龄,有小心思的,总会自己想办法改一改剪裁,让衣服更加贴合身形,展现自身美态。
书房门外,立着两个丫鬟,竟是一个小厮都看不到,可见丫鬟冗余多少。
宋婉想着有的没的,见其中一个丫鬟神色或有两分慌乱,轻笑了一下,直接迈步而上。
门推开,门里的萧衍还没发话,那俏丽的丫鬟连翘就先竖眉回望:“哪里来的规矩,随便就进门来了?”
她没想到会看到宋婉,这府中,不会有人不认识女主人的样子,连翘吓了一跳,脸色仿佛都白了,吃惊后退的时候撞到了萧衍的胳膊,两人的距离本就很近,这一下,萧衍也不能安然写字,只能起身回头,未及看到宋婉,就先一步看到了连翘那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少爷,我,我……”
连翘嗫嚅着,像是要请罪,却又不向宋婉请,只看着萧衍,盈盈目光似是凝着泪,于烛光之下格外动人。
宋婉还看到她的手已经捏住了萧衍的衣袖,那宽大的袖子像是给了她什么坚实的依靠一样,让她有胆量不再看宋婉一眼。
是了,连翘。
宋婉这才想起为何春草说的时候她也觉得这人有些熟悉,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萧衍现在腰上挂着的荷包,不就是连翘亲手绣的吗?
一株兰草,既清雅又高洁,真真合了萧衍这个人。
什么莲花郞,不过是别人戏称,萧衍自己是从不以莲花自比的,倒是那空谷幽兰,或有几分更能博得他的认同。
宋婉初入京中便听闻莲花郞之名,先入为主,竟是也没想过别的,主要是不曾真的想过以花草拟人,花草简单通透,又哪里能够用来拟人,便说萧衍,他自幼于道观之中,或觉自身心性有几分山中兰草之悠然淡雅。
可入了京中,那兰草还有几分世外仙姝之感?怕是也要变成牡丹争艳。
有些东西,他或许觉得未变,但在宋婉看来,已经变了,又或许,不应该以貌取人,王冲之都还有那样的进取心,萧衍就能真的抛却世俗,做天上仙神吗?
早在相识之后,知道他知晓许多京中传闻的时候,宋婉就该想到,所谓的莲花郞并不是一片纯白,毫无心思。
“夫人怎还未睡?”
萧衍似与连翘眼神交汇片刻,很快就看向了宋婉,他似有虚扶连翘的动作,又好像只是起身自然抬手,越过连翘向着宋婉而来。
“月色叩窗,忽而欣然,我思萧郎未曾眠,不知可愿夜游园?”
宋婉笑,目光再未看向连翘,只半转身,手中提着的灯向上挑了一下,那莲花灯也跟着跳动了一下似的,显出了几分活泼之意。
灯杆朝前,指着的是门的方向,同游之约,提了,却再没等应答,先就迈出了一步,好似无论萧衍是否同行,她都要去园子之中夜游一番。
萧衍的眸中若有星光灿然,他笑着应:“夫人有此雅兴,有何不可?”
表面淡雅若莲,骨子里却总有对新奇事物的跃跃欲试,连同那些新鲜的见闻,也总是被他收入耳中。
萧衍是个聪明人,他能在入京之后不久就迅速得到莲花郞的名声,不仅是因为他的确长得好看,又有那般机缘巧合,还因为他很懂得扬长避短,在四书五经难通的时候,他与人言谈,多有道家之言,而当他通了文章,又是一片雅致文章。
宋婉先走出门,出门后却并未等候萧衍,依旧维持着自己的步速,莲步轻移,tຊ真似突来了兴致夜巡,而非查岗。
面上还若有几分因晚风清爽而来的轻松惬意,心头却是已经想过了很多。
荣恩伯府的院子小,宋婉的卧室之中显然再难弄出一个书房,偏偏又被荣恩伯夫人指派了许多查账本的活儿,今日派了,明日若是没个结果进度,也不好看,倒像是懈怠一样,她就只能挑灯夜战。
其实也就是晚睡一会儿,宋婉还知道爱护眼睛,不至于真的熬夜,但就是这样的晚睡也有几分熬人,习惯了早睡早起之后,有的时候是真的熬不起,又觉得灯不够亮,点多了就浪费烛火,多好的蜡烛,燃烧得久了,仿佛也有一股子烟气。
萧衍最不耐这些,开始还没提出分房,后来是他催促宋婉莫要晚睡的时候多了,宋婉嫌他烦,也带着几分玩笑一样,就把他分到了书房去。
书房的地方也不大,摆上一张可供睡觉的床榻,也就能够剩下一张书桌的空间了,并不能让两人共用,加之萧衍也不是真的无事可做,无论是后补的课业,还是诗文经典,总也有自己要学习的东西。
日子久了,不是分房,也胜似分房了,一个月会有几次同床共枕呢?
宋婉以前没算过,这一算,突然觉得的确是远了很多,然后就觉得那夜色之凉,已经沁入肌理之中,凉得入骨了。
察觉到身边有人跟上来,她侧目,看向萧衍,他正站在她身边仰头望月,沉沉天幕因为这明亮月光都通透了几分,不那么压抑了。
“今日月色真好。”
他由衷而赞,满是欣然。
“是啊,真好。”
宋婉也同意,这样好的月色,实在不应该辜负,所以,也没什么可吵的,不是吗?
若是真的要纳妾,萧衍定会开口,而他不开口,自己去问,倒像是先计较上了的小心眼儿,平白令人质疑宋家教养。
一轮明月万千星,好似众星拱月,可谁又知道这宇宙之中,星月之间,或可持平呢?
于园中静默片刻,恰有几分惊喜,碰见昙花盛放,那素白的花瓣悄然展开,又幽然而合,短暂的惊艳竟也让人有了几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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