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去省城读过书的,牙尖嘴利的功夫又深了几分。
她草草看了眼菜单,按葛海珊的口味点了一道三毛钱的小鸡炖蘑菇,一道二毛五的葱烧豆腐,再来一份红薯南瓜粥补充膳食纤维和碳水化合物。
好友见面,免不了先寒暄两句近况。
葛海珊先问:“怎么样啊?你们卫生院的人好相处吧?有黎叔叔在,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黎今颖摇头:“正是因为我爸在,我才得卯着劲儿啊!”她放低音量:“万一别人拿我做例子,说他私下举亲呢?不能给老黎丢面子啊。”说完自己,她又问:“你呢,卫校那边如何?”
葛海珊叹了口气。
她从小就是靠着死记硬背的勤奋,才能勉强跟上优等生的进度,现在进了医训班,就有些吃力了,班里全是全省各个初中输送来的聪明人。
她摆脑袋:“还在努力,我肯定没办法分到省医院里了,看看有没有机会去周边的矿厂和砖厂的配套卫生院吧,只能安慰自己,勤能补拙,多学多看,总能行的。”
“来咯,您二位的小鸡炖蘑菇。”
服务员老大姐端着一个六寸大的搪瓷盆,把刚从锅里端出来还冒着热气的菜放在方桌子上。
老大姐很实诚:“豆腐还得等等啊,像这种不顶饿的小菜,点的人少,得现起锅。”
黎今颖:“行,不急。”
她把盆往葛海珊面前推了推:“你多吃点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顿就算我请客了。”
葛海珊见她有些反常,敏锐察觉到不对劲,追问:“你平时那么爱吃的人,今天愿意从虎口先分给我了?怎么回事,不舒服吗?”
黎今颖想到刚才被流氓纠缠的故事,胃里就有些翻江倒海的生理不适。
她简单明了概括了一下刚才的经历。
葛海珊听完,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就要准备去找刚才那人干架:“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对咱们女同志拉拉扯扯!我要去他单位投诉他!”
隔壁桌的两位青年被她吓了一跳。
两人面面相觑,还以为是刚才他们盯黎今颖的目光太赤-裸,立马把头埋起来。
黎今颖现在不想把事情闹大,否则她家里的老父亲老母亲又得整宿睡不着觉,操心她的事儿了。
她赶紧拉住葛海珊,把人压回座位上,还给她碗里夹菜:“就先谢谢葛同志了,不过啊,这种人就跟牛皮糖似的,你越招惹他,他越是来劲儿,更得不要脸凑上来,惹得一身味儿,理他干嘛?吃菜!”
葛海珊气不过,骂了几句后才通畅。
她自从一个人去了省城,脾性就不像从前那样软了。用她父亲葛大军的话来说,你自己都不立起来,人家肯定要挑软柿子拿捏的。要想生产效率高,人就是得刀起刀落干干脆脆,切掉那些碍事的边边角角,才能干活得劲儿。
葛海珊把这句话原封不动送给了黎今颖。
她还和她文邹邹拽了句典故:“以前肖老师教咱们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啊,太漂亮了就容易遭这些苍蝇,幸好黎叔叔教了你几招,不然我在外面读书都不放心你的。”
黎今颖明白道理。
她答:“所以你看,我连找裁缝新做的钩花衣裳都不穿了,每年就是这几件灰的白的蓝的衬衣棉袄,生怕被批行事张扬。不过这么穿呢,也有好处!行动方便,真要遇到啥问题,抡拳抡脚都不碍事。”
一边说,她还一边捏着拳头比划比划。
老父亲黎志兴很早之前,就开始担忧女儿长大后遇到流氓怎么办。于是,从黎今颖青春期开始,只要父女俩得空,他们就在院子的空地上练几招,当是提前学一些防身的把式应对。
聊着聊着,服务员老大姐从后厨端出她们剩下的菜品,两人才正式动筷子。
饭局到了这时,气氛差不多到位。
葛海珊神神秘秘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物件,放在桌上推到黎今颖面前,随后又从兜里取出另一款用废布料包着的东西。
黎今颖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什么啊?”
葛海珊:“打开瞧瞧嘛,这是我给你的。”她指了指牛皮纸里面的东西,又指向另一个废布块:“这个是我哥给你的,生日快乐。”
黎今颖惊住了。
正是因为这个年代资源贫瘠,两个小礼物的价值才显得格外沉甸甸。
她打开看,葛海珊送的是一个蝴蝶花纹的手帕,白底镶蓝边,蝴蝶还是手绣的款式,一看花色就知道是供销社的紧俏货,要买到还真不简单。
另一个则是胖虎给她的,她掀开外边包裹的不起眼废布料,才露出里面叠得方方正正的雪白棉质料子,布料上还缀有精致的碎花图案。
葛海珊解释道:“我哥知道你今天过生日,前天上城里交粮过秤的时候,特意去排队买的,他怕自己驮了货手脏,还让我姨分了块旧布料包着,里面是干干净净的,好看吧?。”
喜悦是藏不住的。
黎今颖刚才还因为被骚扰的事儿心里不舒坦,现下瞧见两位好友的偏爱,不可能不开心。
她一连说了好几句“谢谢”,兴奋劲头过了后,又担心太让两人破费。
葛海珊大手一挥,拿出她从小在电影院面前呼风唤雨的精神来:“别这么客气,我那手帕要不了几个钱的,也就是排队付了点人工成本。”
黎今颖不傻,看得出这个年代的货品价值,指着那块看上去就贵的镶花雪白布料:“这个不便宜吧,你哥这两年种田是种出大田仓来了?”
葛海珊被逗乐,笑着答:“他这人干什么都厉害,比我智商高,田里连着三年大丰收了,村里每家每户都来取经呢!你啊,就别替他心疼钱了,也要不了多少。”
黎今颖不信。
葛海珊又多说了几句:“你怎么跟我哥一样,人情账记得比谁都深,我和你说实话吧!我哥他说每次上镇里找你,你这个救命恩人都请他吃饭,让他这大老爷们怪不好意思的,趁着你过成年生日,专门给你买块好料。”
葛海珊指了指门口右边的铺子:“就找那个老裁缝做,她手艺好,裙子上身显苗条。”
推辞了半天,黎今颖最后还是收下了。
她顺嘴问葛海珊:“你哥最近忙啥呢?田里弄得这么麻利,我估计今年镇里都得找他来做演讲了,也教教咱们别的农民呗……”
葛海珊抬起头,一脸惊讶。
“你不知道啊?我哥要去当兵去了!”
黎今颖:?
葛海珊见她真的不知情,解释道:“村里今年有个招兵名额,我外婆去年不是走了嘛,他爸妈就说,反正田里也都还有他们,就让他趁着年轻,去部队里锻炼锻炼,争取闯出点名堂。”
黎今颖若有所思。
未来的路怎么走,放在每个时代,都是年轻人心中最重要的命题作文。
经胖虎的事点拨,黎今颖也开始思考,明年冬天高考恢复后,她没把握能一举冲下北大,去部队的医科大学未免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有编制有军衔,她的政治家庭背景也能更加顺利地通过录取审核,的确是上上选。
葛海珊见她一脸状况外,用手指戳了戳黎今颖的胳膊,神秘兮兮地说:“对了,我今天来,还有个大事儿和你说,我就猜你肯定不知道。”
黎今颖心想,还能有什么大事。
葛海珊:“肖雅梅来城里工作了。”
黎今颖:?!
葛海珊见她脸上藏不住的惊讶神色,又放出一个重磅炸弹,转身指着国营饭店外面的街道:“她就在前面右拐的商店里做售货员,橱窗不起眼,好像是卖文具还是劳保用品,我还是前几天去给你买生日礼物的时候发现的。”
黎今颖懵了。
她有多久没有听过这家人的消息了?
似乎自从那年在饭店偶遇过后,肖家人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般,连一点八卦都闻不着。
第44章 肖家
肖雅梅是上个月来到龙岗县城工作的。
自从肖成磊回了农田后, 她也就跟着一起退了学,回了乡下务农,每天扎根在肥料与黑土地之间, 成为了千千万万农民子弟中的一员。
当初肖成磊成为钢厂装卸工时,笑得有多开心,三个月后, 钢厂用工缩减时,他就有多狼狈。
田姨婆当时很气愤,以为是钢厂恶意开除了孙子, 还带着陈玉茹一起去厂里闹过事儿, 一问才知道, 人家只是缺人手建新厂, 压根就没有多余的工人资格,从头到尾都是肖成磊一厢情愿的结果。
就一临时工,根本就没编制。
田姨婆听完,当场就昏了过去。
她在城里养老的美梦也一去不回。
事后,田姨婆就病了,原本比牛还硬朗的身子骨一下就被肖成磊气得瘫了下去。
一个资深劳动力倒下,同时肖成磊也失去了劳动收入,陈玉茹没有能力继续供女儿在县城读书, 只能替肖雅梅办理了退学手续,让她和哥哥一起加入生产大队务农。
肖成磊是个心比天高的人,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成天都惦记着他在厂里是多么风光, 心思根本就没踏实下来。
田里的活, 有他没他,基本上没差别。
肖成磊倒不是怕苦怕累。
——他就是想争面子。
从前他在公社学校时多威风啊?拿着姨父黎志兴和姨妈肖蓉的名号, 暗地里享受了多少附庸,脸上有光,心里也舒服。
在钢厂做装卸工人时也是这样。虽然身体很辛苦,但和那群回乡下种田的同学们一对比,肖成磊就觉得他好像高人一等了,不一样了,变成拿工资的城里人了,有铁饭碗了,不再需要在田里起早贪黑,一年三季地往死里忙活了。
所以,当他收到钢厂的遣散通知时,整个人是完全受不了的。
可是没办法,他求过主任,也求过当时选中他去帮忙的曾老师,别人却都不搭理他,还拿种田光荣论那一套来给他做思想工作,让他像千万知青同志一样,去建设去劳作去扎根。
他没扎下来。
他在地里混吃混喝,就等着哪天钢厂再次扩大规模,他能凭借着三个月的装卸经验,再次成为铁饭碗中的一员。
这一等,就是近十年。
肖家的另一位,陈玉茹,是个懒散本性。
田姨婆病倒后,这个家再也没有人压得住她了,多年媳妇儿熬成婆,她就此装起了威风,挑粪施肥割草这些事统统不干了,全部甩给了肖雅梅。
此外,陈玉茹像是等待了许久似的,对病床上躺着的田姨婆也渐渐露出本性。
从最初的好饭好药喂着,慢慢就变成了爱答不理——身子不擦了,衣物也不帮田姨婆换了,任凭她拉撒,等到实在受不了时才臭着脸施舍着换一次。很快,田姨婆浑身就起了红疹。
陈玉茹也不给她换。
她就看着老太婆在床上疼痒得嗷嗷叫,不管不顾,不闻不问,该干嘛干嘛。
不仅如此,她还当着田姨婆清醒时,把老太太私藏多年的银手镯用狠劲儿取了下来,戴到了自己手上,根本不顾床上老太太猩红狰狞的双眼。
再后来,田姨婆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
有时候,她像个几岁小孩似的,眼神空洞又稚嫩,嘴边流着一滩口水,咿咿呀呀地喊着:“二姐,三哥,我饿,饿。”
有时,她又像是回到了儿子死去的时候,失心疯般扯着嗓子哭吼:“我的儿啊!你走以后,娘该怎么活啊!儿啊!”
还有时,她像个精神分裂患者,前一秒还在咬牙切齿地说,“你死了就好了,你死了不就没这些事儿了,你怎么还不死”,下一秒,她就像看见了什么恐怖鬼魂似的,缩在墙角喊,“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饿久了,我想吃饱饭,想要你爸妈供我养老……”
这样疯疯癫癫了几个月后,她就稀里糊涂地走了——走在一个大雪前的深夜里,第二天才发现没了气。
陈玉茹不想花钱给她做法事。
匆匆火化后,她去城里找到肖蓉,想让她为小时候的养育之恩买单,把田姨婆的身后事全部算在了肖蓉身上,张口就要两百元。
肖蓉没理她。
一分钱没给。
陈玉茹又开始发癫,去学校闹,去商业街闹,去家属院闹,逢人就说肖蓉是不孝女,一口一个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街坊邻居的眼睛是雪亮的。
除了几个不辨是非的市民外,压根就没人搭理陈玉茹,还说她这样对待婆婆,人在做,天在看,小心遇上报应。
肖蓉更是彻底提防起来。
她连堵人都找不到方向。
无奈,敲诈不成功,陈玉茹只能让儿子肖成磊把奶奶埋在了田后面的祖坟地里,挨着家里早亡的两个男人,但却没给田姨婆做牌位,立了根木条,就算是告慰亡灵了。
田姨婆死后,母子俩很快把她身前扣扣搜搜一辈子攒下的几十块钱全部花光了,剩余的几个不值钱首饰也统统拿去换了票。
这笔遗产似乎已经被他们计划了许久。
陈玉茹买了好几条新裙子,肖成磊买了两条城里小伙最爱穿的商品喇叭裤,两人还专门进城里吃了一顿卤肉拼盘和大酱骨,回来后就大手一甩,把田里最重的活都扔给了肖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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