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这边。”他朝一条小径一指。
盛媗:“……”
他站在原地没动,盛媗本想等芸香,这会儿莫名被指了路,而指路的人仿佛等着要看她撒没撒谎,她只好硬着头皮道了声:“多谢。”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走小径而去。
一直走出很远,流苏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小园子了,她茫然问:“姑娘,方才那人是谁?我们就这么走了,芸香送了披风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这是两个问题,但两个问题的答案却是同一个。
盛媗松开手心,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一把汗,她道:“方才那人在国公府来去自如,举手投足矜贵恣意,不是二公子卫稷,就是世子卫衍。”
“什么!?”流苏低呼一声,“那、那他怎么不表明身份?”
“谁知道呢。”盛媗胡乱应了一声,心里却隐隐浮出一个猜测。
父亲和卫国公交好,在世时常提起二公子卫稷,说他是个端方雅正之人,可方才那人的态度,“端方雅正”四个字,他显然哪个字都不沾边。
那人,多半就是卫衍。
这也是她着急忙慌想从他眼皮底下逃走的原因。
“姑、姑娘……”流苏忽然出声,声音和提着灯的手竟一起颤了颤,地上人影跟着一阵摇晃,她惊疑不定道,“怎么好像……好像越走越偏了,这真的是往莲方堂去的路吗?”
盛媗脚步一顿,卫国公府太大,小径交错,重楼飞阁,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记住了桐华院长什么样,别说认路,她当下连国公府的大门朝哪开都搞不清楚。
但是,越走越黑连鸟都碰不到一只,她还是能感觉到。
盛媗:“……”
所以卫衍认出了她,还小心眼地记仇记了九年,还故意给她指错路?
万幸,一路走来没有分岔口,两人原路折返,总算在半道见到了活人,领路送她们去了莲方堂。
“盛小姐!”
盛媗一到莲方堂,芸香就冲了过来,她虽没明说,脸上却焦急地写满了“小姐你跑哪去了”的质问。
“媗妹妹,你去哪儿了?”卫南霜跟在芸香后头过来,一脸担忧。
盛媗知道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但她又不可能跟卫家人告状说“我被你们世子给耍了”,只能编假话道:“方才等芸香的时候无意间瞧见园子里有好多稀罕的花,一时看得入了神,不小心走岔了路。”
“爹。”
“爹爹!”
盛媗刚说完,厅里卫襄和卫思思忽然叫道,原来是卫国公到了。
柳氏过来挽了盛媗的手,往门口迎了两步:“媗儿,这是你卫叔叔,这是你卫稷哥哥。”
“盛媗见过卫叔叔,见过卫稷哥哥。”
盛媗见了礼,抬眼打量二人。卫国公卫临海五官端正,气质沉稳,虽年近五十,但战场杀伐之人,毫无发福之迹,身材英武不见老态,除了鬓角微霜,瞧着恍如刚过三十。卫稷模样和卫国公有五分相似,不过眉宇间少几分冷肃,多几分儒雅,是一个端方温润的翩翩公子。
“好孩子……”卫国公似是叹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喑,“你父亲走得突然,沧州远在边关,卫家在兴陵没来得及照应你一二,你父亲的丧事全压在你一个人身上,难为你了。”
盛媗眼眶一下子红了,忙垂下眼帘:“父亲殉国,仅剩的衣冠也都不远千里送来了兴陵,我在云安城不过安葬一副空棺,倒没什么……卫家虽在兴陵,但柳姨这一年多一直在往边关寄钱,还写了许多书信劝慰我振作,盛媗知道,这其中必定也有卫叔叔的心意。此等大恩,盛媗铭感于心,绝不会忘记。”
卫国公这回真真切切叹了一口气,半晌没说话,好一会儿,又问:“这一路从沧州过来,可有人找你的麻烦?”
自然是有的。
哥哥投敌叛国,那些跟着他的将士全都埋骨黄沙,一去不返,他们的家人又怎能不恨盛家?
盛媗垂着眸,长密的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暗沉的阴影,她摇摇头:“还好,没怎么遇到找麻烦的。”
柳氏心底哀叹一声,握了握盛媗的手:“好了,今日是为媗儿接风的,别说这些了,都入座吧。”
盛媗的位子挨着卫思思,小丫头咋呼了一通,驱散了方才的沉重。
盛媗扫了一眼堂内,发现卫衍没来,而且压根没安排他的位子,她先是疑惑了一瞬,跟着松了口气。
“媗姐姐,”一旁的卫思思出声,“白日捡的那只鸟,它娘亲来找它了呢。”
盛媗收回目光,那只鸟分明是卫思思从鸟窝里硬生生抓走的,不是捡的,她无奈朝卫思思笑了一下:“那你让它和娘亲团聚了吗?”
卫思思用力点点头:“嗯嗯!现在它们都在我那里呢!”
盛媗:“……”
“媗姐姐,我听说边关的人会养鹰,是真的吗?”
盛媗一愣,点点头:“有些人是会养,不过……”
“哇!”卫思思压根没耐心去听“不过”,她神秘兮兮地凑近,忽然压低声音,“媗姐姐,偷偷告诉你,其实卫衍哥哥他……卫衍哥哥!”
卫思思的话音忽地一转,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伸长了脖子看向门口。
盛媗心口一紧,身体近乎僵硬地转向大门——
莲方堂门外,卫衍一身紫棠色金丝弹花暗纹锦袍,长身玉立,似流风回雪。
堂内烛光明亮,他先前隐匿在暮霭中的五官被照得分明,和在场卫家人的相貌都不太相似,他生得格外俊美,是一种具有攻击性的英逸,几近冷锐,哪怕此刻他狭长的凤目眼尾略弯,稍带了两分笑意,也消融不了他周身的凛冽。
“我来晚了。”卫衍慢悠悠道,仿佛没看到众人各异的神色。
他一开口,堂内除了卫国公和柳氏,其余坐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像是要夹道欢迎似的,可看每个人的脸色,又如临大敌好像活见鬼一般。
卫衍也不在意,从容地往里走,有眼力的下人立马补了位次。
可卫衍却不往自己的位置上去,反而朝着盛媗走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在她身前停下,伏身为她拾起了掉落的珠钗。
柳氏回过神:“媗儿,这是你卫衍哥哥。”
“妹妹的珠钗掉了。”卫衍眉眼含笑,从近侍手中接了帕子,细细将珠钗擦了擦,还递给她。
盛媗方才太紧张,仓促跟着起身相迎,连珠钗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这时候心口还蹦得厉害,但好歹能说出话来。
她袅袅娉娉朝卫衍福了一礼,猫儿似的声音温声软语道:“多谢世子。”
“不必这般客气。”卫衍笑意愈深,眸色却晦暗。
——她竟敢将他忘了。
盛媗接过珠钗,直到将冰冷的珠钗握在手里,方才如梦方醒,她见卫衍朝她笑,谪仙似的模样,端的是温润如玉,一点不像还记她的仇。
卫衍递还了珠钗,转身去了自己的位子,盛媗的视线追着他的背影过去,又飞快收回来。
她心口一松:还好还好,他应该是不记得她了。
念头一转,又想:那为何在小园子里他故意指给她错的路?
卫衍的忽然到来,让洗尘宴安静了不少,就连卫思思也不叽叽喳喳了。
这一日大家都很累,宴席很快就散了。
卫南霜和卫思思的院子在一处,与盛媗的桐华院同在南苑,三人顺路走了大半,卫南霜本要送盛媗回去,但盛媗见卫思思困得直打哈欠,就让卫南霜带着卫思思先回去歇着了。
有芸香在,又没有黑心肠故意指错路的家伙,倒不至于再走错路。
盛媗是这样想的,所以转过假山看见卫衍的时候,整个人当场呆住了,无端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呀……世、世子爷。”芸香提着灯领头,也被吓了一跳。
“你退下吧。”卫衍毫不拐弯抹角,“我送盛小姐回去。”
“啊?”芸香一呆。
世子爷最不耐管别人的闲事,今儿怎么又是破天荒参宴,又是发善心送客?
要不是此刻已经天黑,芸香真想抬头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世……”
“退下。”
芸香刚出口一个字,卫衍又重复了一遍命令,假山里好像忽地爬出了一股阴风,吹得人后背一凉,芸香连忙诺诺应了声“是”,将灯递给流苏,老实退下了。
等芸香走得看不见了,卫衍道:“今日暮色昏幽,给妹妹指错了路,还请妹妹勿怪。”
盛媗:“……”
她怎么有点不信呢……
卫衍双手一揖,作势就要郑重地向她赔礼。
盛媗眼疾手快,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世子不必放在心上,我其实也没有走很远,很快就发现了,然后就折返了。”
卫衍收了手,隔着三五步看她,盛媗仿佛听见了他一声轻笑。
卫衍道:“既然没有放在心上,何故你唤别人都是哥哥,只唤我世子。”
盛媗:“……”
她只好艰难地挤出声音:“世子……哥哥。”
“嗯。”卫衍低低应了声,好像颇为受用,“走吧,我送你回桐华院。”
“有劳世子……哥哥。”
到底男女有别,离桐华院不远,卫衍就需得止步。
往前有两条路,卫衍指着其中一条小径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能到桐华院。”
盛媗:“……”
又来……
第3章 赐衣
沿着小径走了一程,盛媗流苏二人看见了芸香,原来她并没有回桐华院,而是等在了回去的路上。
盛媗松了口气,这回卫衍倒是没骗她,难不成,他之前真是因为暮色昏幽不小心指错了路?
“盛小姐!”芸香迎上来。
“辛苦你了,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没事,盛小姐,世子爷他……”芸香从流苏手里接过灯笼,欲言又止。
盛媗就是再迟钝,经历了这一天,也发觉了卫家的人每每提及卫衍,似乎都有点讳莫如深。有关卫衍的传言,她在入京的路上从流苏嘴里听了几耳朵,多是说他为人乖僻阴戾,恣肆妄行,但她没想到,卫衍就连和家里人也不甚亲近。
盛媗想了想,说:“世子一路送我回来,只是夜深不好到桐华院,已经回鹤山院了。”
盛媗和卫衍并未在假山园耽搁太久,芸香料想这么短的工夫,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点了点头。
回了桐华院,沐浴歇下,盛媗躺在床上,还在想卫衍今日给她指错路的事,翻来覆去半宿不眠,最后实在困倦得厉害,这才睡了过去。
第二日,宫里来了位嬷嬷。
这位嬷嬷带着几个宫人,给盛媗送了一套衣裙,说是皇上所赐,要盛媗在三月二十五那天进宫面圣。
盛媗和太子魏绍恒有婚约,婚期将近,皇帝想见一见未来的太子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盛媗谢了恩,和卫家的人一同送走了嬷嬷和一干宫人。
卫南霜陪着盛媗刚回到桐华院,卫思思就来了,她人自带登场乐,由远及近不间断的“啾啾”声唱得人耳朵疼。
正是她昨日“捡”到的一双小鸟。
那两只可怜的小鸟显然还没来得及适应新居,就被卫思思带出来遛弯儿了,吓得满笼子扑腾,一刻也不肯停地“啾啾啾”。
“媗姐姐!你看,这是它的娘亲,我昨天跟你说过的,我让它们团聚了呢。”
卫思思到了近前,那“啾啾”声跟着逼近,又尖又细,混似那鸟是站在你耳廓上喧叫,卫南霜当即受不住,将卫思思往边上一推:“你这鸟你媗姐姐不稀罕,她在边关可是养鹰的,你还是找芸香咏梅她们炫耀去。”
盛媗:“……”
她总算知道卫思思为什么以为边关人都养鹰了。
卫思思倒也听人劝吃饱饭,带着她登场乐又离场了。
耳朵总算可以不再受罪,卫南霜领头往屋子里去,一边走一边控诉道:“你可不知道,从昨天到今天,我耳朵都快被那两只鸟吵聋了,它们真是一刻不歇,昨晚上叫了一夜。”
盛媗无奈一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难怪看你今日气色不太好,不过瞧思思这新鲜劲儿,你还有的受。”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卫南霜道:“没事,左不过两日,她这新鲜劲来得快去得也快,养鸟这事不是第一回 了,至多两日,她又要担心鸟儿叫坏了嗓子,忍痛割爱地将它们放飞。哎……”卫南霜叹息一声,“她怎么不担心担心我这个姐姐耳朵是不是快聋了。”
卫家姐妹虽性子一静一动截然相反,但感情极好,卫南霜说着牢骚话,语气却是纵容。
她在桌边转过身,看到流苏捧着衣裳进来,问盛媗:“媗妹妹,这衣裳你要不要试一试。”
盛媗听那宫里的嬷嬷絮絮叨叨说了一箩筐的话,又干瞪眼瞧着卫家和宫里人客套了半晌,这会儿着实有些累了,她摆摆手坐下:“算了,晚上再试吧。流苏,你将衣裳好生收着去。”
卫南霜跟着落座,离进宫还有五六日,在此之前,她得将宫里琐碎的规矩都细细给盛媗讲一遍。
约摸说了七八条规矩,卫南霜歇了口气,端起丫鬟送来的茶啜了一口,放下茶盏,她见盛媗神情紧绷,想了想,轻声道:“宫里规矩多,记不住也不打紧,到了那天,母亲会陪你一起进宫。”
盛媗点点头:“叫姐姐和柳姨为我操心了。”
“你哪里叫人操心了,可比思思省心多了。”卫南霜温柔地一笑。
好像为了印证她这话似的,流苏这时候突然冲了进来,慌慌张张道:“姑娘!方才五小姐的鸟不小心飞出来,不知怎的就飞进了姑娘寝屋,宫里赐的那衣裳……那衣裳……”
“衣裳怎么了?!”盛媗和卫南霜几乎同时站起身,异口同声地问。
流苏愣了一下,忙道:“衣裳被那两只鸟抓破了,五小姐追进去,为了抓鸟又将桌上的茶洒了,”流苏语调带了哭腔,哀叫道,“又将衣裳泼了一大片!”
卫南霜将卫思思狠狠训斥了一顿。
衣裳脏了还可以洗,但破了却不是外头一般的绣娘能缝补好的。
两只罪魁早已经逃之夭夭,卫思思赔了小鸟又惹了祸,还被训了一顿,哭得抽抽搭搭。
盛媗将衣裳上的破口看了又看,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毫无办法。
卫南霜牵着卫思思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媗妹妹,这事是思思的错,若宫里——”
“南霜姐姐,”盛媗打断她,“这衣裳只是破了一点,不打紧,偌大一个兴陵,总有人能补好。”
卫南霜艰难地看一眼那破口。
何止是一点啊。
卫南霜刚要将目光移开,突然脑子里白光一闪:“媗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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