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人,怎么……
就这般不讲道理。
回想一路上的冷战,她亦有些情绪微涌:
“之前我是因为把太史令当作值得信任的人,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讲了出来。”
“而且我只是就事论事,齐王继位是对天下有利的事,他也适合那个位子,周旌略他们不也这么想吗?”
“太史令也是秉正之人,否则就不会帮阿兰和卧龙涧的人洗雪沉冤,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护着颍川王殿下。景辰遭受的不公确为事实,为什么就不愿意为他正名呢?”
沈逍一言不发,回视她许久,低声启唇:
“你说呢?”
夹杂着苦涩药味的水汽,静静弥散在两人的眉眼间。
洛溦垂了眸,看着粼粼的水波,想说的话逸到了嘴边,又挣扎着咽下。
沈逍凝望她片刻,眼底悒郁愈涌,语带轻嘲:
“终于明白讨好我也没用了?你早就清楚,我是个多么坏的人,让你那么厌恶,宁可攥着秘密任由我痛苦……所以又何必说些违心之言,装作关心我在意我?”
洛溦满腹情绪,百般滋味,一时确为瞒他而有愧,一时又忍不住气恼生恨,扣着他的手指微微用了力,压到破了皮的伤口上,止不住又是心口一阵抽紧。
眼角,亦泛起了酸意。
“是,太史令那样的坏。”
她偏开头,掩去眼中晶莹,“又坏,又冷,时不时……还会发疯。”
“从前在这间浴室里,就不止一次骂过我,伤过我,让我滚……”
洛溦咬着唇,抑着颤抖:
“可我,却从没怨恨过你。”
“从来,都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从来,都只盼着你幸福顺遂,连自己,都总有些瞧不起自己……”
她吸了口气,竭力平复情绪,抬眼看向沈逍:
“太史令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为藏住秘密而愧疚负罪过?”
“我也是有感觉的人,也会……感激你,心疼你,心疼你小时候尝了那么多苦,苦到再不敢奢望甜,即使现在明明知道我催你解毒仅仅只因为关心你,都不愿相信,对吗?”
细碎的涟漪,在雾气下静静地漾着。
炼白的水汽,仿佛散进了人的心里,湿漉,粘腻。
沈逍的胸口,窒疼的厉害。
“你就不该对我心软,宋洛溦。”
他声音暗哑,视线紧绞着她的泪眸:
“你就该一直恨我,手里有刀的时候,就该毫不犹豫地刺下去,或者那晚把我推进河里,让我就那般死了。”
“噢。”
洛溦轻轻应了声,一滴泪滑过眼角:
“你怎么知道我没心狠过?那晚在屋顶,我是真想过要狠狠捅你的……可你那么奸猾,还说什么大事未了,必须惜命……”
沈逍的手指动了动。
洛溦唯恐他又要撤离,连忙扣紧,却是被他收拢握住,抵去了池畔。
“那现在就让你捅。”
他俯身靠近,居高临下,“要吗?”
洛溦后背靠到了池岸,仓皇抬眼,视线掠过他浸湿衣襟下的那些旧伤,低了头:
“不要了,你……又不是卫延。”
沈逍依稀明白过来什么。
“卫延你就能狠下心去捅,我却不能。”
他看着她,“为什么?”
洛溦没说话。
沈逍的手指,抚上她的下颌,托起,“为什么?”
女孩依旧没说话,紧闭着唇,低垂的眼睫坠着水珠,微微扑扇。
他低下头,吻住了那抖动的羽睫,吮去了上面的泪珠。
洛溦身体一颤,惶恐抬头想说些什么,却又被他俯身堵住了唇,轻咬,濡研着。
交握着的手,就快要被压过头顶。
她偏开脸,挣脱出来,“还在解毒呢……”
沈逍松开了些,随即转过头,去看窗棂上的光影。
天色尚早,离解完毒,还有不短的时间。
他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到洛溦的唇上。
洛溦觉察到他的企图,忙谏言道:
“要不……要不我们说说话吧?聊些正事什么的……”
沈逍静默一瞬。
“好。”
他看着她,“那你说说,外祖母的那些事,为何要瞒着我。”
洛溦明白这件事迟早躲不过。
不过好歹说到正事,她整理了下思绪,解释道:
“因为那个秘密说出来,就等同揭露太后娘娘的罪责,太史令,毕竟是太后娘娘抚养长大的,感情到底与旁人不同,未必会愿意与太后反目,而齐王殿下却会因此失去名份。我之前,也问过太史令,是不是打算帮着太后扶持五皇子、一起对付齐王,太史令并没有否认。”
沈逍忆起那些情形,面上依旧冷冷:
“所以说,还是萧元胤能继位更重要?之前说什么心疼我,只是一时兴起的逗弄?”
洛溦忙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他靠近过来。
洛溦忙躲,可身后就是池岸,避无可避。
沈逍瞧见女孩仓惶缩躲的模样,又气又怜。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
“别怕了。”
他退开些距离,放低了声,“上次在高禖庙里那样对你,只是看不惯你满口假话、想要逼你承认而已。如今既知你心意,自不会再强迫什么。”
没有人,比他更讨厌做那样的事。
洛溦眸色惶然,“我……我有什么心意?”
沈逍盯着她,神情逐渐暗沉,眼底幽潭深处的波澜汇聚汹涌,似想顷刻就将她撞得支离破碎。
半晌,转过头,又看了眼窗棂处的光影。
洛溦明白自己这次是真惹到他了。
虽知已是退无可退,还是忍不住再往后缩了缩,手也有些握不住了,想要松开,却被他十指紧扣地攥住,不容逃离。
她闭上眼,不敢再看他。
时间流逝,岸畔的灯烛燃尽大半,水池里的雾气也渐渐稀薄。
明明药力在不断减弱,可洛溦还是能听见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如雷如鼓。
刻漏的最后一滴水,落了下来。
浴池里的药气,也终于散了去。
洛溦感觉到沈逍抵在自己掌心的手松开一瞬,忙什么也顾不得地撤了开,眼也不敢抬,转身就走。
可下一瞬,人就被他轻而易举地禁锢住,抱起,连怎么上岸的都不清楚,便被扔到了池畔的软榻上。
双手,被重新握住,摁去了头侧。
浸湿的水珠,从他的面庞和身上嘀嗒落下。
洛溦眼中蓄泪,仓皇间又意识到什么,连忙缩身,颤着声:
“你不是……不是说不逼我了吗?”
沈逍不容抗拒,“你就合该被逼。”
洛溦被制了住,强忍许久,终是禁不住哭出了声,红着眼尾的脸藏去湿发间,抽着气。
沈逍松开她,伸臂抱住,拥在怀中。
心里其实清楚,逼她又能如何,逼了她这一刻,以后也难保不会又改口。
他心底泛起浓重的无力感,又纠搅着自作自受的痛楚,低头看着她,艰涩开口:
“六年前那晚,我其实,回去找过你……”
洛溦抽着气儿,唯恐他又使坏,“那些事,我真不记得了。”
沈逍没再说话,伸出手,将她湿乱的长发捋到耳后。
半晌,问道:“为什么不让鄞况给你恢复记忆?”
洛溦见他总算肯好好说话,颤巍巍扬起氤氲湿眸:
“都是以前的事了,恢不恢复,都没什么区别。”
怎么会没区别?
沈逍的手指停在她耳畔,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一点圆润:
“你以前,不叫我太史令。”
洛溦咬着嘴角,“那反正……也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太史令,又没有官职……”
沈逍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半晌,缓缓撑起了身。
洛溦想起适才的荒唐,忙缩身就想逃,却被他又摁了住。
仓皇间,伸手攥住他肩头的衣料。
“你……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瞒你吗?”
她泪水簌簌,见他终于肯抬头朝自己看来,忙收腿坐直身,委屈控诉:
“因为,因为我就是怕你会这样……”
一旦没了身世的那道禁锢,就再没什么能阻止他无所顾忌!
被她拽扯开的衣衫,从沈逍肩头滑落,露出矫健胸膛上错横的伤疤。
他一语不发,沉默看着她,寂然冷凝犹如冰塑。
半晌,阒眸沉沉,嗓音暗哑:
“跟我在一起,就那么让你害怕?”
洛溦低着头。
素白的榻衾上,沾着两人掌心留下的血迹,斑驳点点。
她想起生平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
倚着桶壁的小哥哥,白的像是雪做出来,割破的掌心和她交握在一起,血流得到处都是。
她却看他看得出神,忍不住抬起剩下能动的那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
“嗯,我害怕跟你在一起。”
洛溦抬起眼,大颗的泪珠滚落:
“我害怕……害怕你用尽手段,让我……再离不开你。”
“若你只是卫延,我可以……”
“可你不是卫延,你……是太史令,是我从小到大,都只敢仰视、不敢奢望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愿意跟我在一起。纵使你如今为了我可以不顾性命,我也没有勇气去赌……”
“你,能明白吗?”
池岸边铜枝灯上的蜡烛,燃尽最后一息,黯然了周遭的光影。
沈逍的心,却如同被烙铁炙烤着。
胸口撕扯出的一波波酸楚,蜂拥塞堵着,让他快要窒息。
“我不明白。”
他的声音,压抑了太多的情绪,又干又涩:
“我只知道,你就合该被人逼着,宋洛溦。”
他伸出微颤的指尖,抚去她颊边的泪水,收臂将她拥住。
“你想要赌什么?我就是你的,只是你的,有什么好赌的?”
他抬手揉进她脑后的发间,将她的面颊向自己托起,俯低,额头贴在一处,摩挲着。
满腔情愫层层叠叠,压得沉重,把他的心都塞住了,不知如何宣泄,狠着声:
“我那晚,就该杀了你那蠢兄长,就是他的那些蠢话,让你从小总是心怀愧疚,总为了旁人的事奋不顾身,却从不知为自己去争去求,永远都在退让……”
洛溦尝到了从他唇上传来的泪水咸味,颤声落泪:
“嗯,我……我是有点弱。“
沈逍见她难得肯老实一回,忍不住无声莞尔。
弱就弱吧。
反正,也不用她去争,有他呢。
沈逍伸出手指,将女孩脸上浸泪的碎发轻柔拨开,再度俯身,将她用力吻住。
第120章
无量寺的石脂炸药引爆,太后受伤,随即迁入朝元宫,名为休养,实为软禁。
她伤势虽不重,但毕竟年事已高,又担忧从前大昭寺中的秘密被揭出来,心神难安,在沈逍前来探完一次病后,就彻底病入了膏肓。
朝中门阀旧党原就连番被沈逍扼夺要职,如今又失了太后这座靠山,族中子弟凋零,亦再无可掌舵之人,一时辙乱旗靡,束手无措。
不多日,昔日晋王府翊卫旅帅周旌略,执永徽帝遗诏,领三万军马抵至长安,彻底控制住了京畿重地。
大行皇帝的遗诏除了为昔日晋王与渭山两案平反,亦包括禅位于齐王萧元胤,两日后,被囚于朝元宫的太后,下懿旨罪己,承认矫诏篡权,还政于正主。
自此,混乱了数月的朝局,总算渐渐稳定下来。
萧元胤从鬼门关拣回了一条命,幸得郗隐神医妙手,恢复得十分迅速,离开玄天宫前,特意来观星殿找洛溦。
洛溦一身素衣绯裙,站在玉衡旁,调整着星盘,见齐王进来,上前行礼:
“殿下。”
又斟酌了下,不太确定,“是不是……该改口称陛下了?”
萧元胤负手打量着玉衡,“还早,过几天登基典之后再叫吧。”
醒来后,方知自己竟是被沈逍那厮所救,之后两方拉锯似的几番谈判,终是应下那人诸多条件,也算是尘埃落定。
萧元胤的视线,从巨大的青铜仪器上收回,落到洛溦身上:
“你是真打算跟他了?”
以沈逍如今的权势地位,改朝换代并非难事,却肯将九五之位拱手相让自己,假惺惺说什么是他与未婚妻的“共同心愿”,酸得萧元胤直想动手揍人。
洛溦低头调整手里星盘,“我本来就是玄天宫的人,自是会跟着太史令。”
又调转话题道:“当然也会忠心为殿下办事,就像在金云关说过的那样。”给他看了眼手里的星盘,“这不,眼下就正准备殿下登基所用的天命谶语。”
萧元胤瞥见她面上神色,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难怪那日她不肯离开长安,他问她是不是要跟了沈逍,她却避之不答。
她曾发过誓永不对他撒谎。那样的问题,不答,便是默认了。
齐王扯了下嘴角,扫了眼洛溦手里的星盘:“本王不信这些,你随便编些吉利字句就行。”
洛溦道:“那可不能随便。”
这关系着玄天宫的声名呢。
她知道齐王对沈逍的芥蒂,斟酌着,又道:
“其实太史令也是支持殿下继位的,所以才会叮嘱我们认真准备,之前殿下在无量寺出了意外,也是太史令立刻找了郗隐先生来为殿下疗伤。上回他瞒着殿下,一是为了能从东林苑带走鲁王和颍川王,二则也是必须以此取得太后的信任,稳住朝堂,找出贵妃娘娘和晋王妃的下落。当初在东林苑,太史令事前拿准了以殿下能力、必能顺利脱险,才会用了那样的计划,他也对我解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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