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蓉没了办法,只能搬个板凳坐在他附近,盯着这个不爱说话的小男孩,害怕他突然就精神崩溃。
情况有变,但规则不变。
黎今颖依旧被禁止进入卧室。
她只能坐在靠厨房那一角的位置,偶尔想要从房门间隙里窥见一丝卧室的情形,最终也以失败告终——卧室门合的太死了。
一个小时后,外出的两个男人总算回到家属院。
黎志兴路过自家门口时,见到没有灯火,心里就有了数,估计老婆已经去隔壁帮忙看孩子了,于是他连门都没敲,径直就扶着聂涛走向了隔壁。
但他没想到,自家女儿也在这边。
黎志兴:“颖颖你怎么一个人在客厅坐着?妈妈呢?浚北弟弟呢?”
黎今颖转过脑袋,指了指卧室:“他们在里面,妈妈不让我进。”
黎志兴点点头,叹了口气,就对着身后跟来的老师傅解释道:“人在里面。”
紧接着,走进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看起来是一对父子。
老一点的那位戴了一顶黑色冷帽,走在前头。
他先是跟到卧室门口,把门推了一道五厘米的缝隙,瞧了一眼床上的情况后,回头给儿子低声交代了一句:“抬的时候慢点,别碰着哪儿了,这个规矩,知道不?”
他儿子是个瘦长脸,刚做这一行不久,也学着父亲的模样朝着卧室瞧了眼,然后佝着背点了个头。
两人袖子一挽,就准备进门去抬人,临到门前,走在前面的老头又回头问了一句:“你们要停哪?做法事的找好了不?没找的话,这大雪天一时半会也不好弄,现在虽然还能放一放,但也不能拖太久,哦对了!现在都得火化的,不能给你们弄土葬啊!”
他交代了一长串。
这也不能怪他,事先没人给他打过招呼,他刚才听聂涛的口音也不像本地人,谁知道懂不懂现在的规矩?
黎志兴看向聂涛,黎今颖也跟着看过去。
聂涛仿佛骤然苍老了十多岁一般,不仅浑身肌肉像是一夜之间松垮了下来,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
隔了好一会儿,聂涛才哑着嗓子开口:“不停,也不做法事,直接火化。”
刚请来处理后事的父子俩愣了下神,没说什么,推开门就准备去抬人。
反关卧室门后,长瘦脸儿子嘟噜了一句:“死了老婆都不办法事,收费又不贵,也太抠搜了吧……”
戴冷帽的老父亲立马小声呵斥:“闭嘴,人死为大!万一人家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做这一行,你这张嘴可必须得改……”
瘦长脸儿子舔了舔嘴唇,点了下头。
两人着手就开始准备抬人。
明明冬至早就已经结束,这个夜晚却要比往常更加漫长一些。
窗外的雪渐渐大了。
这对父子干活相当麻利,赶在天亮之前就把一切搞定妥当,还抽出空给聂涛解释了一番——之所以这么赶是他们想着日出前阴气重,离世的人投胎会走得更快一些,人间的痛苦也会少一些。
聂涛没回答,眼神一直空洞地张望着地面。
反倒是今晚一直没说话的聂浚北开了口,神情认真地抓着领头的那位问了句:“真的吗?”
年迈一些的老父亲没直接回答,却用胳膊碰了碰身后正在忙的儿子,似乎是想要让他的这位“徒弟”学会如何与小家属沟通。
瘦长脸儿子反应了半天,才清了清喉咙,严肃又青涩地回答:“小弟弟,正是因为俺们相信有来世,才会这么认真地给每位离世的人处理身后事啊,了却今生,才能走向来世——”
他说着说着,吊着嗓子就开始像喊咒似的弥密嘛嘛地哼唱着什么。
聂浚北站在远处,没有接着往下问。
他在心里悄悄想,如果人真的有来世,为什么还会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投胎遭受苦难?
哼唱了一会儿后,瘦长脸儿子就停下了。
正式仪式开始前,肖蓉带着两个孩子走到了房间外,没有让他们继续观摩。
黎今颖和聂浚北一起肩并肩站在屋檐下,背对着墙壁。
得益于雪天淹没一切的属性,他们什么都没有闻到,也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聂涛偶尔传来的痛哭声。
不知道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还是她实在震惊于胡婉笙的命定结局,黎今颖的精神几乎全程都是恍惚的。
老人们常说,人死如灯灭。
她没想过亲身感受时,竟然觉得更像是风雪掩埋的过程:呼啦啦的飞雪埋掉人间存在过的痕迹,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部都不重要了。
只余下一片苍茫的雪地。
踏无声,寻无踪。
等她回到自己家时,黎今颖第一时间竟然连胡婉笙到底长什么样,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那位美丽到不真实的女人最后靠在藤椅上烧纸的模样。
甚至,她连最后一次与胡婉笙说话时聊的是什么,也有些记不清了,更不知道美女到底有没有看出来她是装出来的傻气。
作为上一个宇宙的平行版本,人间往往就是这样,很多人还未来得及深交,还未来得及告别,就已经见完她最后一面了。
——可是你要隔了许久,才会知道。
整整一天,黎今颖都没精打采。
吃不下,也睡不好,头还有些突突的疼。
肖蓉知道她是在为隔壁女人的离世而难过,却又不知道现在这个阶段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教育女儿关于死亡的命题。
是告诉她,逝者如斯,生者已矣?
还是告诉她,我们都会有这一天,在那日降临之前,更应好好过好每一天?
想了想,肖蓉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
只是小孩子而已,没必要。
一夜过去,雪停了。
家属院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早上八点还没到,楼上楼下又开始张罗着晚上谁家的菜多了要分一分,谁家今天有夜班能不能帮忙接一接孩子,吵吵闹闹的人声里还夹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用力抖开衣服的啪啪水声,以及香气四溢的小麦面粉蒸汽香。
黎今颖比起昨天,情绪已经缓和了不少。
作为死过一次的人,同时作为转生过一次的人,她在心里为胡婉笙祈祷了一整夜——下辈子去一个没有任何虐点的世界吧。
暴富文,总裁文,女强文,团宠文……
她那么漂亮又那么聪明,去哪里都是妥妥的天降女主。
起床换好衣服,黎今颖坐在桌边,刚伸出手想要啃一个红糖馒头,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黎今颖见父母都在忙,喊道:“我去应。”
她两步走到门口,打开门闩,一股倒春而来的寒风吹得她一个激灵。
聂浚北站在门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毛衣,抱着一大摞书,见到她后,就往内走了两步,径直把书放在了靠角落的位置。
黎今颖:?
她没弄懂这是在做什么。
黎今颖喊了下聂浚北,问道:“不是都烧了吗?怎么还有?而且为什么放我们家?”
聂浚北放好书:“不知道,我也以为都没有了,她之前说,害怕以后给人留下话柄,所以把大部分都烧掉了。”
他现在还是无法明白这份用心。
但既然是胡婉笙临终前交代的事情,聂浚北即便不理解,还是会照办:“……剩下这些是她让我留给你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就都给你拿过来了。”
黎今颖愣在原地。
她刚才瞄了一眼,这些正是胡婉笙答应要慢慢教她学习的外文医学教材,其中绝大部分都已经很难在如今这个环境下买到。
黎今颖:“她竟然记得……”
聂浚北没听清她嘴里在念什么,正准备追问时,恰逢肖蓉端着一盆蛋花汤进屋。
肖蓉先是一愣,很快开始招呼他:“浚北?怎么过来了?刚好阿姨做了早饭,要不留下一起吃?”
聂浚北摇摇头,放出另一个重磅消息。
“不用了,我要回去帮爸爸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要去西北了。”
第38章 月下误解
聂浚北没在开玩笑。
西北那边催得紧, 龙岗县本来就隔得千里远,交通上赶路就得耽误不少时间。负责监督他们下放劳动的人说了,明天早上七点就得启程, 父子俩是真得马上收拾东西,一步都不能耽误。
通知很仓促,行动过程也很仓促。
连胡婉笙的头七都没办法等。
前一天聂涛才刚刚取到胡婉笙的骨灰盒, 今天就得退掉房子连夜打包行李离开。
卫生院收到下放通知的人就两户,除开聂涛这一家,还有一个老医生, 听说他前妻和两个孩子都在国外, 属于是重点劳动对象。
不过老医生运气要比聂涛好一些, 他被分到了龙岗上边偏一些的农场, 用不着搭火车长途跋涉,晚点儿找个卡车司机拉过去就行了。
黎志兴作为书记,卫生院这么大的事项,他必须得冲在最前面。
早饭简单啃了俩馒头后,黎志兴套上雷锋帽,裹上绿棉袄,就去满镇子找编织袋去了——总不能让聂涛他们拎着一个丁点儿大的箱子就出发吧。
肖蓉也没闲着,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票, 就牵着黎今颖去商业街购置东西。
奶粉、肉松、午餐罐头。
这些平时连黎今颖都没怎么吃过的东西,肖蓉愣是一样买了一小份,虽说不多, 但起码也够父子俩省着吃个一两顿, 实在担心被批, 到了地方拿去和当地居民换点儿馒头也是极好的硬通货。
采购结束,肖蓉寻了个没什么人的时间, 敲响隔壁的大门,悄悄摸摸塞到他们门后,还不忘嘱托聂浚北一定要藏在箱子的最下方。
晚一些的时候,黎志兴带着编织袋赶回院里。
他先给楼下独居的老医生送去,还从他的伙食费里挪了几张二两票出来,偷偷放在编织袋里,担心直接给的话,那位老知识分子不肯低下气节,咬死都不收。
黎志兴回来后,坐也坐不住。
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帮上忙。
肖蓉只能安慰他:“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夜色渐渐暗下来。
月明星稀,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冬霾。
黎今颖吃过晚饭,也还是没有丝毫困意,她满脑子都牵挂着隔壁的主角团。
就算是读小说,她作为一个感性的读者,也极其容易被书中人物的命运经历所牵动。
更何况,她现在是360度4D环绕式观看。
甚至还有长达半年的情感交互。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无论再怎么安慰自己这只是暂时的,还是有些不可避免地为隔壁两父子而担忧。
——路上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这一去大概要十年才能回来了,可是十年后龙岗还叫龙岗吗?他们还能回来吗?
——聂涛现在的精神状态堪比纸薄,能照顾好男二号聂浚北吗?不会就是在路上饿死的吧?
黎今颖越想越焦虑。
她在卧室房间里走来走去,躺下了又坐起来,站了一会儿又开始踱步。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如此反复循环了好一会儿后,黎今颖觉得不行,她得抓住最后的机会,和隔壁主角团再交流一次——万一就能像救下胖虎那样,她这只蝴蝶再翻起什么浪花呢?
她心中有种预感,如果什么都不做,她未来一定会后悔。
说干就干。
黎今颖推开卧室门,恰好撞上肖蓉正在点票,似乎也是想给隔壁再送一些粮票过去。
肖蓉以为女儿睡了,吓了一跳:“颖颖,怎么还不睡?明天还要去学校呢!”
黎今颖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学校啊,她摇摇头,实话实说:“妈妈,我想去看看聂叔叔他们,以后……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
肖蓉正在理票的手僵了一下。
女儿一语中的。
是啊,相遇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这次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缘分才能催化彼此再见面了。
肖蓉站起来,把手里刚才清出来的粮票扯了几张,塞到了黎今颖手里。
肖蓉:“正好,你给聂叔叔带去吧,咱们这个月票已经够用了,让他路上拿着,千万别客气,万一有什么事儿也能招呼招呼。”
黎今颖伸出手接过。
她低头一看,竟然是黎志兴配额里少有的全国通用粮票,现在也只有这种类型的票据才能让聂家父子在异地换一口饭吃了。
黎今颖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肖蓉蹲着替她理了理刘海,温柔又饱含深意地轻声道:“去吧,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吧。”
黎今颖已经听出了肖蓉的言外之意。
在龙岗这座小县城里,现在只有黎今颖一个人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有线性概念。
她知道十年后,一切都会落为尘埃。
可是,其他人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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