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业儒
朝中大臣不知道皇上在搞什么鬼,没头没脑的,也没有一点前情提要,这要让他们怎么说啊?更何况是谈女子守节的弊端,这与他们一直以来的价值观完全相反啊。
群臣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道给说什么。
礼部侍郎张英出列道:“臣请皇上容禀。”
林叶道:“张卿请说。”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就知道要让大臣们讨论这个东西没这么简单,还好他提前找了托。
张英道:“天地阴阳,日月调和。世间有阴便有阳,有男便有女,此乃天地正理。臣今日听闻某地巡抚大推女子守节,致使守节之风盛行。当地适龄青壮无妻无子,多年未有婴孩降生。而现今北有罗刹侵扰,南方刚刚平定,若无婴孩降生,要怎么镇守这泱泱国土。此为其一弊也。”
林叶叹了口气,其实他是很不想要张英从人口出生率方面来抵制守节这个问题的。那些无辜的女孩子又不是为了生孩子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人的出生本来就是美好的、有意义的。但林叶看了一眼底下部分脸色有些动摇的群臣,这是目前最能说服底下那群人的理由了。
张英继续道:“其二,守节之事并无益处,不过是一群狂徒的意淫罢了——”
“张英你放肆——”礼部尚书立刻跳了出来反驳,“女子守节乃是祖宗法度,历来便是如此,张皮子你竟敢胆大如斯。”
林叶呵斥道:“朝堂之上,何故喧哗?若是几位爱卿对张大人的言辞不满,尽可反驳,倒不必如此上蹿下跳。”
礼部尚书作为张英的顶头上司,本来就对张英率先发言多有不满,如今又被皇上暗讽为上蹿下跳的猴子,心中更是恼火。他起身出列,向林叶拱手道:“皇上,正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此乃圣人之言啊!”
林叶无语了一瞬,特喵的老子要你讲逻辑讲道理你给老子背名人名言,这个礼部尚书这么好当的吗?
林叶直接怼他:“哪位圣人说的?”
礼部尚书道:“自然是朱子。”
林叶轻轻笑了一声:“呵,张冠李戴,曲解他意,这便是业儒风骨吗?”
礼部尚书又不是傻子,明显听出皇上这是在反讽而不是在夸奖他,直接道:“臣不可辱,请圣上明言。”
林叶道:“礼部尚书可曾读《程氏遗书》?”
礼部尚书蒙了一瞬。
林叶笑道:“这句话原本是程颐说的:‘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他的本意是如果因为只生活贫困,男人就娶寡妇,寡妇就嫁人,这些事就是不道德的行为,明明这句话里,程颐提及了男女双方,为什么尚书大人偏偏将这句话只按在女子身上?”
礼部尚书:“这是因为……”
林叶道:“这是因为这句话被你心中的圣人朱子曲解了。朱熹在给友人陈师中写信讨论陈师中妹妹改嫁的事,曲解程颐的意思,说,昔伊川先生尝论此事,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世俗观之。于是一年年地经过业儒们的不断加工改造,这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倒是只针对女子了,岂不可笑?”
“朕尝读宋史,女子改嫁之事比比皆是。且不说范文正公之母曾因家贫改嫁,他本人在《义庄田约》中还写了会给族中改嫁寡妇银钱,至于易安居士乃至唐婉之类,更不必多提。更有甚者,说出这句话的程颐本人,还帮他侄女改嫁呢。这又要怎么说?可见这不过是他一时的玩笑话罢了,却被你们这些业儒奉为金科玉律。”
“朕想着,若是程子本人尚且在世,恐怕还会嘲笑你们这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业儒吧。”
礼部尚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怪自己读书少。
林叶见压住了底下大臣的气焰,一时间松了口气。信息大爆炸时代并不是简单说说而已。现代人们可以将古文里的各种书籍整理归纳入档,而古代书目不全,连修本书都要修个十几年。很多人读书科举买四书五经就已经经济拮据了,哪里还有闲钱买其他书?更何况,有些书乃是孤本,哪里能这么轻易就被看到?
林叶看了一眼底下的群臣,叹气道:“孟子曾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朕权授予天,天下百姓皆为朕之子女。昨日,山东巡抚金炳申,请旨为山东百人烈妇题旌,你们可知朕心中之痛?这百人何其无辜?”
“众位爱卿皆是大清之臣,当怀恻隐之心,为百姓请命,待之如子女,怎可为一己私欲枉顾她们的性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份怜悯之心,什么时候能分给这些无辜的女子呢?”
“丈夫死了,女子便不能再嫁人;若是遇到强人,女子就该自裁以表清白。这明明是父兄丈夫、乡亲邻里不能保护好这些弱女子,是男人的过错,却要她们守节自裁,岂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林叶:“退朝,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吧。”
梁九功站在高台上喊道:“退朝——”
皇上离开,大臣们却还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动了,于是诸位大臣三三两两地离开乾清门。有人面露不屑,有人却陷入沉思。
至于明珠这种老狐狸,他才不管是对是错,反正皇上说的就是对的,既然万岁爷如今怜惜起那些女子,那他自然是遵从圣意,让家人作出改变了。
明珠想着回去颠摸一下叶赫那拉氏族里还有没有没嫁人的寡妇,给她找个称心如意的好人家让她嫁了,送上一份厚厚的嫁妆,算是响应圣意了。
林叶闷闷地回到乾清宫,心情还是不太好。他可以说出一大堆男女守节的弊端,但那又怎么样呢?和这些朝臣有关系吗?以情动人不如以利诱人,他还是得换一种思路。
他正想着主意,便听见顾问行悄悄来报:“皇上,太子殿下回宫了,就在殿外候着。”
因为太子是秘密外出,所以顾问行也不敢说的太大声。
林叶的心情雀跃起来:“让太子进来。”
胤礽走进殿内,便被汗阿玛拉着在桌边坐下了。
林叶看他,黑了些也瘦了些,看着像着长大了不少。他正要伸手摸头安慰一下小朋友,却发现胤礽的头发还是湿的。
他连忙让太监取干布来,笑他:“怎么不把头发擦干了过来,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胤礽有些不好意思:“儿臣……儿臣急着见汗阿玛。”所以他在毓庆宫匆匆洗去一身尘土,换了干净衣服,就赶紧来乾清宫见汗阿玛了。
林叶便笑:“着什么急?朕就在乾清宫,又不会跑了。”
胤礽道:“儿臣出去这么些日子,只觉得许久未见汗阿玛了……”他又觉得自己这么大了还在撒娇,怪不好意思的,声音就越来越低,渐渐地就没声了。
林叶解开胤礽的辫子,用干布一下一下地帮他擦头发:“这次崞县之行,是朕考虑不周,没有考虑到居然还会有刺客行刺。”
胤礽轻轻摇头:“汗阿玛别这样说,这次儿臣也是收获颇丰。刺客的事情谁能想到呢?”
林叶道:“你们可查出什么东西来了?”
胤礽摇头:“只知道那刺客背后有白莲教的影子,照供词来看,他们似乎只是想刺杀崞县县衙内一个身份高的人,借着崞县地动,时局大乱,趁机搅风搅雨,妖言惑众。不巧当时只有儿臣在县衙内,而且还离刺客如此之近,他干脆就找上我了。”
林叶皱眉,这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刺客随便选一个人行刺,就挑到了身份最高的太子?不过林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反正他已经命人开始打击非法邪教了,任他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没有生存的土壤,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林叶把干布放在一边,拿起梳子为胤礽梳头。
胤礽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汗阿玛,您会如何处置崞县县令尔沙啊?”
林叶反问了一句:“若是你,会怎么处置他?”
胤礽一时间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道:“儿臣也不知道。”
林叶:“这怎么说?”
胤礽:“崞县县令尔沙误杀山西巡抚穆尔赛,但并不是因为私仇,而是因为公利。他是想要向朝廷上报崞县地动的事情,所以才要假扮穆尔赛的。他所作之事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崞县百姓,并且之后,施侍读和儿臣一起查看了尔沙这些年在崞县的所作所为,兢兢业业,无一劣迹。”
胤礽叹了口气:“但他毕竟杀了人,还假冒朝廷命官,若是不处置他,引起其他官员的效仿怎么办?朝廷又有何威信可言?”
林叶心里感叹,这就涉及到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的矛盾问题了,这种问题就算是在现代也困扰了一大批人。
他放下梳子,示意一边的小太监给太子编头发,道:“这就看胤礽心中想求的是什么了。”
“若你心中所求,是要维持朝廷威严,自然要将尔沙处以极刑;若是为了天下无辜百姓,胤礽会如此做决断呢?”
部分观点来自鲁迅先生的《我之节烈观》
第33章
出生
他该如何做决断?
其实胤礽在从崞县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在崞县,他看到了人间烈狱,伤员满地,但也看到了百姓脸上的希望和笑脸。若是尔沙没有做这些事,崞县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不知道,但至少比现在要糟糕。
“儿臣、儿臣觉得……”
“嗯?”
“儿臣觉得至少尔沙罪不至死。”
林叶从案桌上拿了一份圣旨递给胤礽:“你看看。”
胤礽将旨意打开,仔细看了,上面写的是对尔沙的处理结果,撤去崞县县令之职,贬谪至岭南做一个通判,终生不得返京。胤礽对朝中官职也算有些了解,尔沙原本的崞县县令是正七品的官职,而通判则是正六品的文官官职,这官职不降反升啊。
胤礽原本打算的最好的结果就是保住尔沙的一条命,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汗阿玛居然还给尔沙升职了。再说如今的岭南已经不是瘴气缭绕之地,岭南主要是指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这五岭的统称,主要范围在广西、广东、湖南和江西,有时候还要再加上海南那一片岛屿。
如今海禁已经放开,汗阿玛还打算让人造大船从海上做生意,这样算起来,流放岭南做通判其实是大有前途的啊。
胤礽不禁小心翼翼地问:“汗阿玛这样下旨意,朝中群臣不会反对吗?”
虽说汗阿玛是皇帝,但有些方面还是不能做的太过了,不然万一朝中大臣罢工,最后也不好收场。
林叶道:“朕已经把尔沙流放岭南了,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他们还想怎么样。朕之前让人抄了原山西巡抚穆尔赛的宅邸,找出来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朝中的某些大臣生怕朕来找他们的麻烦,如今个个鹌鹑似的缩在家里且不敢发声呢。”
胤礽心里松了一口气,知道汗阿玛大概是拿捏住了朝中一些大臣的把柄。只是他又想起尔沙当初说的穆尔赛姓赫舍里的事情,心里难免有些郁郁。
按照尔沙的意思,穆尔赛能在山西如此作威作福,胆敢隐瞒崞县地动这等大事,正是因为他出身高贵,身后有人撑腰。赫舍里氏是他的母族,他的亲额娘仁孝皇后就是赫舍里家的姑娘,而赫舍里家如今的当家族长正是他的亲叔公索额图。穆尔赛欺上瞒下依仗的是叔公索额图的势,而叔公依仗的是谁的势呢?
是他的势。
是他这个当朝太子的势。
其实汗阿玛对索额图早有不满,今年三月的时候,汗阿玛就处置了索额图的弟弟心裕和法保——这两人也是胤礽的叔公,不过他本人对索额图更亲近些——革除了他们的职位,又革除了叔公索额图图议政大臣、内大臣、太子太傅的职位,但汗阿玛心里到底是念着他的,担心赫舍里家无人可用,保留了心裕的一等伯和叔公索额图的佐领之位。
之前胤礽还不懂汗阿玛为什么要这么做,赫舍里家是他的母族,汗阿玛一下子把赫舍里家几个掌权人的职位都给撸了,岂不是不给他这个太子留面子?
现在他明白了,就算赫舍里家已经一撸到底,穆尔赛依然敢隐瞒崞县地动的大事,因为穆尔赛知道,赫舍里家背后真正站着的人是太子,是将来的大清之主。
汗阿玛为了他如此良苦用心,他居然现在才明白汗阿玛的苦心,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林叶见胤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无措,太子一向懂事,就算有骄纵的时候也是决计不会哭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林叶只好把小小的孩子抱进怀里,轻轻拍打他的背脊,悄声问他:“胤礽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小朋友的背还稚嫩得很,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摸就是一把骨头。
林叶在想自己是不是把这个孩子逼得太紧了,虽然着急培育出下一代继承人,但他毕竟才只有十岁啊。
胤礽把自己藏在汗阿玛怀里,他带着哭腔道:“汗阿玛,我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林叶:虽然不知道太子在说什么,但总觉得他好像脑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胤礽躲在林叶怀里哭了一阵,这孩子的哭是悄然无声的。林叶只能从衣服渗透出来的浓浓湿意判断出这孩子哭得很伤心。胤礽的眼泪鼻涕全都擦在林叶的衣服上。半晌,他才抬起头来,刚想说话,鼻子就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鼻涕泡泡。
林叶笑着正打算拿出手帕给他擦干净,胤礽已经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了帕子,背过身去不让林叶看到。
林叶无法,只好轻笑了一声。
胤礽哭完,觉得心里一下子变得明媚起来,心情好了,他的轻微洁癖就犯了,他对林叶小声嘀嘀咕咕:“汗阿玛,您要不要先把衣服换了啊?”
林叶虽然讲卫生,但对古代换衣服实在是深恶痛绝。早上早朝要换一套衣服,下朝要换衣服,吃饭要换衣服,见大臣还是要换衣服,他觉得自己一天的时间有半天都是浪费在换衣服上面的。再加上其实古代印染技术一般,衣服洗几次就不能穿了,林叶身为皇帝,他的每套衣服几乎只穿一两次,他是觉得这样很浪费,但又没有什么好办法,所以他是一天之内尽量能不换衣服就不换衣服的。
林叶道:“不用了吧,衣服其实也没有很湿。”
胤礽别别扭扭道:“可是这样看着好脏啊。”
林叶:“……”臭小子,你还记得老子的衣服之所以会这样是谁干的吗?居然现在就开始嫌弃了?
但是小孩子嘛,又刚刚才哭过,林叶还是愿意哄哄他的。
他进屋换了一套衣服,这才询问起胤礽刚才为什么要哭。
胤礽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告诉他,心里满是感动。
林叶:“……”三月份的时候他还没有穿越啊,撤掉赫舍里家三个人的职位是康熙本人干的,就这种一撸到底的做法真的是完全没有给太子留面子啊。小朋友实在是想太多了。
林叶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胤礽,只是伸手摸摸他的头不说话,手感不错。
19/30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