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换完外伤药,重新缠好绷带,大夫告辞离开。
周旌略独自留下,奉上密函,向卫延禀道:
“豫王的事没传出去,赵三溪拿他的兵符去商州调走了三万精兵,送去了南启。王府里那个侍妾生的庶子如今十二岁了,之前豫王奏请过想要册封世子,朝廷诏书还没下。眼下那孩子听说豫王牵涉谋反,知道自己也撇不干净,便央着赵三溪带兵留在了南启,总之如今东三州的大部分兵力,都在咱们手里,也亏得公子当机立断。”
卫延接过密函,神色平静,“长安那边呢?”
“皇城戍卫交给了神策军,暂时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周旌略询问:“公子是要马上回京吗?阿兰说宋姑娘问起过长安的事,大概是想回去了,反正她或许也猜出了公子的身份,不如就一起走吧。”
之前卫延毒发,周旌略走投无路,对洛溦说了实话,也做好了被她猜出真相的准备。
他曾在卧龙涧“审问”过洛溦对未婚夫的态度,一直笃信她对沈逍情根深种、什么都不介意,所以觉得就算真让她猜出来了,也未必就是坏事,是以先前向沈逍请罪时,就曾道:
“我看宋姑娘也是深明大义的,不会不理解我们的苦衷。之前我只说公子病了,她就立刻主动要去看你,说自己懂些医术、能帮你,那时她还根本不知我们真正的身份,只当我们是真的匪贼。她对顶着匪贼身份的公子都能如此,更何况是玄天宫里那位?”
卫延低头读着密函,默然不语。
过得片刻,吃完饭、收拾好碳柴的李壮,也带着阿兰过来送东西。
周旌略瞅着忙里忙外的阿兰,既无语又无奈。
刚才明明交代过,若有东西要往这儿送的话就让宋姑娘来,这傻孩子咋就那么不开窍呢?
周旌略问她道:“宋姑娘呢?”
阿兰蹲在炉边加碳,仰起头,“宋姑娘刚才下去就回屋了,也没吃饭,我看她脸色有点发白,像是不舒服,就劝她先休息了!”
卫延从密函上抬起眼,看向阿兰。
正想开口,目光捕捉到她发间的一点玉色,神色渐转幽沉:
“哪儿来的簪子?”
阿兰循着他视线抬手摸了摸,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宋姑娘不要的,让我拿去扔掉,可我瞧着挺好看的,就有点舍不得。”
卫延寂然半晌,随即又撇开眼,握拳抵抑着喉间陡然升起的甜腥气,压着声,低低咳嗽起来。
周旌略也认了那玉簪,回过神来,让阿兰赶紧摘了,接过来奉至卫延面前:
“公子,这……”
卫延眼也没抬,止住咳,合起手中函册,吩咐道:
“明日,送她一个人下山。”
~
翌日一早,周旌略派人送洛溦出山寨,下了山。
到了山下市镇,又另有人拿文书凭信,将她送去了附近的官驿。
不多日,郗隐与尚在昏迷中的扶荧也“恰巧”途经此地,接了洛溦,一同乘马车返京。
洛溦见到玄天宫的文书与护卫,便已回过味来,定是那人知晓自己偷偷返京之初,就猜到扶荧遭遇变故,当即便派了人去洛南接应。
郗隐对于玄天宫护卫突然到了洛南、并把自己“请”去与洛溦汇合之事全不在意,倒是在“看守”扶荧的日子里发现这小孩的体质特异,开始沉迷于拿他试用各种药剂,乃至如今到了马车里,还时常拿银针在他身上试验。
洛溦制止道:“先生让扶荧醒来吧,我现在已经用不着他继续昏迷着了。”
郗隐哪里肯听,“被我试药,那是福气,但凡试过以后,体质都会更好。你看鄞况那小子从小被我试药,现在就百病不生!再说,这小侍卫要是醒了,你从他那里偷囚犯的事不就包不住了?”
洛溦之前,也一直很怕自己偷走庆老六的事曝露出来,必会引沈逍震怒。
可如今,相比起心里其他许许多多的、隐秘或显而易见的畏惧,庆老六的这件事,竟也似乎算不得什么了。
马车一路北行,数日后抵达长安。
入了城门,尚未驶进朱雀大街,一名得了信的京兆府官员便骑马追来。
“郗隐先生!”
官员满头大汗,拦住马车,“圣上有令,请郗隐先生即刻入宫!”
万寿节逆党生乱之后,整个长安州府处处风声鹤唳,洛溦一行人北上途中,无论是通关行路,还是投宿官驿,所遇之盘查又俱比先前更严苛了许多。
宫中的消息虽封得严密,内廷焦头烂额遍寻名医之事却也下达到了州府,郗隐刚至万年县,便有驿官将其即将入境长安之事禀了上去。
此时不但京兆府亲自出面拦人,禁卫也闻讯纵马而至,将郗隐的马车一路护送入皇城,径直驶过承极门。
永徽帝身边的内侍官将郗隐迎下马车,又与跟随下车的洛溦见礼:
“宋监副。”
洛溦认出是之前见过的内侍官,向其还礼,又询问事由。
内侍官一面引路,一面压低了声,向两人禀述始末:
“万寿节栖山教匪入宫闹事,用伏火雷炸了承极宫外的殿阶,贵人们受惊奔出殿,肃王殿下和鲁王殿下都不幸中了流矢。鲁王殿下所中之箭伤了肺腑,御医们也都束手无策,圣上一听说郗隐先生来了长安,昨夜就派禁卫去了九处城门候着!”
说话间,两人被引进了甘露台南面的华英殿。
殿内弥漫着浓重药味,十多名御医聚于外殿之中,个个愁眉苦脸,满面惶恐。
到了内殿,只见靠内的床榻帘帷层层,另一边的紫金榻两侧,分别坐着眉头紧锁的永徽帝,与静静转动腕间佛珠的王太后。
永徽帝掀眼看见郗隐,顿时神色转霁,抬手示意内侍官:
“不必见礼了,带神医去看四郎。”
太后却盯着跟进来的洛溦,沉了面色,“这丫头怎么也来了?”
郗隐从前为沈逍解毒时,就与皇帝和太后打过交道,尤甚不喜这个老妖婆,闻言转身就走:
“不是皇帝说她是我徒弟吗?徒弟跟着师父有啥问题?不许她来,那我走好了!”
永徽帝忙站起身,“神医留步!”
又转向太后,欲言又止,“母后。”
一旁洛溦也劝郗隐,“先生既然已经来了,就请先看看吧,那么多御医都治不好的病症,应是极棘手罕见的。”
鲁王一向待她友善,绝没有明知对方受伤而不相助的道理。
郗隐被洛溦的话说到心口上。
他生平最喜欢的,就是研究疑难之症,治别人束手无策之病,当下又被洛溦劝了几句,“哼”了声,撩起帘帷,走去了床边。
洛溦朝皇帝和太后行了一礼,跟了进去。
床榻上,鲁王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坐在榻边的张贵妃双眼红肿,听闻神医来了,忙起身道:
“郗先生一定救救小儿!”
郗隐最怕见人哭哭啼啼,挥着手,“老夫尽力而为,你先到外面去。”
打发了张贵妃,开始查看鲁王的情况。
内侍官也跟了进来,旁观了会儿郗隐的神情,见其眉头渐蹙,心知不妙。
“烦请先生一定尽力,哪怕是拖上一拖……”
内侍官踯躅片刻,压着声道:“之前中流矢的还有肃王殿下,可惜肃王殿下一向体弱,熬了许久,前日还是薨了。若现在鲁王殿下也……圣上定是承受不住。”
郗隐察看着鲁王胸前的血洞,“老夫不管那么多,能活就治,不能活就不必浪费药材了!”
一旁的洛溦,却是呆呆怔愣。
没想到肃王殿下竟然……
薨了?
帘帷外,张贵妃盯了眼太后,抿紧唇线,“咚”的一声在永徽帝面前跪下。
“求陛下为四郎作主!”
她俯身磕头,“一定彻查始末,擒出真凶!”
永徽帝头疼欲裂,“你先起来。”
一场宫变,长子谋逆,次子身死,已经够让他心烦意乱的了。
张贵妃抬起头来,目光再次投向太后,怨恨含泪:
“臣妾就只是想查明白,为什么肃王和四郎身上的箭会是神策军的?”
太后不慌不忙地转着佛珠:
“贵妃看着哀家做甚,逆贼既有本事勾结豫王,控制骁骑营,还在宫中埋下伏火雷,弄到官制的兵刃又有何稀奇?”
她扫了眼皇帝,“依哀家看,当初齐王再不中用,陛下也不该借豫王去分他的权。一直养在外面的孩子,能靠得住什么?听说现在把东三州的兵都调去了南启,朝廷将来有的头疼。”
太后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又戳破皇帝当初打压张家的盘算,永徽帝面子也有些挂不住,道:
“神策军并非那逆子在管,箭矢如何丢失尚无定论。”
太后转动佛珠的动作停下,朝皇帝看去:
“陛下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怀疑神策军也勾结了逆贼?陛下可别忘了,景辰亦被逆贼重伤,堪堪拣回一条性命,据说伤他之人还是那个戴斗笠的逆贼贼首,若真有什么勾连,他岂不是拿自己性命去施苦肉计?”
帘帷内,洛溦听闻太后之语,帮郗隐捧住的针囊差点从手中掉落。
郗隐查看完鲁王的情况,走出帘帷,对皇帝道:
“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可以一试,就是有些费药。”
张贵妃如同溺水之人摸到浮木,眼绽希望,转向皇帝,“陛下……”
永徽帝也松了口气,不住点头,“神医只管用药,朕让整个御医署都听神医调遣!”
郗隐并不信任别的人,只吩咐洛溦道:
“我去御医署看看他们都有什么,你留在这儿,帮我盯着病势起伏,该记的就记下。”
洛溦从小在郗隐药庐帮忙,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习惯和要求。
女孩从帘帷中跟了出来,神情还有些沉浸于先前纷杂思绪中的凝滞怔忡,回过神,应道:
“嗯。”
这样也好。
反正,她也不想回玄天宫。
如若可能,最好,一辈子都不用回去。
郗隐的药方,基本每天都会换。每换一次,洛溦就会按照他的要求,从旁帮忙记录病势变化。
如此在宫中守了数日,鲁王的面色渐渐似有好转。
这一晚,洛溦守着宫人给他喂完药,又坐到榻边的脚踏上摸探他的脉象,忽觉得鲁王的手指像是动了动,忙抬起眼,见鲁王泛肿的眼皮费力地掀了掀,仿佛是认出了她,呢喃了声:
“宋姑娘……”
洛溦惊喜不已,忙握住他的手:
“殿下?”
鲁王回握住她,却很快眼皮一沉,又昏睡了过去。
洛溦起身想去找郗隐,却发觉鲁王握着自己的手竟是攥得紧紧的。
她试着挣了下,又怕太过用力,惊扰到病人心神,便索性由他捏着,默默等着郗隐过来。
殿外夜色渐深,等了许久,也不见郗隐从御医署回来。
洛溦连守了几日几夜,疲乏难抑,靠在榻沿上,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间,又想到了景辰。
也不知他如今卧病在床,是谁人照料,谁人关心?
倘若伤他的贼首真是那人……
那自己……
洛溦脑中一片混沌,眼角又不觉溢出了泪珠,毫无知觉地莹莹挂着。
恍惚间,感觉像是被人捏住了手指,一根接一根的,慢慢掰了开。
她昏沉地睁开眼。
撞进眼帘的,是一片素白重锦的衣料。
她的神思陡然绷紧,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盯着衣料上细密的织纹,怔忡刹那,又忙重新闭上眼。
沈逍坐在榻沿上,慢慢分开了洛溦与鲁王交握着手,垂低眸,凝视着趴躺在自己腿边的女孩。
女孩像是还在熟睡,可呼吸却变得微微急促。
他伸出手,抚过她眼角泪痕,又缓缓移向她的脖颈,指尖摩挲在她剧烈跳动的颈脉上。
郗隐忙着救鲁王,扶荧身上的药力散了,醒了,他便也自然知晓了她到底骗走了怎样的消息。
不但骗走了消息,还千里迢迢地送进京,送到那人的手里,让他们苦心筹谋数年的计划功亏一篑。
沈逍凝视着女孩越来越颤抖的睫毛,低声开口:
“知道怕了?”
第98章
洛溦的呼吸,顿了顿。
继而心底情绪滚涌。
她是害怕,怕到回京都快十日了,都还不敢回玄天宫。
从知道他是卫延的那一刻起,从慢慢串联起过往种种、在心里有了隐秘猜测的一瞬起,她就那么害怕地再见到他。
如今再想到景辰,那种害怕与畏惧里又添杂了某种更强烈的情绪。
她缓缓抬手,摁住沈逍抚在自己颈间的手指,继而一点点扬起睫毛,看向他。
玉琢般的下颌,寒潭似的墨眸。
她一直,都知道他长得好看。
却从不知,他竟也能用这样凝濯纠结的目光,这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
从前他看她,好像都是一晃即敛的。
偶尔与她视线相触,也总让她觉得带着些嫌恶似的随即冷冷移开。
她根本,不敢想。
如今,更不愿去想。
他跟那个午夜带自己上屋顶、任她在怀里痛哭流涕的男子,会是同一个人。
若不是同样身中赤灭,若不是扶荧竟会知晓周旌略的计划,若不是渭山行宫里的那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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