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便要起身回房,张婶见他碗里还剩了一大半,不禁跟着站起身来:“郎主这是不合胃口?要不我再煮碗粥来?”
他摇头道不必,“刚才在外头吃了一点小食,这会肚子不太饿。”
鸢眉知道他是怕自己尴尬而找的借口,可见他走了,她也松了口气,终于有心情品尝起那汤饼来。
吃罢饭,这才听张婶说裴疏晏今晚也歇在东厢房。
她瞬时便不急着回去了,于是绕着回廊又踱了好几圈,这才慢悠悠地往屋里走去。
走到门边见屋里头亮着,便咬着唇敲了敲门道:“郎主,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
她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见他就坐在平时她看书的那张椅子上,手里还捏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她也不往里走,只杵在门边道:“之前张婶没说这是你的房间,我这就收拾东西,往西厢去。”
裴疏晏见她一副寒蝉若噤的模样,薄唇微启道,“那间屋子漏雨,先将就一晚上吧,等天晴了再找人来修。”
“那……”她又咬了咬唇,犹豫道,“我今晚还是睡那张榻上吧,大床还是还给你?”
“我无所谓,随你怎么安排,”说完,他便放下书向她走了过来,“我先去外面走走,你要是需要沐浴,便让人烧水抬进来。”
鸢眉迟怔怔地点头道好,却见他已经关门出去了。
料想他应当不会在她沐浴的时候闯进来,倘若他进来……她也只有一副残花败柳的身子,刀割在身上,第一次是痛,可钝刀来回磨了太久,已经变得麻木了。
她是喜净之人,因此犹豫了下,还是让人抬水进来,却不敢像平时那样慢悠悠地泡,只略略清洗了一会儿,便换上了衣服。
坐在妆奁前拿棉巾绞着湿发,接着又是在脸上涂上一层珍珠养颜膏。
一切收拾完毕,却还是不见他进来,便又从床上拿出了一卷铺盖,铺在罗汉榻上,双膝并拢地坐在榻上等他回来。
那厢的裴疏晏举着油灯来到正屋,一打开门,一股陈旧的腐味便扑鼻而来,他却仿佛闻不到似的,静静地在这里坐了许久。
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踅往后屋的净室,洗漱一番才回到房里。
担心看到不该看的画面,他还是敲了敲门,征求了她的同意才进来。
甫一入内,便被还来不及散去的湿热雾气拢住了,便知道她刚刚沐完浴,又往前走了几步,见她换了一身衣裳,僵硬地坐在榻上,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披散着,发尾的水珠子还在往下坠。
从前他虽觉得她不过是个不经世事的娇娘子,甚至还有些咋咋呼呼的,他是个喜静不喜闹的人,有时觉得她有些聒噪。
可她的容颜却是一向令人折服的,雪白澄亮的皮肤,一双丹凤眼乌溜溜的,鼻子也秀挺,就连鼻尖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也为她增添了一丝俏皮。
他依旧走到书案边上,拿起那本书翻动了起来。
鸢眉一时枯坐着,掖着湿发发呆,她一向衣来伸手,平日里洗了头总要让丫鬟帮忙绞干,可今日他一来,她也不便叫秋葵帮忙了。
可她尝试着自己掖干,可上面的水却像是怎么也滴不完似的,一下子便把她身上的衣裳晕湿了一小片,衣料包裹住她浑圆的曲线。
她羞怯地含住胸,只能拿棉巾将发尾包覆住。
裴疏晏余光见她笨手笨脚地擦拭湿发,须臾到底开了口,“不是这样擦的。”
鸢眉扭过头来,视线猛然与他的撞上,尴尬地收回了目光。
“让你丫鬟进来帮你吧。”他淡淡的开了口。
她到底没有推让,便唤秋葵进来。
秋葵接过棉巾,仔仔细细给她擦拭着,擦完了一遍,又重新换上另一条干燥的棉巾来,再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不一会儿,头发就干透了。
秋葵一走,房里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裴疏晏又看了会书,见她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出神,便问,“困了?”
鸢眉乍然回过神来,本能地摇了摇头,嘴上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刚要抬起的手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掩到嘴边。
如此狂放不羁的动作落入他眼里,她的脸一下子便羞红了起来。
想开口解释些什么,才发现以他们如今的关系,已经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了。
裴疏晏合上书朝架子床走去,“我也要睡了。”
鸢眉轻舒了口气,主动走过去熄灯,而后才摸着黑回到榻上,慢腾腾地躺了下来。
第15章 争执
鸢眉对着窗格子侧躺,听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被黑黢黢的夜幕包裹着,反倒给予了她一种安全感,那些盘旋在心头已久的疑惑,又通通浮到嗓子眼来。
许久,她轻轻地翻了个身,耳朵里却是关注着他的动静,听不见他翻身打呼,便猜测他也还没睡着。
她攥紧被角,手心里逐渐起了一层潮意,踌躇了片刻,才用声如蚊呐的声音唤他,“裴疏晏……”
原也没有期待他的回应,可半晌过后,却听到他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可她却猛然想起,她以前每一次唤他晏哥哥,他亦是如此回应她的。
他的声音一般没有过多的波澜起伏,可眼底却含着笑意,嘴角也克制地勾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她常常沉溺在这样的笑容里,觉得他就是她对自己的爱,后来才明白,她错得太离谱。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可她还是将自己从这段不堪的回忆中拉扯出来,她不想再缅怀这一段卑微的关系,即便她如今成了他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可只要不再继续沦陷,她便还不算输得彻底。
思忖良久后,她问,“我爹被弹劾一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情?”
“嗯。”
“那想必你也知道些内情了?”
他顿了顿,才低声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鸢眉一时没有悟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听到他的回答,她的心又仿佛又被潮水淹没,咸涩的味道一下子便冲上了嗓子眼。
她哽咽了下,这才紧接着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瞒着我?我明白大难临头明哲保身的道理,我也不期望你能扭转局面,可至少……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我希望你能把那个陷害我爹的人、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你意欲何为?”他不惊讶她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江家人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她自然不会把那个慈父和那个残害人命的贪官污吏联系到一起。
“我想要知道真相,我还想要……”她吸了吸鼻子才道,“让他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那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诉你。”
她崩溃质问,泪早已暗暗流泪满面,“为什么?”
他的心绪也被她这细细的抽泣声搅成一锅粥,默了默才叹息道:“或许有没有另一种可能……这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阴谋,更不是一桩冤假错案?”
她捂着耳朵怒吼,“不可能!”
他胸前剧烈起伏着,抑平无处可发泄的心火,猛然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朝着窗边曼妙的身影走去。
鸢眉觉察到他靠近的身影,也赶紧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正要往后缩,肩膀却被他滚烫的手钳住了。
黑暗里,他暗潮涌动的漆眸牢牢锁住了她的眼,凝了她许久,才问,“好,退一万步讲,你想复仇?你能怎么复仇?”
她一时语滞,顿了顿才道,“我总有我的办法……”
“既然你有办法,那也不必问我了。”
“你……”鸢眉气得倒噎一口气,摸到手边的一只引囊,便朝他扔了过去,“你怎么可以这样?就算你从始至终没有喜欢过我,难道我爹不是你的老师吗?哥哥不是你的挚友吗?难道这些也都是假的?”
她一连串地质问,像是往他心里扎了一根根的毒刺,他何尝不知江家人待他的好?愈是这样,他心底便愈加难以跨过那个坎,就在江家被抄斩之后,他整宿整宿地失眠,他陷入了一个永远无解的僵局里。
好像有一根线在他心头拉扯着,线的一端是他终于无愧使命,铲除了奸佞,而另一端却是他欺师叛友,背信弃义。
最愧疚的莫过于差点与他定了亲的她,他只有一遍遍告诫自己,她不过是个奸臣之女,他又怎能对他起怜悯之心?
可心里头的另一个声音又告诉他,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情的小娘子,纵使有些娇惯,可心地却比谁都还要善良,这样的惩罚于她还是有些过重了。
最后的他还是选择了持心正道,亲手斩断了与她的所有可能。
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虚弱的声音也带着自嘲,“你说的对……我无可辩驳。”
鸢眉原以为心已经不会为他而痛了,没想到听到他亲口承认,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又开始隐隐抽痛了起来。
痛过之后,她很快又振作了起来,咬紧牙关道,“好,你不告诉我,那我就自己去查,倘若让我知道那人是谁,我绝不会放过他。”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从唇缝里挤出来的,仿佛要把那仇人碎尸万段一般。
“你自去查吧。”他狠下心来,淡淡地抛下这句话便踅回大床躺下了。
沉重的被子像一口巨石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几乎难以续上气来,一闭眼,枕边隐隐的花露清香便无孔不入地融进他的鼻息里,令他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他再也没有开口,也没有睡着。
另一边的鸢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脸上的泪干了又淌出新的来,像是怎么也流不尽似的,直到最后哭得累了才昏睡了过去。
翌日起床时,他早已没了身影。
张婶见她眼下有一片淡淡的青影,声音也有些嘶哑,便会错意道,“郎主也真是的,也不晓得女儿家身子矜弱,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倘若受不住,千万别硬忍着。”
“不是这样的,是……”她脸皮薄,即便是经过人事,可被人这么堂而皇之地说,还是臊红了脸,想解释可发现根本无从说起,索性咽下不说了。
张婶见她欲言又止,又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道,“娘子也不必害臊,都是姑娘家过来的,这有什么,我就说娘子性子娇软,又是如花似玉的模样,没有道理郎主会不喜欢你,只要你再……温存些,哪个男人受得住?”
张婶还在为她突然“受宠”而欣喜若狂,可她想到昨晚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心底却是一片荒凉。
她望着窗外喃喃道,“张婶,你别说了,我和郎主……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郎主不过是迫于无奈才留下我,他不可能喜欢我,我也……不会再心悦于他。”
张婶见她脸上没有一丝喜悦,这才讪讪地闭了嘴。
吃罢饭,鸢眉看天色尚好,虽是阴天,却也不凉不燥,便让张叔备了轿来。
张叔听到她要出门,大为吃惊,便随口问了句,“娘子想去哪?”
她没有明说,只回道,“去……办点私事。”
“好嘞,娘子稍等,我这就叫人过来。”
鸢眉昨晚想了许久,她知道裴疏晏觉得她成不了事,也不怪他这么想。从小到大,她便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因此也造就了她样样都学,可却没有一样有所成就。
她总觉得自己比起以前是强大了,可仔细想想,她也没有尝试为含冤的父亲做些什么,她不过是在各色男人之间来来回回,成为他们的附庸。对于今后,她虽有过畅想,但没有付出过努力的畅想,难道还能期待别人替她实现?
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想,她得查清真相,替父亲正名,否则,她又怎配得上做江集的女儿呢?
不过,江家一倒,她在建京也不剩几个亲戚,况且都是八辈子不走动的,她到底不肯腆着脸登门拜访,可她在教坊司的时候,倒是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或许可以从他们身上入手。
她立马又想起袁嘉生来,论那些客人对她的情谊,恐怕没有谁比得过他,可是他们都闹成那样了,他还会帮他吗?
她心里也没底,可总觉得应该试试。
软轿一直抬到了袁家,她心头却发怵了起来,袁嘉生官职不高,可父亲却是詹事府詹事,也就是太子眼前的红人。
因袁家还没分家,除他之外,他的两个哥哥和家眷也都住在一起。
这种高门大户,又怎会容下她这种卑贱之身?倘若自曝身份,怕是连门槛都进不去,幸好她在这座宅府里,还有另一个熟人,不过那个人原本就与她不对付,也不知愿不愿见她一面。
总之,求人办事,她早做足了被奚落的准备,因而提着备下的薄礼,吩咐秋葵叩了门。
少顷,门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看着她问,“谁啊?”
秋葵道,“我家娘子是府上小娘的姐妹,还请您通传一下吧。”
管家皱着眉毛问:“哪个小娘?”
“就是袁员外郎的妾室,祝小娘。”
“哦……”管家的脸上立刻露出鄙夷的表情,一双三角眼在软轿上睃了一圈,这才问:“那请问你家娘子尊姓大名啊?”
秋葵跺脚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家娘子的芳名是你能知道的吗?”
管家见她只有一个丫鬟随行,轿子也是半旧的,便知道并非大户人家的小娘子,有些不耐烦地摇了摇手道,“没有名姓,是个人都能冒充什么姐妹,倘若我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我这个管家还做不做了?”
秋葵犹豫了起来,就是这么一瞬间,管家已挑唇笑笑,转身准备往回走。
“管家留步,我出身江府,实在是有要事要见祝小娘,还请你通传一声吧。”鸢眉探出头道。
管家听她说话声音不紧不慢,再回首一看,竟是个明眸善睐的少女,举止娴雅,颇有大家闺秀的气度,这才一转方才冷硬的态度道,“既然如此,我就替小娘子通传一声吧。”
第16章 碰壁
鸢眉在仆人的引路下,到底还是见到了杜鹃。
许久不见,她看上去比以前愈发清瘦了些,显得脸上的颧骨有些突兀了,可脸上施着粉,精致的妆容给她添上一段西子捧心的风姿,身上穿着银红的牡丹缂丝裙,头上更是插了八宝攒珠簪,还有各式各样的翡翠。
一伸手,手腕上也戴着一个碧绿的玉镯子。
“哟,什么风把妹妹吹来了?”她一边斟茶,一边笑问。
鸢眉的目光在她的屋内巡睃了一圈,这才不着痕迹地奉承道,“二娘说,你是我们这唯一走过出去的人,和我们这些人不同,今日一看,果然有些少奶奶的派头了。”
可这句话在杜鹃耳里却成了一根刺,什么少奶奶,这当真不是来讽刺她的吗?
可她认为,如今她已是良妾,自是不必和这些下贱之人较真的,免得轻了自己的身份。
她摸着耳上的金镶珊瑚耳坠道,“妹妹可别往我脸上贴金,我是哪门子的少奶奶?不过是仗着郎主的偏爱,才能在座宅子里有一席之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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