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脸皮薄,戚枫也明白,他说了不算,而獬豸堂修士道歉,也从来不是说给他听。
如果因为獬豸堂修士前倨后恭的几句道歉就毫无原则地开口说原谅,让为他打抱不平的仙君怎么办呢?
想明白这一点,哪怕还是无法对一个修为远高于自己的前辈满脸殷勤地道歉视而不见,戚枫还是硬下心肠,深吸一口气,把头扭向另一边,不看对方。
如果实在看不下去,那就假装不看了。
獬豸堂修士笑得脸都僵了。
其实细究起来,他的错处主要还是在扔掉戚枫的文书这件事上,如果事情闹开,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把柄,而对戚枫的那一番追问,只在于核查身份时的分寸,反而更有扯皮的余地,如果眼前这几人并非来自知妄宫,他大可以说这是核查时必要的调查。
如果他们不是来自知妄宫……
——可他们偏偏是!
獬豸堂修士先找戚枫道歉,就是因为看出曲砚浓是那种心冷如铁、极难打动的人,倒不如先把年轻好说话的戚枫哄回来,也许还能让曲砚浓松动一些——苦主都愿意原谅了,代为出头的总不能追究到底吧?
可戚枫明明态度松动了,看了曲砚浓一眼,又装聋作哑了。
獬豸堂修士常年在子规渡核查过往修士的身份,只有他吊着别人,鲜少有追着人求对方原谅的时候,到此时已黔驴技穷,态度比先前谦卑了不知多少,硬着头皮追在曲砚浓身边,“这位道友,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几位竟然是知妄宫的贵客,多有冒犯,实在惭愧。”
“本宗所有客卿都会得赠一枚信物,以便在玄霖域内行走。几位是知妄宫的贵客,论理说,在本届訾议会期间,本来就该得到一枚一等翡翠令,从我们子规渡出去后,只要手持翡翠令,遇见的一应核查,都可以减免三道流程。不过,只有一枚,而且訾议会结束后就会收回。”獬豸堂修士观察着曲砚浓的神色,许诺,“我在子规渡待了好些年,有些事还是能做主的,我即刻给几位道友安排,每人一枚翡翠令。”
从獬豸堂修士追出来,跟在几人身边一个劲地赔礼道歉,曲砚浓的脚步就没有停过。
无论獬豸堂修士究竟如何低声下气,曲砚浓始终是不紧不慢,她看起来有一种若即若离的缥缈气,可细看时才会发现她背脊挺直,生就了天底下最硬的脾气。
前倨后恭、低三下四、胁肩低眉……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她从不是那种得了势就要把别人的面子踩到泥里的人,虽则常常被人称作喜怒无常,但她从来觉得自己脾气很好。她不需要旁人对她卑躬屈膝,也不需要任何谄媚奉承,尽管她已习以为常,但她并不会因为旁人对她不够卑微恭敬而生气。
与此相对应的是,当有人拼命地讨好她、奉承她、想要讨得她的欢心,也注定徒劳无功。
这世上有人如戚枫般轻易为前倨后恭的人而尴尬不安,也有人如她,真正视若无物。
他们已走出了庭院,獬豸堂修士追着他们走了一路,迎面是前去核查身份的人流,许许多多陌生的面孔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目光下都是探究,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獬豸堂的金丹弟子追着跑。
獬豸堂修士的额头已是满满汗水,曲砚浓越傲慢、越对他视而不见,反倒越能凸显她的从容,他不敢猜对方究竟是知妄宫的什么人,才能有这样坚定的过上清宗而不入的底气——早知道他就不多问戚枫那一句了。
子规渡的獬豸堂一共只有六名弟子,以这名金丹大圆满的弟子为首,平日也是他来管其他同门,此时惹了事,真是连个能求援的上司都找不到,只能自己兜着。
黔驴技穷,又不敢放弃一线希望,他只能把脸面全都抛之脑后,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就算曲砚浓不搭理他,也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几位之前参加过訾议会吗?一届訾议会共分为十六场,分别选定玄霖域的十六处要地进行,每位应邀前来的宾客,都要在这十六场会议中选三场出席。”
“因为这十六场会议分布各地,每场都要间隔五天,所以在此期间,宾客们都会在玄霖域游玩一番,结识不少同样应邀而来的朋友。”獬豸堂修士绞尽脑汁说,“我们子规渡现在就有几位从不同地方赶来的宾客暂住,有从望舒域来的,也有长风域来的,只等宗门派遣的鹤车来接去参会,道友,你们现在入渡,过不了两天就能去参会了。”
曲砚浓理也不理。
她这样的人,即使温言含笑时,也有一股藏不住的淡漠冷酷,何况是余光也不一瞥?
獬豸堂修士光是看她容色胜锦的侧颊,就由衷觉得自己就算以死谢罪、血溅当场,她都不会回头看一眼的。
这次知妄宫怎么偏偏就来了个冷酷无情的修士啊?
明明他一脸谦卑哀求,就差给曲砚浓跪下,连戚枫和其他三个小修士都有些不忍心了,悄摸摸地看他,又假装无事发生,瞥着曲砚浓的背影,谁也不说话。
这个队伍里唯一做主的人不发话,他就算是求遍诸天神魔也不管用。
“我听说本宗为了这次訾议会下了血本,上面那些长老是真心想大办,购置了许多宝物。”无计可施也得硬着头皮施,獬豸堂修士搜肠刮肚,“只说从我们子规渡转运的宝物就有许多,前段时间送走的顶级留影镜、追溯狐,还有最近送来的忘川石。”
“据我所知,等到訾议会结束,假如参会的宾客想要借去一两件,宗门也是会答应的。”獬豸堂修士就差直接说“不参加訾议会损失重大”了,半是诱惑半是哀求,“道友,你接下来若是有什么看中的宝物,尽管报上我的名字,我以子规渡的名义为你申请借用,借期不敢往长里说,但一两年是能保证的。”
在什么都要重重规矩的上清宗,借用宝物,当然也是有自己的流程的,虽说宗门规定了訾议会宾客可以在会后借用宝物,但申请借用是需要有人担保的,若非至交好友,谁敢为别人做担保啊?獬豸堂修士真是舍血本了。
可惜,这样优渥的条件能打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唯独打动不了曲砚浓。
她什么也不缺,想要的会自己去拿。
曲砚浓神情依旧淡淡的,充耳不闻。
她也没有刁难獬豸堂修士、让对方卑躬屈膝的意思,就是做了决定轻易不改变而已,无论对方究竟如何惶恐、悔恨、卑微,都与她无关。
人潮涌动,已不知多少人看到了獬豸堂修士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已麻木,全顾不上了,分明无话可说、无计可施,却只能继续徒劳。
前方人群里,有几个刚筑基的修士小心翼翼地扶着一块一人高的巨石,推着四平八稳的车向他们走来,望见陪在曲砚浓身侧的獬豸堂修士,七嘴八舌地说,“师兄,宗门来接忘川石了,我们马上送过去。”
獬豸堂修士微微一点头,感觉自己又找到话可说了,“道友,你看这个忘川石就是我说的宝物之一,它能映照出一个人的真正面目,所有的伪装、易容,甚至于是夺舍,在它面前全都无所遁形。它只有一个弱点,质地太脆弱,稍微剧烈一点的灵气波动都会让它碎裂,送过来的时候保护它的封印恰好坏了,我们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挪动它。”
曲砚浓神色淡淡。
忘川石她见过,这世上少有她不曾见过的宝物,只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忘川石,有些稀奇罢了。
世上万千奇珍,哪有什么是无可比拟的?这世界太大,哪怕是世无其二的东西,放在一也已多如牛毛。
她步履平稳,与庞大的忘川石擦肩而过。
色晦暗亮的巨石上,模糊身影交叠,映照出背后汹涌的人潮、诚惶诚恐的獬豸堂修士、亦步亦趋的四个小修士……
在所有的身影前,她神魄如冷火,茕茕独立,孑然一身,天然一股无情淡漠、与世同疏,好似谁也无法靠近。
然而,镜中照出的不只有她,俨然还有另一人——
一道高大虚妄的身影站在她身侧,微微伸出手环住她,将她拥在怀中。
——可她身侧分明没有人!
忘川石擦肩而过,那一瞬的画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个小修士推着车,一路向前跑得头也不回,除了曲砚浓,谁也没看到那个多出来的人。
曲砚浓蓦然回过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忘川石,忽而低下头,凝视手腕上的纤细触手。
“我要忘川石。”她开口。
獬豸堂修士惊喜,“您要是想借用的话,我可以为您申请!”
“不能直接给我?”她问。
獬豸堂修士以为自己听错了,“呃,这个,肯定是不太可能的……据我所知,只能借,不对外出售。”
曲砚浓买不到的东西,不一定非要买。
她可以直接拿。
不过绝大多数情况下,她还是会先商量一下然后给钱的,实在商量不来,就直接给钱拿。
“可以借多久?”她语调平淡,随口问,“一千年能借吗?”
獬豸堂修士膝盖发软:一千年?这和直接拿走有什么区别?还不用付钱。
她把他卖了算了!
第85章 明镜台(十二)
“道友说笑了。”獬豸堂修士用了很久找回自己的声音, 呵呵地干笑,仿佛能听到自己僵硬的笑声硬梆梆地摔在地上。
他等着曲砚浓附和他的话,哪怕是稍稍把那荒唐的要求降低一些, 至少能证明她漫天要价的态度。
可曲砚浓静静地望着他,神色没有半点变化, 凛冽如山雪。
獬豸堂修士的笑容僵在唇边,干干的笑声也像是一片细雨坠在地面上, “啪”地摔成八瓣。
——她居然是说真的?
獬豸堂修士难以置信:忘川石这样的宝物,寻一件少一件,任何宗门得到后都会秘藏, 除非是日子过不下去, 否则绝不会将之换成大把大把的清静钞——这是常识吧?
上清宗愿意将一部分宝物公之于众,又慷慨解囊地承诺借予宾客,足以显现出当世第一大宗门的底气。
獬豸堂修士特意列举了这件事来吸引曲砚浓回心转意,就是因为上清宗这一手办得极为漂亮,对这世上九成九的修士有着致命吸引力。
可他没想到, 这世上竟有人能如此堂而皇之地提出无耻之尤的要求,那态度不像是非分之请,反倒像是习以为常的理所应当——她甚至都不觉得这个要求是无理取闹的!
越想越荒诞,獬豸堂修士反倒不气了,摇摇头, 像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思一般,半是哂笑半是了然, 好整以暇地说, “道友, 方才招待不周,是我的过错, 自然是要尽我所能弥补。正好鹤车已来了,我为诸位一人发一枚翡翠令,即刻就能登船。另外,我私下里赠予道友三张子规渡的符令,倘若道友有什么看中的宝物,可以直接将名字填在符令上,由我担保申请,借期不敢说太久,三五年必是可以的。”
不就是借题发挥,图财吗?不就是拿捏准他不敢轻易背上逼走知妄宫来客的名头,故意敲竹杠吗?只要是求财求利,一切就都好说了。
最怕的是无欲无求,真心憋了一口气什么也不图的愣头青,那才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应付。
“道友,鹤车已到,忘川石也将由鹤车带走。”獬豸堂修士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怎么样?是买票去长风域,还是赶个巧,坐上鹤车,看看我们上清宗的訾议会究竟是怎么个样子?”
申少扬望着獬豸堂修士的笑容,莫名感觉有些不舒服,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明明后者方才追了他们一路,堂堂金丹大圆满修士还卑躬屈膝,让人看着有点不忍心。
“普通人需要细细盘查,任由摆布,美其名曰遵守宗门的规矩,而背景不凡的来客,只要闹起来就能免去繁琐的核查,拿上更多的翡翠令,轻而易举地进入玄霖域腹地。”祝灵犀冷不丁开口,脸蛋绷得死紧,声音严肃,“如此行径,真的还在乎宗门的规矩吗?”
申少扬恍然——原来他不舒服的就是这一点,如果先前还能说獬豸堂修士是恪尽职守外有一点不知分寸,现在对方胜券在握的一笑,反倒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所谓的规矩,在对方的眼中,也不过是个笑话。
让无数修士绞尽脑汁、战战兢兢去迎合的规矩,在最能证明和维护规则的獬豸堂弟子心里,也只不过是个把人分作三六九等的工具。
三千清规,斩尽贪妄,原来也为名利折腰。
獬豸堂修士的表情很不好看。
有些话不能说开,能做不能说,说得太清楚了,那就太难看了。
“你这个小女修是怎么说话的?”他忍不住呵斥,顾忌曲砚浓,不轻不重,“你们手持知妄宫的邀约函,本身就证明了身份,有仙君的赏识信重,还要什么核查?”
祝灵犀并不擅长和人吵架,或者说,她其实不喜欢和人吵架,没有那么多咄咄逼人的言辞,她一旦追究什么,只会执拗地追问到底,“既然规矩轻易就可以跳过,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今日为曲仙君,明日为夏祖师,后天是不是要为元婴长老们破例,总有一天,金丹修士也成了破例的理由,这规矩存与灭,究竟还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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