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衍说着说着,话音慢慢停住。
片刻,他嗓音低下去,几乎带着一点恳求、无可奈何地道:“同我一起进去吧,盛媗,别叫我提心吊胆。”
盛媗一下子怔愣住,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酸酸甜甜地疼。
好一会儿,她低低地应了声:“好。”
文公公引着二人进了承平殿,皇帝坐在龙案后,正在看折子。
文公公出声道:“陛下,十四殿下来了。”
皇帝从一案奏折中抬起头来,天子威仪不凡,面无表情的时候脸上仍犹显得峻刻,但隐约看得出,皇帝眼角按捺着一丝慈爱的笑意。
不过,这点本就稀薄的笑意,在看到盛媗的一瞬,彻底消失无踪。
文公公快步走到皇帝身侧,低声将一路情况讲了一遍,皇帝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越发威重压人。
盛媗等文公公说完话退到一边,立马要跪下行礼,不妨卫衍突然伸手拉了她一把,居然不让她跪。
盛媗呆了,胆战心惊地悄眼看他。
卫衍直接看向皇帝,问皇帝道:“皇上召见所为何事。”
他的语速有些快,皇帝看着他。
每回和皇帝说话,他总是语速很快,好像急着说完要走,不愿意和他多待一刻。
皇帝冷峻的五官看不出情绪,过了片刻,道:“你此去旬州赈灾,一路辛苦,差事也办得漂亮,朕不过是关心关心你。”
卫衍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眉,语调危险道:“那召见盛媗呢,也是关心?”
皇帝的目光在他牵着盛媗的手上看了几眼。
皇帝尚未开口,卫衍又讥诮道:“看来朝廷近来倒是闲得很,陛下日理万机,竟还有闲心来关心本王的人。”
话音落,皇帝饶是再喜怒不形于色,脸色也蓦地冷了。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僵硬,仿佛是一张即将被强忍着的怒火烧得开裂的面具。
盛媗的手心已经出了好几层冷汗,今日之所见所闻,简直惊耳骇目。
传言皇帝最疼爱的儿子就是第十四子端王,虽然皇家父子历来亲情淡薄,无法像寻常人家一样,但谁能想到,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竟然差到这般田地。
这哪里像一对父子,简直像一对仇人。
盛媗心里如是想,埋着头却不敢抬,只默默地听,偶尔悄悄抬眼看一眼情形。
就在她低着头心惊的时候,皇帝道:“盛媗。”
盛媗赶忙抬起头来。
皇帝没情没绪地接着道:“你倒是很讨人喜欢。”
盛媗心口一颤。
她哪里听不出皇帝的言外之意呢?
原先她是圣旨赐婚的太子妃,后来差点改了侧妃,后来婚事又退了,她和太子断了关系,转眼,却又和端王在一起了。
先后和皇帝的两个儿子纠缠不清,帝王本就多疑,也难怪会怀疑她是居心叵测,怀疑她勾引皇子别有用心。
况且……
“……”她本来一开始的时候,还真是别有用心才去勾引端王的。
盛媗赶忙要跪下请罪,毫不意外,卫衍捉着她的手不准她跪。
卫衍往旁边走了半步,挡住皇帝压向盛媗的视线,道:“陛下果然慧眼如炬,她的确讨人喜欢,是本王情难自已。”
皇帝怒火终于压抑不住,猛地一拍龙案:“魏承砚!”
卫衍定定看着霍然起身的皇帝,一言不发,一步不退。
而皇帝呵斥完,却也没了后话,殿内骤然的厉声呵斥过后,蓦地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盛媗明明躲在卫衍身后,却觉得自己突然夹在两人之间,这对父子之间深埋的纠葛恩怨,突然缩聚在她身上。
可她如何承担得起呢?
“盛媗。”旷久的安静后,卫衍转过身来,他抬手指了一下大殿左侧的那道门,轻声道,“你先去内殿等我,我一会儿带你出宫。”
盛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不愿意松开。
卫衍也握了握她的手:“很快的,没事,我就在外殿,不要怕。”
盛媗又看了一眼皇帝,父子之间像是有话要说,她想了想,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内殿。
文公公没领着她去,卫衍显然不会让任何人单独和她待在一起。
盛媗进了内殿后,龙案后的皇帝走出来,走到卫衍身边,低声道:“你这些年肆意妄为,朕都纵着你,唯有这件事,朕绝不允许。她是太子不要的人,你再要了她,难道不叫人议论耻笑吗?为了你自己的名声,你要马上和她了断。”
“名声?”卫衍半垂的眸子抬起来一点,他低着头,面具掩住他的脸,明明只露出眉眼和薄唇下巴,神情却仍有说不出的讥诮。
“我还有什么名声?”卫衍冷笑道,“这些年我游走于卫国公府和端王府之间,常常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我是谁。皇上说名声?既然皇上这么在乎名声,当初何必让我做回端王,让我一辈子做卫衍不好吗?”
“承砚,你——”
“皇上,从你封我为端王那一刻起,我早没什么名声了,这天下对我……还有她的身份议论,难道还少吗?”
“……”皇帝一时沉默了。
过了许久,皇帝才出声问:“盛媗知道你的身份吗?”
卫衍默了默,道:“暂时不知道。”
“暂时?”皇帝脸色一凛,“你打算告诉她?”
“……”卫衍沉默。
皇帝警告道:“你的身世绝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不仅关乎皇室颜面,也关乎朝廷安定,若她知晓,便只有死路一条。”
皇帝的声音凉薄而果断,这意味着他说的出就一定做得到。
卫衍蓦然抬头看他,眸子里的冷冽和恨意几乎要化作刀锋而出。
第88章 不爱听
寂静的大殿内,父子两人目光对视,剑拔弩张,谁也不肯退让。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衍直直地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冷声问:“皇上说完了么。”
皇帝的眼眶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没说话。
卫衍也不等他开口,提步迳自掠过他身侧。
卫衍走到内殿门外停下,并未进去,只抬手掀开毡帘,站在门边唤了声:“盛媗。”他声音很温和,“走了,回家。”
盛媗在内殿一直坐立不安,目光时不时地扫向门口,是以卫衍将毡帘刚一掀开她便看见了。
她神情立时一松,听见他的话,踩着步子飞快地跑向门口。
卫衍弯了弯唇,朝门里伸出手。
盛媗看到他伸过来的手,想也没想,下意识地便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
等小手攥进他干燥温热的掌心,她才回过神——等出去皇帝看见,又要不高兴了。
大殿,皇帝已经回到了龙案后。
盛媗刚刚来时就没跪拜行礼,这对于自小在忠君为国的教导下长大的她来说,已经是十分出格犯上的事情了。
走的时候,她便想着,无论如何要行了礼再走,可是,卫衍不发一词,牵着她直接离开承平殿。
盛媗想跟他说,但大殿中安静异常,哪怕是很轻的脚步声都被放大到在殿内回荡,她不敢开口,怕被皇帝听见。
“承砚。”快到门口的时候,皇帝突然先开口了。
卫衍步子一顿,慢慢停下来,却并未转过身,只背对着皇帝,等他把话说完。
皇帝沉声道:“你要留着她在兴陵也可以,但她只能别府另居,不可住在端王府。”
盛媗还在纠结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行礼,蓦地听见了皇帝的话。
好像是在说她?
她不能住在端王府?
皇帝不满意她,这一点都不意外,且不说她是来自边关的“野蛮女子”,比不上兴陵的高门贵女,也不说她哥哥那莫须有的叛国罪名,就只单单说她原本和太子的关系。
原先钦定的太子妃,就算退了婚和太子没了干系,也不该再和太子的兄弟有什么牵扯。
否则传扬开来,免不得要惹人议论。
这些,盛媗心里都明白,但她一瞬间还是突然很难过。
她突然想起,流苏曾经问过她,是不是打算嫁给端王。
那个时候她很清醒地知道,两个人之间只是一场交易,她只想查清哥哥被冤的真相,从未想过要嫁给端王。
也……从未想过他会愿意娶她。
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被她压了下去,后来几乎再没有想起。
直到此刻。
但是,她连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都是奢望,又何况更多?
她的手还牵在他掌心,整个人却蓦地低落下去,她低下头,什么行礼不行礼的也不去想了,她一点都不想看到皇帝嫌弃她的目光。
“陛下——”卫衍冷冷出声。
他背对着皇帝停了一会儿,仍旧没转过身,明明喊着“陛下”,声音却又冷又沉,听不出一点敬意,反而有种疏远的警告。
他一字一句、不容置疑道:“本王的人,不劳旁人费心。”
盛媗眼皮动了动,抬眼看他。
卫衍恰好转过头:“走吧。”他声音变得低哑而温和,“我们回家。”
殿门口两道背影走得远了,很快看不见。
皇帝的目光仍旧一直盯着,眸中泛出冷意。
“红颜祸水。”皇帝咬了咬牙冷声道,“留着迟早是个祸患。”
文公公躬身立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应声。
*
“要不我还是找个宅子搬出去住吧。”盛媗道。
她刚上马车,一开口就是说这事,显然出宫的路上一直在想。
卫衍刚坐下,转眸看她,问:“为什么?”
进宫一趟,好像消耗了他不少精力,面具后他的眉眼有些倦,嗓音也有一点低郁。
盛媗张了张嘴,看见他眼底的倦色,又忽然有些后悔这时候开口再提起此事,但她已经说了,只好再三斟酌后把话说完。
她犹豫着道:“你和皇上之间……好像不太亲近,总不能又因为我,更疏远一些吧?我搬出去住也没什么的,我在边关的时候——”
盛媗话没说完,卫衍抬手打住了她:“这件事你别乱想,乖乖住在端王府。至于我和他之间……就算没有你的事,也永远不可能亲近,这和你无关,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他唇角抿得平直,显然心情不虞,盛媗不想让他更烦心,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她不说话,卫衍的目光却还望着她,像是在等着她开口答应,答应会好好住在端王府。
盛媗动了动嘴唇,心里还是有点不安,她不想违心承诺什么,想了想,挪了挪身子,挨到他身侧。
“殿下。”她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去抚他的眉,“别皱眉啦,皱眉都不好看了。”
“……”卫衍动了动唇,“我戴着面具,你还能知道好看不好看?”
“……”盛媗一噎,半晌硬邦邦道,“我就是知道。”
语气有点蛮不讲理。
卫衍气笑了,但马上他又敛了笑,一抬手捉住了眼前晃动的细细手腕。
“你还没答应我。”他道。
语气有点严肃,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装的。
盛媗没能把这事糊弄过去,一下子垂头耷脸,然而她心里的某一处角落,又莫名滋生出一种“他真的想我待在他身边”的喜悦。
盛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紧张的试探,她小声地道:“我搬出去住不好吗,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和殿下——”
话没说完,手腕上的力道紧了紧,箍得有点疼。
她止了话,抬眼看他。
男人眸色有点冷:“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语气莫名有点凶巴巴的责备。
盛媗嘴角悄悄翘了一下,又立马压下去:“可是——”
唇上的温热落下得毫无防备——
昏暗的车厢里,男人猝不及防地低头覆过来。
玄铁面具冰凉,与唇上的温热像冰火两重天。
盛媗怔住,任由男人在她的唇上辗转厮磨。
“傻了?”卫衍没得到回应,退开一点,喑哑的嗓音夹着一丝不满。
盛媗呆呆的,觉得自己的心跳忽然好慢好慢,偏偏每一下又跳得很重,让她的呼吸也跟着变沉。
这人亲她之前,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
糟糕,心跳又蓦地变快了,好像刚才只是和她一样,因为始料未及,所以短暂惊住。
车厢好像突然有些逼仄,盛媗感觉自己又急又重的心跳声在满车厢里蹦跶,震耳欲聋。
盛媗咬了一下唇,鼻息间划过一丝淡淡的、清冽的香味。
是属于他的味道。
她脑子里不争气地又空白了一下,刚想说的话又给忘了。
昏暗的车厢里,虽然看不清小姑娘的脸色,但两个人离得很近,卫衍几乎能感觉到她两侧的脸颊和一张一合的唇间吐出的气息,都在微微发烫。
卫衍眉眼舒展,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他轻扬下巴,又亲了亲她,亲完哑声道:“本王不爱听你说“可是”。”
盛媗又是毫无防备,但这次比第一次好了太多。
唇上被他亲过的地方在发烫,她好想用舌头舔一下降降温,但是这时候舔唇,也太难为情了。
盛媗忍住,低下头不可告人地抿了抿唇,然后她小幅度地点点头,轻声说:“那我以后不说了。”
“真乖。”卫衍退开身子,捉着她的手松开,眉眼俱弯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前面哪个府邸的马车!”
卫衍刚放下手,马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声的询问。
天色已暗,卫衍和盛媗坐的这辆马车没有徽记,也难怪外头的人认不出。
卫衍冷下脸,撩开侧帘望出去。
外面站着个穿官服的官兵,正探头朝马车里打量,一看见戴着面具的卫衍,登时一愣,等反应过来,急忙告罪。
“卑职有眼无珠,没认出是端王殿下您的车驾!卑职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卫衍凉凉瞥着他,道:“本王没记错的话,宵禁是亥时二刻之后。”
官兵脊背一僵,将腰躬得更低了些:“启禀殿下,昨日傍晚北城司在城中发现了凶犯踪迹——”
北城司?凶犯踪迹?
盛媗的脸颊犹还烫着,听到这里一下子转移了注意,顾不上脸红了,赶忙竖起耳朵听。
“——搜捕之时与其发生打斗,凶犯狡诈,侥幸逃脱,但他已身受重伤,北城司已请圣旨,每日戌时三刻后封禁街巷,在城中搜捕,三日内,北城司定将凶犯捉拿归案。今日是卑职眼拙,冲撞了殿下车驾,还请殿下恕罪。”
“你说——”卫衍收起了轻慢的神色,视线看过去,“那凶犯受了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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