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五年前在长公主府偶遇她时,也是这般的神情。
看似温顺的殊色下,藏着其实什么都不在意的无惧无畏,机敏慧黠的像只过分美丽的野猫。
那时他便想,这样的姑娘,即便是扔到烽火狼烟的战场上,也能……活下来吧?
明明见过他,认得他,上次在玄天宫却装作素昧平生!
只因她其实是沈逍的未婚妻,所以从一开始就对他满口假话,把他当个傻子一样戏耍!
“罪证?”
萧元胤盯着洛溦,朝前踏出一步,蓦然伸手攥住她的小臂,将人拉拽到近前:
“你以为,本王不敢搜吗?”
洛溦吓了一跳。
金带绕腰的锦裙,因为抬臂的动作愈发裹紧,纤盈起伏。
“齐王殿下?”
她说搜身,是让他找别人来搜,可不是要他亲自动手。
萧元胤握着洛溦的手腕,捏紧,半晌,扫了眼旁边屏息埋头的女官,吩咐道:
“搜她身。”
女官应声上前,正要动手,隐蔽一旁的王府暗卫突然发出示警的信号:
“殿下!”
萧元胤转身抬头,见身后廊桥之上,沈逍玉簪银衣,袍袖猎猎,如临世的谪仙,缓缓走近,静幽幽俯瞰而下。
殿角的阴影处,一名暗卫捂着脱臼的臂膀,跪地禀道:
“殿下恕罪!属下见太史令突然过来,本想阻拦,但他身边的那个小护卫实在……实在厉害。”
齐王要审人,部属提早就撤掉附近闲杂人等,又布下防御,谁知太史令也偏偏走了这条僻静宫道。
“下去!”
萧元胤斥退暗卫,握在洛溦腕间的手指愈加攥紧了些,转过身,望向桥栏畔的沈逍:
“朝元殿里的酒宴已经置下了,皇祖母和父皇也快到了,你赶紧过去吧。”
萧元胤对沈逍提声说道,又朝洛溦的方向偏了下头,“你的这位未婚妻,有涉案嫌疑,本王要亲自审一审。”
洛溦扭动着手腕,抬起头,心情复杂地看了眼沈逍。
沈逍却仿佛完全没看见她,目光冷漠,对萧元胤淡淡问道:
“什么案子?”
萧元胤道:“惊扰圣驾,嫁祸他人的重案。”
洛溦脑中一轰。
怎么又多出来一条嫁祸的罪名?
“我哪儿有……“
她是想让何蕊吃些苦头,却完全没料到对方偏偏在圣驾经过的时候打喷嚏,怎么就成嫁祸了?
洛溦知道沈逍现在定是厌恨自己至极,遂也不敢开口向他求助,只得搬出齐王亲娘,向萧元胤施压:
“齐王殿下,臣女午后一直在贵妃娘娘那里,若臣女有惊扰圣上的嫁祸之心,那岂不是把娘娘也牵连进去了?”
反正现在大家都认定她投靠了张贵妃,索性搬出这层关系,不信齐王不给他母妃面子!
谁知萧元胤还真不买账,盯了洛溦一眼,“你想威胁本王?”
他握着女孩的手腕,把她拽近了些,正想再说些什么,忽觉指间似有濡湿之意,垂目一看,见竟有殷红血迹从洛溦的袖上溢出。
萧元胤松开了手。
洛溦适才被他攥住了手腕,不断试图挣脱,两厢较劲之间,前夜割开的刀口便又崩裂了开来。
她退开几步,跟齐王拉开距离,抬手看了眼伤处,扯过衣袖一圈圈裹紧。
廊桥之上,沈逍身影晃动,踏着殿侧的白玉石阶缓缓而下,一袭银袍于夜风中翩然拂动,神姿高彻,如圭如璋。
“过来。”
他轻声唤道。
洛溦循声扭头,一时有些怔然。
但大抵人在危压时刻,都会对熟悉的人产生一丝倚赖,她思绪尚未来得及做出抉择,人已不自觉地躲开齐王,朝沈逍的方向靠近了几步。
“站住!”
萧元胤回过神,怒目望向沈逍:“本王要审的人,不管什么身份、受何人庇护,都绝无徇私轻饶的可能!”
他要审的事,可不止今天这一件!
洛溦原本还有些迟疑不决,见齐王语气凌厉、显然不打算放过自己,再顾不得尴尬,脚底抹油一般地逃向石阶,蹬蹬两步,躲去了沈逍背后。
萧元胤大步跟来,被沈逍拦住去路。
两人迎面相对,如渊渟岳峙。
“你说的案子,与她无关。”
沈逍缓缓开口。
萧元胤冷笑道:“你说无关就无关?这里不是大理寺,我也不是王颛和崔守义那等蠢材,会信你的神鬼邪说!让开!”
前几日沈逍插手西市命案,之后人犯在大理寺暴毙。昨日刑部尚书张竦在早朝上追责,却被大理寺卿拿出玄天宫做挡箭牌,反过来弹劾刑部官员,闹得不可开交。
萧元胤原就不喜父皇对沈逍言听计从,单凭玄天宫一道谶语,就下诏罪己、登台祭天,如今见朝中党争又因沈逍而起冲突,愈加深恶痛绝。
沈逍轻拢袖口,微微曲起的拇指,习惯般的抚了下食指上的白玉指环。
“我说无关,便是无关。”
他语调平静,“若你真有资格反驳我,今日又何须因我一句话,就在含章台上伏地乞拜了两个时辰?”
萧元胤勃然大怒:
“沈逍!”
他今日未带兵刃,震怒之下,伸手想要去攥沈逍衣领。
手刚伸出的霎那,却听见一道疾速的破风声响。
“殿下小心!”
伏于四周的齐王府暗卫跃了出来。
萧元胤来不及反应,只觉手背一痛,被震得后退开一步。
廊桥的石栏上,扶荧一脸“这事与我无关”,收手抱臂,斜靠到了廊柱上。
暗卫忙上前查看齐王手背,见只是石子所伤、并无大碍,皆松了口气。
一人低声禀道:“殿下,圣上就要到了。”
萧元胤抬起头,朝扶荧看去。
他曾在玄天宫外被这个少年戏弄过,知其武功厉害,此刻若纠缠下去,虽不是没有赢面,但必定会让事情闹大。
萧元胤常年身处朝权争斗的最中心,关键时刻倒也极懂权衡进退,略作斟酌,侧头吩咐部属:
“走!”
他视线扫过沈逍,又在其身后的宋洛溦脸上停驻一瞬,随即转身,带着部属大步离去。
石阶之上,沈逍亦转过身,看也没看洛溦一眼,拾阶重新返回廊桥。
洛溦纠结了下,快步追了过去。
“太史令!”
她不是很确定,沈逍是出于什么原因,会帮自己解围。
大概率,是看她刚才差点儿被齐王捏得伤口暴裂,让人怀疑到为他解毒的事上,又或者,是如今她的身份公之于众,若被人瞧见像逃犯似的让齐王逮住,有些折损他身为“未婚夫”的颜面?
不管怎样,他终归帮了她,那些想要跟他解释的话,最好趁现在说!
“太史令,我……”
洛溦追上沈逍,拦在他面前,“我有话跟你说!今天在含章台的事,不是我的主意,我其实……”
她因为追赶人高腿长的他,跑得有些气促,微微喘息着。
沈逍被阻住了去路,缓缓停下脚步。
面前的少女一身华贵,纤腰起伏处珠光莹莹,发髻里挽着的那支金累丝八宝鸾钗,是贵妃张氏戴了许多年的爱物。
“你不用对我解释。”
沈逍目光幽冷,“你其实如何,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有什么想辩解的,留着给贵妃和齐王说吧。”
语毕,长身玉立地越过洛溦,施然前去。
洛溦伫立原地,望向那人离去的背影,想起前夜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表过的忠心,想起两人间仿佛和缓了几分的关系……一时,滋味苦涩难辨。
扶荧跟了过来,看了眼洛溦袖上的血痕,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迟疑问道:“要换衣服吗?”
洛溦摇了摇头。
前夜伤口已经用过极好的药,只因适才用力挣扎才崩裂了些,应该问题不大。身上这套衣裙的袖子宽大且纹饰华丽,稍稍遮掩一下,也理应不会让人瞧出破绽。
她接过药瓶,对扶荧笑了下,“谢谢。”
扶荧见洛溦眉眼轻弯,莫名又想起那晚她拔刀割腕,也是这般神态。
割开了皮肉,还用力蜷了蜷手指让血汩汩流出,眉头都没皱一下。
应该是真的很在乎太史令,才会不惜对自己下手那么狠吧?
可惜如今为了向太史令逼婚,竟然投靠了张贵妃,可算是把太史令给得罪死了!
洛溦迅速涂了些伤药,将药瓶还给扶荧,见他神情呆怔,提醒道:
“刚才齐王护卫说圣上就要到了,你不需要赶紧跟去朝元殿吗?”
“不去。”
扶荧满不在乎,收起药瓶,“太史令讨厌人多的地方。现在雨停了,他要去司天楼查星图。”
大乾的司天监隶属玄天宫,负责观察天象、颁布历法,在皇城好几个不同方位都设有司天楼,逢节气时由属官主持描绘星图。
洛溦“噢”了声,循着扶荧扬下巴的方向望去,见不远处一座宫楼高耸、灯影悬天。
“好高啊。”
她叹道。
扶荧附和点头,“对啊。”
刚才明明都已经登楼过半,太史令却突然下令折返,现在可好,又得回去再重爬一次!
第18章
洛溦独自返回朝元殿,从侧门入了内,见圣上与太后尚未到场,其余赴宴宾客皆已齐至,在烛光溢彩中各据席位。
内侍官引领洛溦回到她原先的座位。
女眷席前垂有纱帘,归位时倒不曾太引人注意。
坐定之后,洛溦转头,发觉自己左侧不知何时又添了一张席案,端坐着一位华服少女。
按礼制,皇室夜宴的正殿中,只有宗亲皇亲方可入坐。
但先帝膝下单薄,今上又只得了一个女儿,以至于皇族里的年轻女孩寥寥无几。所以那些与皇室沾亲带故、又出身高贵的少女们,通常会被邀请入席,坐到皇亲身后的垂帘外,其间多多少少,亦掺杂着长辈们想要拉红线的企图。
譬如洛溦的右侧,就坐着贵妃的侄女张妙英。她的斜前方,则是正举盏饮酒、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没发生的齐王萧元胤。
妙英看到洛溦归座,对她颌首微笑了下,又微微扬头,越过洛溦,朝她左侧的那个华服少女招呼了一声:
“王姑娘。”
王琬音坐姿端庄,闻声略侧过头,淡淡看了妙英和洛溦一眼,垂了垂眼帘,便当是打过了招呼。
她出身门阀王氏,九朝名门,自与张家那样从本朝起才发际的士族又有不同,举止间透着一种自幼养成的矜持傲气,又因是太后亲弟的孙女,算起来,跟在座的皇子都是表亲。
少顷,圣上与太后的銮驾抵至正殿。
主位落座,夜宴开启。
宫娥内侍奉杯执盏,鱼贯而入,又有丝竹乐起,教坊美人翩跹起舞,一派的流光焕彩。
因为祈雨顺利,永徽帝心情甚好,得知沈逍不来夜宴,倒也习以为常、不以为忤,欣赏着歌舞,与贵妃时不时笑语轻谈几句,又传下口谕,赐了酒菜给在偏殿用宴的一些重臣。
领了赏的官员们,逐一进殿叩谢圣恩。
丞相虞钦是出名的老好人,谢恩的同时,不忘为部属们请功,还顺便拍一把齐王的马屁:
“此番关中遇旱,户部和工部安抚灾民、修筑水利,侥幸不辱使命,齐王殿下的骁骑营戍卫京城,安顿数万入京流民,更是功不可没!“
永徽帝知他有夸大之嫌,却也不戳破,笑道:“虞相门生俱是朝廷栋梁,难得也能高看朕的三郎。”
皇帝看中虞钦擅长左右逢源、能平衡住朝中各股势力,一直都有意让齐王纳虞府的幼女为妃。
一旁张贵妃心头一揪,唯恐皇帝现在就开口为儿子赐婚,正想插话,却见坐在另一侧的太后放下玉箸,接过女官奉上的丝绢、印了印嘴角,缓声道:
”哀家倒是觉得虞相老糊涂了。既然户部和工部都安抚好了灾民,何故又还有数万人流落到长安来乞食?这岂不是前言不搭后语?“
虞相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敲了下须发花白的脑袋,陪笑自嘲道:
“老臣确实是糊涂了,哈,该罚该罚!”
流民里的大部分人,其实是朝廷赈济下放之前进京的。只是他身为三朝元老,该有的眼力见也是有的,太后这哪里是嫌自己前言不搭后语?分明是不满自己刚才为新党的官员邀了功!
该罚,该罚。
虞相陪着喝了几盏酒,又道:
“说起来,六部官员也不过治标不治本,最后真正稳定住民心的,还得是玄天宫所出的神示!此番太史令连同大理寺,又破解西市大案,安抚住周围十一坊惶惶不安的人心,百姓交口相传,莫不敬赞,实乃功高望重!”
一番话,夸完了太后的宝贝外孙,又连带提及王家掌管的大理寺。
太后总算脸色稍霁。
一同进殿的几名同僚也很上道,附和道:“臣等也以为,此次平息灾乱,论功绩,当属太史令为先。”
永徽帝亦面露笑意,“是该论功行赏。”
他朝沈逍的空位看了眼,略作思忖,召来承旨官:“拟旨,将朕在上洛的逐鹿行宫改名逐鹿苑,赐予逍儿作别苑之用。”
逐鹿行宫是永徽帝十二年前下令所建的园林别宫,景色秀丽,巧夺天工。想来沈逍贵为国公世子、同平章事,官位已无可再升,圣上索性就直接赏宫苑了。
殿中诸皇亲闻言,莫不艳羡至极。
洛溦的视线越过纱帘,扫了眼侧前方的齐王萧元胤,见其腰背线条绷紧,搁在案上的手微握成拳。
应对灾情,同样都尽职做事,圣上没有赏赐儿子,却厚赏了外甥,偏那外甥还冷傲的很,连宴会都不赴。
难怪齐王一见到沈逍,就一副想揍人的表情,连带着对自己也凶神恶煞的……
这时,跟着虞相一起进殿的御史中丞周穆,抖了抖衣袖,朝龙座行礼道:
“陛下此举欠妥!逐鹿行宫乃是皇室行宫,大乾自立朝以来,从无将皇室行宫赏赐给异姓臣子的先例!玄天宫供奉玉衡,所出神示皆是从玉衡解读的天机,若要论功行赏,合当感恩天意、敬奉神器,方才合乎公正!”
一旁的虞相开始脑门冒汗。
若说他是朝廷里性子最温软的老好人,那周穆就恰恰相反,是个出了名人见人恨的硬骨头。
自从圣上罪己下诏,御史台就闹腾的不得了,一会儿弹劾朝内党争,一会儿翻出陈年旧案,愣是逼得朝廷贬罚了好些人,搞得三省六部里人心惶惶。眼下更是扯到太史令的身上,这不是嫌命长吗?
“周御史之言差矣!玉衡的昭示岂是人人都能解读的?若无太史令晓谕天机,你我俗人何以知晓天命?大案又何以在那么短时间内找出凶手?周御史难道有本事读懂玉衡,读懂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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