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春节,黎今颖还是会做噩梦,梦到那天下午的画面——雅梅瘫在地上,腿间全是血。
有时候,她半夜从梦里惊醒,总觉得自己腹疼,身上也有些发凉发冷。
肖蓉知道她没睡好,虽然嘴上生气,身体还是心疼女儿的,连着给她熬了好几天的补血老汤。
红枣、老姜、猪肝、鸡蛋、猪脚、糯米……
饭桌上翻来覆去全是这些食材。
黎今颖甚至猜测,幸好龙岗这地方没有菠菜,不然要是让肖蓉知道菠菜是天然补血剂,恐怕她能在七十年代吃成大力水手。
某天夜里,母女俩坐在客厅餐桌前。
黎今颖抱着一大碗猪肝汤开炫,咕噜咕噜下肚大半碗。月光打在她脸上,双颊有些泛白。
肖蓉见到,心疼不已。
她忽然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颖颖,我们都是普通人,救不了所有人的,各人有各人的命运。”
黎今颖喝汤的动作一滞。
她知道,肖蓉在说雅梅的事情。
她也明白,环境塑造性格,雅梅并非是完全主动选择了如今的命运。
她乖巧“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肖蓉的劝导。
月光下,黎今颖最终没有告诉肖蓉,为什么她会义无反顾选择为雅梅献血。
——她偶尔会梦到自己运气不好,穿书过来成了雅梅,而不是众星捧月的美人傻大妞。
——在梦境里巨大的窒息感下,她扮演着肖雅梅,心中会希望梦中的“黎今颖”拉她一把。
此后的时间里,黎家三口人都没有再提卫生院发生的事情。
短短一个月,肖家和曾家都迎来巨变。
吴清月头部受重击后送医太迟,当场死亡,她最宠爱的儿子曾鸿望最终还是随了舅舅的脚步,进了大牢,判处十余年有期徒刑。她的上门丈夫曾钧,就像是没事人似的,三个月不到就在龙岗镇上找了个寡妇再婚,不过,听说他如今有些精神失常,时常胡言乱语喊着,“我不是不救你,我是害怕!”,“你不要来找我,我没有见死不救!”。
而肖家,更是令人唏嘘。
陈玉茹那晚最终也没有出现。
不仅如此,她担心儿女的事情影响自己再嫁,雅梅送医的当夜,她就带着全部钞票离开了龙岗,与她前些日子认识的中年男知青私奔。
龙岗再也没有传来她的任何消息。
肖成磊的偷盗事件相当恶劣,最终捅到了省委,法院为了以儆效尤,重判他七年有期徒刑。等他从班房出狱,最值得奋斗的青春再也不复。
至于雅梅。
卫生院的医护说,她醒来后,得知是黎今颖和生产队长献血救了自己,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卫生院最初怀疑是神经受损,为她专门做过检查,最终得出结论:
——没有后遗症。
——她只是主动选择成为了哑巴。
出院后,雅梅对着黎志兴的书记办公室磕了一个重重的头,随后,她就带着女儿去派出所办了离婚手续,最终回了肖家老宅,一个人守着田。
不过,因为陈玉茹卷走了所有家产,她连医药费都是卫生院垫付的,还债这条路任重道远。
往事随风。
无关的人很快消失在黎今颖的耳边,她也开始着手准备开年后的入学事宜。
军医学校入学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衣服、鞋子、文具、日用品、个护。
每项购置都不能疏忽。
用肖蓉的话来说:“多准备一些,家里的始终好过你在学校小柜台里随随便便买来的。”
直到大年初三那日,黎今颖一家三口去商业街的百货商店查漏补缺,才从售货员那里又听到了一些故人的消息。
她站在售卖文具的柜台前,耳朵不自觉地飘向那群正在聊八卦的售货员。
其中一位售货员称:“我和之前文具柜台肖雅梅不是老乡嘛,我今天才知道,他们生产队长从前追求过她,但她没答应。”
另一位小声惊呼:“啊?那个方脸大哥吗?你怎么知道的,我都快忘了有她这么一号人了。”
“我妈和我说的,队长要和我亲戚家的姑娘谈婚论嫁,能不打听一下吗?不过啊,他婚礼就在今天,咱们乡下村头摆了大灶,我要上班就没去。”
两人站在柜台后感叹不已。
“哎,雅梅也太可怜了,她要是一直呆在文具柜台,现在也该评上职称了吧?哪怕跟了生产队长,也说不定过的不错啊……总比她之前那个杀人犯老公要强啊!”
另一人答:“命运这件事,谁知道呢?”
两位售货员叽叽喳喳聊着。
黎今颖听完,视线忽然与肖蓉对接。
母女俩同时捕捉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却默契地当作没听见,没有多言。
时光向前走,人亦往前看。
第62章 入学手续(二合一)
春节很快就在鞭炮声和锅灶翻炒声中结束。
78年的这个正月十五, 对于黎家来说,交杂着喜悦和不舍的复杂情绪。
吃完饺子,放完烟花, 黎今颖第二天就得出发去学校报道了。
她最初坚持要自己独自前行。
黎今颖知道,如果肖蓉和黎志兴也陪着一块去,她铁定要泪洒现场, 哭得一把鼻涕。
但是,有人哭得比她还早。
临近分别,肖蓉哭了整整两夜后, 黎今颖还是松口了, 决定给她这对相伴十年的父母一个好好告别的机会——她哭就哭吧, 别让爸妈遗憾了。
正月十六清晨。
家属院从早上七点开始, 就不停有人来黎家门口道喜,有曾经的退休会计大婶,也有隔壁的邻居陈医生。他们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了黎今颖的出发日期,纷纷踩准她出门的时间,送来了礼物。
退休会计大婶送了她一本《马哲语录》:“颖颖变成大姑娘了,我总觉得你还是那个跟在蓉姐背后嗦冻梨的娃娃脸呢!”
陈医生赶着上班,没多说话,放了一罐精巧的百雀羚护手霜在窗台, 还留了一张纸条:“小姑娘加油,等你学成归来。”
更令黎今颖惊喜的是,曾经救了她一命的王医生竟然也来了。
她看着眼前这位双鬓微微斑白的老熟人, 眼泪刷啦啦就往下滴:“王叔叔, 我要去读大学了。”
王医生也是个感性的人。
这些年他看着家属院里的人们来来往往, 有人永远离开了,也有人刚刚才踏上征途。
他给了黎今颖一个礼貌的拥抱, 语气哽噎:“我就说你长大后肯定是国色天香,看来我这身辨骨相的功夫还是没还给我师傅。去学校要认真读书,别被臭小子给骗走了,争取拜个国手大师,好好传承下去!”
黎今颖哭笑不得,忍不住呛了他一句:“王叔,你还说我会是个傻闺女,你看!我考了第一名呢~”
王医生老了,脸上笑出褶皱:“所以你比我强比我厉害啊,以后肯定会是比我这个卫生院圣手还要厉害的好医生!”
肖蓉两口子站在旁边,感慨万千。
谁能想到,当初失而复得从污泥雨夜里捡回一条命的闺女,不仅挺过了重症高烧危险期,还出落得漂亮又聪慧?
一家三口又哭又笑,在邻居们的祝福声中,带着两个大牛皮箱下了楼,上了小货车。
载具由县委书记友情提供。
不是什么豪华德系小车,也不是官员常备的红旗,而是一辆毫不起眼国产轻载货车。
县委书记是从大山沟土地里走出来的,他勤勤恳恳多年,才攒下了一些钱,把家里的生产队驴车换成了小货车。
他称,自己与黎今颖有缘分,加上他家里也是两个闺女,就当是蹭蹭状元姑娘的喜气,让家里亲戚开车送他们一家去火车站。
肖蓉两口子带着行李上了后面的板车拖货区,想把唯一的副驾驶座位留给女儿。
黎今颖却不愿意,她也跟着上了载货平板,硬要和父母挤在一起。
一家人就在车上这股高粱味与鸡饲料味的熏陶下,沿着龙岗小路,摇摇晃晃到了火车站。
从龙岗到上海的这条路并不好走。
这条长达上千里的铁路非常抢手,日日超载,月月爆棚,不仅需要承载黎今颖这样的一次性旅客,还有几十万等着回上海的知青。
幸好,老父亲黎志兴这次有先见之明,早早写信托了老战友帮忙,买到了三张卧铺票。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站台后,黎今颖在父母的保护下,一路左塞塞、右挤挤,终于从人头攒动的普通硬座车厢挤到了卧铺。
黎今颖坐在最下方的卧铺床上,气喘吁吁。她透过车厢玻璃,看向刚才路过的位置,不敢想象如果她要是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呆上两天会有多么难受。
折腾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火车穿过无数山洞,离开银装素裹的大东北后终于到达了平原地带,窗外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清秀的青山水乡。
黎今颖睡了一觉醒来,还未来得及观赏一波沪上美景,她就已经听见列车员提着水壶路过的提示音:“上海站到啦!上海站,该下车了啊!”
汽笛声紧接着响起。
火车烟囱口的煤油气渐渐淡了下来。
众人听见汽笛,火车都还未进站停稳,不少人就已经将脑袋伸出了窗户张望,黎今颖只是瞧了一眼,都还未来得及跟着学,就被肖蓉制止。
肖蓉剥了半个橘子给她:“别把头伸出去,危险得很!反正是终点站,别跟他们挤,咱们看好行李,吃完橘子再慢慢地下。”
黎今颖笑:“是是是,安全第一。”
进站后,前面硬座车厢内密密匝匝的人群开始疯狂流动,不少人直接把行李先从窗户里丢出去,站台上亦有许多等着上车返回东北大地的乘客把背包从窗户扔上来,试图让行李走个捷径。
现场一片混乱。
几位列车员嘶声吼着:“这是终点站!不赶时间,咱们不急着出发,请大家井然有序慢慢下车!后边的旅客同志请不要拥挤。”
没什么人听。
乌泱泱的人群推拉了许久,等到前两波人群冲锋结束后,群众们的热情才终于消散。
黎今颖从上方行李架取下牛皮箱时,都还在忍不住感慨——幸好没有一个人来,不然她连火车可能都挤不上去。
走出月台,黎今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七十年代末,商业铁路还未拥有未来的奇迹高铁,上海的浦东大开发也还未开始,此时此刻的上海火车站依旧以天目路的老北站为中心枢纽。
她的周围夹杂着各地方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流正在不断涌入这座未来的金融都市。
回到车站外。
黎志兴正在前面催促:“颖颖走了!咱们去公交车站先问问怎么买票,现在正值春运,咱得搞快点,麻利点~”
黎今颖深吸一口气,喊道:“来了!”
*
军医大以前不叫这个名字。
它是由四十年代从前军区的野战医院改建而来,最初连任职教授都是从现役部队和敌占区抽调而来,是正儿八经的战时医学培养基地。解放后,才正式开始对外招生。
黎今颖一家三口费劲力气,转了好几次公交,终于到达了位于黄浦江下游的军医大门口。
这里与黎今颖上一世的综合性医科大学不同,门口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执勤员,一米八接近一米九的个子,挺得笔直,一动不动,仔细一看,甚至连五官都相当标志。
黎今颖感慨,果然站岗还是得找帅哥啊。
——多威风!多养眼啊!
怪不得后世总说,帅哥都上交给国家了。
黎今颖不敢盯着人家军装帅哥看太久,收敛起目光,老老实实找到保安大爷登记。
大爷讲话带着一股沪音:“侬做撒?”
黎今颖亲切笑着答:“大爷您好,我是来新生报道的,这是我爸妈,来送我念书的。”
大爷若有所思,拿出一卷登记册,递给她一支笔:“昂额,侬先写姓名、省份这些。”
黎今颖接过笔:“好嘞~”
大爷瞧她模样似画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还和她寒暄两句:“东北来的?”
黎今颖看了一眼登记册,她还没写到省份啊,怎么看出来的?她惊愕抬头:“您怎么知道?”
大爷嘿嘿笑:“听得出来。”
黎今颖低头写字的手微微愣住。
——坏了,穿越过来近十年,现在她说话也开始带口音了。
登记结束后,大爷指了指前方不远处最高的那栋楼,让她先去找招生办老师办手续。
一家三口又领着皮箱蹬蹬蹬赶过去。
大爷所说的这栋楼是军医大的办公教学一体化楼,共三层高,修得极宽。最下方一层正是办公室,往楼上走才是阶梯教室与会议室。
刚踏进楼层,黎今颖远远的就看到了所谓的招生办——门口挤着一堆同款编织袋的地方就是了。
黎今颖迈着小步走近,她这才看清楚这列队伍全是等待入学的新人。
他们嘴里说着完全不同的方言,天南地北,有和她同样的北方乡音,也有她只能听懂一小半的粤语、川话、苏吴方言。
等到她扫完一整列,她才发现一个更加恐怖的事实——怎么全是男生?女孩呢?
同样,队列里的这一群男生也发现了黎今颖。他们原本都在有说有笑,互相攀谈你来自哪里,我来自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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